【中篇连载】池莉:你以为你是谁(第三章)

文化   2024-12-02 15:59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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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谈陆掌珠问题的时候,陆掌珠从她母亲背后抽出了身,在房间光线明亮的地方,陆掌珠的模样让陆武桥大吃一惊。距离现在最近的对于陆掌珠比较深刻的印象是今年的春节。正月初二的那天陆掌珠带着儿子刘帅回家拜年,说刘帅他爸作为领导给厂里职工拜年去了不能一同前来。陆掌珠说话和颜悦色,接着脱掉羽绒大衣光穿着毛衣下厨房做菜。她的毛衣是大红的颜色,穿一条将军呢的全毛西裤,头发做成大花被在肩上,两腮椭圆,椭圆处闪着粉红的光泽。她和武丽在厨房边做活边说话,不时听到她嘹亮爽朗的一串串笑声。从春节到现在,时间无非只过去了七八个月。现在的陆掌珠枯瘦得像一块门板,前前后后都是平的,骨骼显得异常粗大僵硬。她肤色晦暗干涩,嘴唇瘪了下去,唇周的皱纹深刻而仇恨地放射出来。她的耳朵、颈脖、手指和手腕上全都戴着赤金的首饰,但首饰已经十分肮脏。她的羊毛衫上面缀着大朵的玻璃珠花,下面穿着一条黑色踩裤。这种踩裤不知是谁发明的,裤腰那儿就是一道橡皮筋,裤脚那儿有一条带子让人踩在脚下,质地是纯粹的化纤,动辄便有静电吸附许多的灰尘。即便质地好这种款式也让人生厌,将一条带子套在脚上是什么意思?不过,奇怪的是这种踩裤居然由武汉开始流行继而风靡全中国,在大街上森林般的人腿中,踩裤的比例之高让人难以置信,好像全中国的妇女们开过会似的。陆武丽在前两年率先穿踩裤,当效仿的人一多,她马上就扔掉了并且非常赞成陆武桥的观点。

陆武丽仅是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赶时髦的女孩,而陆掌珠高中毕业时已经熟读了唐诗三百首。可陆掌珠竟然被卷入已经发展到俗不可耐的连引车卖浆者流都起哄的市井时髦当中去了。陆掌珠还纹了眉毛和眼线,没有了质感的两撇模式化的蓝眉毛使她活像动画片里头的妖精。陆武桥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失业像个魔法,很快就把一个大方开朗,感觉准确,精神饱满的织袜女工变成了一个丧魂失魄,求助于美容化妆及首饰和时髦来表示自己存在的俗妇。尽管是自己的一母同胞,陆武桥心里还是公正地承认现在这个模样的陆掌珠比较可怕。陆掌珠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用手遮了遮眉毛。她的第一句话便是说:你刚才还说我有50元的生活费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厂和我们早就两不靠了。陆武桥说;什么叫两不靠?陆掌珠说:你呀,现在工人都知道什么是两不靠。就是工人保留厂籍和工龄,但不上班,厂里也不给工人钱,互相不依靠,这就叫两不靠。陆武桥说:两不靠了工人吃什么?陆掌珠说:你问我我问谁?下海呗,做小生意呗,偷呀抢呗。陆尼古一听很不高兴,说:别把工人说得那么没觉悟。吴桂芬下地了,扶着膝盖在挪动。她果断地制止了一家人漫无边际的谈话,说:掌珠,抓紧时间讲刘板 眼变修的事! 
    

刘板眼与陆掌珠的故事是一个新时代的老故事,古老得和宋朝的陈士美秦香莲大同小异。当年刘板眼陆掌珠一同下放当知识青年,两人并肩战斗,情投意合。由于陆掌珠出身好,根子红,又年轻活泼,在两人的关系上,刘板眼十分主动。后来在招工招生的人生关键时刻,刘板眼屡次受挫,痛不欲生。是陆掌珠陪伴他安慰他,又是陆掌珠把自己到武汉钢铁公司当工人的名额让给了他。刘板眼感激涕零,曾跪在陆掌珠面前对天发誓,要一辈子热爱和忠于陆掌珠,海枯石烂不变心。再后来陆掌珠也顺利招工回到武汉。两个人每个星期六都逛中山公园,两个人共同使用一个存款折子每月攒钱。当钱攒到了他们预定的数目后,他们就结了婚。头年结婚,第二年生子刘帅,不幸刘帅是个先天弱智。恰在此时,电视大学业余大学成人大学风起云涌,刘板眼陆掌珠都想读书。一番磋商,结果是陆掌珠牺牲自己,上班带孩子做家务,支持刘板眼读完电大。此时,刘板眼对陆掌珠更是铭感于心,枕边激动之时差点敬陆掌珠为母,亲吻她的脚尖,言称她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从此,夫妻感情弥笃,生活和美,刘板眼处处依从陆掌珠。不料八十年代后期刘板眼搞承包,当经理,又搞竞选,当科长,家庭生活逐渐发生变化。变化是家里一天比一天富有,高档家用电器一件件地增加,而刘板眼在家露面的时间一天比一天少。陆掌珠在刘板眼崛起的开初满心欢喜,准备再次全力以赴支持丈夫。谁知刘板眼业已变心,在外面勾搭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最近正式向陆掌珠提出离婚要求。男人一阔脸就变,可是陆掌珠现在连个组织都没有,没人帮她讨公道,没人维护她的正当权益。日前刘板眼下了最后通牒,如果陆掌珠还不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从下个月起,刘板眼既不给她们母子的生活费也不回家。陆尼古一拳擂在饭桌上,说:他妈个×,真是欺人太甚!陆掌珠早伏在吴桂芬怀里哭得直抽冷气。吴桂芬抚摸着大女儿的后背,面色铁青,说:桥桥,你看这事怎么办?陆武桥沉默着,一手支着头,一手玩弄陆尼古的青花小酒杯。他将杯子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这么转一通那么转一通。怎么办?其实他的答案他们知道,那就是:离呗。他自己不就是离了?说男人一阔脸就变,女人何尝不是一阔脸就变?谁又不是一阔脸就变?应该这么理解问题:阔了变脸是正常的,阔了不变脸才是不正常的。一个富翁还像个小瘪三合适吗?显然不合适。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人的变化。我们可以理睬他可以不理睬他,可以绝交可以离婚,但责怪别人毫无道理也毫无意义。以上这些话,陆武桥不愿意说。老工人接受不了,遭到时代和男人双重抛弃的织袜女工更接受不了。他们今天不想听他讲新观念新道理,他们要他拿出阻止离婚的具体办法。他是陆家的头男长子,又当着老板骑着日本进口的摩托,他们要求他显示陆家的气魄。这样这样,陆武桥说:姐你别哭了,老头老娘你们也放松点,别为刘板眼这小子生气,不值得。陆尼古赞成,说:是啊,为一个小流氓生气确实不值得。陆武桥说:刚才你光说如果你不离的话他就下恶法,如果你离呢?陆掌珠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他说我同意离他什么也不要,穿裤衩背心走人。每月给六百块钱生活费,刘帅的学杂费教育费和医疗费实报实销。陆尼古说:至少每月一千块钱生活费。一般还应该给一笔青春赔偿费,至少五万块。陆武桥赶紧接着父亲的话问:姐,你看这条件行吗?陆掌珠木呆呆傻子一般反应不过来,但吴桂芬立刻觉察出了这种说法的偏离原则。


她厉声喝道:桥桥!她更严厉地说:死老头子!亏你有脸自称"二七"烈士后代,好没工人阶级的志气!吴桂芬感慨地摇了摇头,说:我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都讲钱。但是我们家的姑娘不卖钱。青春是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后半辈子的孤独也是用钱打发不了的。不能让那些忘恩负义的东西以为用钱就能买到他良心的平坦。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这才是我们的主要意思。掌珠,你说呢?陆掌珠连连点头,妈说的是。谁稀罕那狗杂种的臭钱。陆武桥不愿意在谈离婚不离婚的问题上钻死胡同。九十年代中期了,谁把离婚还当作天大的事?要办的大事多着呢。陆武桥只得转过来先捧吴桂芬,让她高兴了松口了事情也就好办了。陆武桥说:嘿,看我老娘这番话说得多好!妈,难怪你的名字和吴桂贤只差一个宇,中国的纺织女工真是了不起。照说吴桂贤能当副总理,你怎么着也可以当个国务院发言人之类的。看来只是机遇不好罢了。吴桂芬果然给逗笑了,她拍了大儿子一巴掌,说:你还别取笑老娘,还真是个机遇问题。要毛主席活着,还真是说不准。这种谈话陆尼古最喜欢。他积极地参与进来。说:咳,还谈毛主席活着的话干什么?他老人家活着,谁敢搞腐败?天津的张子善刘青山才贪污了几个钱?而且人家还是揣着免死证的红小鬼,怎么样?还不是挥泪斩马谡了。群众运动是个法宝,共产党的什么病它都治得好。像现在三令五申不准公款吃喝,不准买豪华轿车,那大街上不照样豪华轿车一分钟比一分钟多?高级餐厅不照样顾客盈门?搞群众运动嘛,群众一起来,看不整死他们那些狗日的!吴桂芬说:行了行了别来劲。只要把我们中国搞得国富民强,咱们工人阶级也能识大体顾大局,今天不提昨天的话。

机会来了。陆武桥说:老娘啊老娘,真是觉悟高!明白事理!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这么说,我倒开了窍,姐的事我看我们也应该放在现在的历史背景下冷静地分析分析。不离!吴桂芬说:就是不商!国家大事现在没咱的份。家里的事还是能够说了算的。刘板眼做我女婿十五年,我陆家待他不薄。掌珠如花似玉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他为他奉献了一切,让他得逞,天道不公!他两口子好好的十几年脸都没红过,去年年初还怀了孕打过胎。就是那狗杂种有钱了烧得慌,想再做一次如意新郎。做他的黄粱梦去吧!他以为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四十豆腐渣,那就拖住他,让他过十年二十年再看看自己是不是一朵花?陆掌珠又呜呜地哭起来。吴桂芬说:哭什么哭?把你的要求一五一十告诉桥桥,让他去找刘板眼。他妈个×,现在世人都看不起工人,那狗杂种也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好!我的乖乖儿,那咱娘俩就走着瞧吧。在离开简易宿舍各回各家的路上,陆武桥带陆掌珠到一家饭店的酒吧坐了一会儿。陆武桥说:刘板眼这个人我们都知道,他脑子灵光得很,你拖着他,我担心他会给你苦头吃的。老头老娘和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毕竟不能够和你们住在一起,这一点你想过吗?陆掌珠泪又泉涌,一边拿手绢擦泪擤鼻涕,一边小声说:我想过。停了停,陆掌珠不吭声。陆武桥说:还有一点不知你想过没有?他现在是先礼后兵。他是可以单方面向法院起诉的。你知道现在有钱,即便他买不通法院,他坚持起诉下去,恐怕最终还是一个离宇,可你不知要被白耗多少年。陆掌珠说:这我也想过。他现在神通广大。有钱嘛。陆掌珠说完闭紧了嘴,光抹泪。

陆武桥抽了一支烟,陆掌珠还是不开腔。陆武桥说:我的姑奶奶你说话呀,你既然这也想过那也想过。那一旦结果是离,你怎么办?陆掌珠眼中闪出强烈的光芒,说:我死!反正刘帅和傻子差不多,活着今后也受罪。我们一家三口同归于尽。毒药我都准备好了。陆武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点也不怀疑陆掌珠说话的真实性。可是可是-陆武桥说:姐你这是何苦呢?像我和苏素梅,好说好散不也挺好吗?活着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这么死心眼到底是为了什么嘛!陆掌珠说出了"死"字之后反而不哭了,泪也干了,人也沉静下来,忽儿说话很有顿挫。说呢有点说不出口,不说呢你又不明白-陆掌珠说:凭你和苏素梅那么玩笑似的闹闹,你自然是不懂的。我没有你们潇洒。我为什么愿意与他一同死而不愿意离?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他。陆掌珠居然脸红了一下,飞快接着说:你以为我这穿金戴银纹眉毛抹胭脂地赶时髦我自己不受罪?这不也是为了他!陆掌珠说完最后一句,站起 来转身就走。陆武桥目送着姐姐陆掌珠,一时间头脑一片空白。

陆建设和李浩淼一人骑一辆山地车从简易路出来,拐上了解放大道。李浩淼紧跟在陆建设后面,提醒陆建设说:嗨,嗨,过马路!按交通规则,他们不过马路是对,过了马路是反方向行驶。他们故意反方向骑车,猫着腰,骑飞快,逼得自行车道上其它自行车纷纷躲闪,有人因此撞到了马路的护栏上。他们希望有穿着体面车牌比较响亮的人撞上他们。他们唯恐世界不乱。李浩淼是李老师的儿子,其长相综合了李老师尤汉荣夫妇的缺点:尖嘴猴腮,鬼头鬼脑,苍白发青的脸上拥有一双总是充血的小眼睛。李浩淼没考取大学,上了职业中等专科学校,学的是园林专业,毕业后参与修剪汉口市中心的马路绿化带和花坛。李浩淼对自己的工作有个蔑称:城市农民。城市农民李浩淼长期不上班,因工资福利待遇菲薄而愤世嫉俗。他衣着时髦,骑一辆来历不明的山地车,在武汉三镇转悠,一心渴望着遇上发财的机会。李浩淼比陆建设小四五岁,他称陆建设为"拐子"。用普通话解释,"拐子"与"哥们"相近,但武汉市所谓的"拐子"含有老大的意思,匪气十足。李浩淼并不想被人称为拐子,他认为这种称呼江湖气太重,有辱他书香子弟的斯文。再说,他更乐意做一些幕后的工作,想些点子出些主意之类的。陆建设正好喜欢出风头,喜欢从形式上主宰别人,干起事来一往无 前,宁折不弯,却寡言少语,没什么话说。他们俩人是一对很好的搭档。
    

解放大道从同济医院开始,进入繁华的市中心地带。陆建设李浩淼两人在同济医院外面宽敞的人行道上停下了车,望着马路对面高耸的亚洲大酒店。李浩淼说: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进去在二楼安静的水手吧议一议我们今天的打算。陆建设没表情。李浩淼说:议一议很有必要!不能打无准备之战-最近我在看一本毛泽东写的书。陆建设白了李浩淼一眼,说:好。去吧。这回该你掏钱了。拐子!拐子!李浩淼媚笑着连呼拐子,他说:最近我确实没钱,月底了,手头紧得很,下回你点饭店我买单。陆建设说:那就别看见豪华地方就犯瘾好不好!李浩淼说:拐子,这个道理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们到现阶段是必须开会了。如果不找个比较好的场所开会,我们就不可能平心静气不受干扰地商议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平心静气,作出的决定就有可能-少扯蛋!陆建设说:走吧!陆建设李浩淼一前一后,挺胸腆肚,旁若无人地进了亚洲大酒店。他们在水手吧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落座。刚一坐下,便有身着制服的酒吧服务小姐过来问先生们用点什么?李浩淼说:陆总,热咖啡行吗?陆建设点点头。李浩淼对服务小姐发号施令:两杯热咖啡,两份汉堡包,希望也是热的。服务小姐说:好的。请问汉堡包是要牛肉馅的还是土豆馅的?李浩淼说:小姐,我们是食肉动物。服务小姐并不欣赏李浩淼的幽默,毫无反应地转身离去。李浩淼装作与陆建设对话,大声说:陆总,我看这酒店的软环境不行啊!咱们的美国商务考察团不能住这里吧?陆建设一把逮住李浩淼,将他扯到自己眼前,说:你这小狗日的刚吃过早点又要汉堡包,不是吃你自己的钱是不是?李浩淼说:快松手!拐子,咱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啊!下回不点汉堡包了行不行?陆建设松了手,说:李浩淼,你哪像大学教师的儿子啊,一点知识分子的傲骨都没有。李浩淼说:时代不同了,衡量知识分子的标准也应该不同。李老师他老人家都经常挑选待遇好的会议去开,何况他的儿子?现在我们的原则是:宁弯不折。明白吗?宁弯不折-一个生命力多强的新成语!陆建设李浩淼笑起来。

他们用一杯咖啡和一只汉堡包使用了水手吧整整一个上午。他们细嚼慢咽,享受着楼下大厅钢琴的弹奏声。他们一致认为这种生活应该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对简易宿舍这种灰不溜秋的工人住宅区烦透了,也对租界房子洞庭里十六号烦透了。到处是被风雨剥蚀的墙面,到处是被炊烟熏黑流油的天花板和楼梯,到处是生活垃圾,到处尘土飞扬。这里是多么明丽啊!女人个个轻言细语,男人们全都衣冠楚楚。晶亮的大门里时不时进来一个或者出去一个高挑的豪华的打扮十分别致的粉面丽入,有时还是洋人相伴。她们给了陆建设李浩淼一个恍若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活背景。在这种背景下李浩淼几乎只费了吹灰之力,就驳倒了陆武桥苦口婆心施加给陆建设的道德观念和生活原则。李浩淼这个刚从少年步入青年,嘴唇周围还是孩子的茸毛的苍白发青的城市农民,没有正形地极舒服地盘踞在软椅上,一手端着热咖啡,一手夹着香烟,长篇大论夸夸其谈。他说:在今天这个历史时期,工人阶级重又坠人困境。你,你老头老娘,你姐,我老娘,还有大街上许多摆地摊做小生意的,登麻木的士的,等等,都是活生生的例子。企业效益普遍不好,在一部分人都已经别墅小车三妻四妄的时候了,我们却发不出工资,闹什么破产啦合并啦留职停薪啦两不靠啦。我们一日三餐都受到威胁了,还有什么体面?还有什么光荣?陆建设一直在和着钢琴的演奏打拍子。他似乎一直没听,但李浩淼知道他一直在听。李浩淼说:不错,也有搞得很不错的企业和工人。但那都是些什么企业?要么国家支柱企业,要么合资企业,要么私营企业,和大部分工人不相干呢?至少和你不相干。刘板眼是工人,很有钱,你哥曾经是工人,现在也干得不错,他们这样的人有一批,可他们还算工人吗?他们的钱是做工赚来的吗?他们已经蜕化成了新兴的资产阶级!因为他们长得比咱们漂亮,讨人喜欢-李浩淼说到这里尖声尖气地咯咯发笑。陆建设横了李浩淼一眼,李浩淼表示服他管理,不笑了。李浩淼最后下了结论,说:我们已经是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认为我们不必忌讳陆武桥之流,完全可以采取巧妙的手段把分配不公的钱赚一点儿过来,一点儿-够我们与时代同步就成了。陆建设问:说完了?李浩淼说:暂时告一段落。陆建设说:你可真有学问哪,真是人小鬼大,比起你老头,我看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李浩淼说:那是你十年不见我老头了。人家长进大大的,现在人家一点不耽误形而下的生活,一刻都不离形而上的话题,在他那个领域活跃得很呢!作为他的儿子,我还只学了一点皮毛。陆建设说:住嘴,我不爱听你谈这些废话。我对李老师毫无兴趣。我要的是开始行动。李浩淼一听兴奋得睁大了眼睛:现在吗?陆建设点头。陆建设朝柜台打了一个响指,说:小姐买单。李浩淼说:陆总,按刚才商量的一号方案还是二号方案?陆建设说:一号。英明!李浩淼说:英明呵!服务小姐过来买单,李浩淼没放过恶作剧的机会,他煞有介事地说:小姐,我给你提个醒,好让你到时候不致于太伤心。我们陆总是美国商务司驻中国办事处总经理,有个商务洽谈会准备住这里,陆总今儿特来微服私访,看看软环境。谁知你以外貌取人,对我们的服务并不像对上帝那样。我们已决定通知你们的老总王宏涛。服务小姐窘迫地叫了陆建设一声:先生。陆建设理也不理,大步下了楼。李浩淼紧紧跟随着陆建设,但也没忘记给服务小姐一句警告。他说:顾客都是上帝。请接受这次人生的教训。半个小时之后,陆建设李浩淼从同济医院门诊部的厕所里出来已经是另一副模样:陆建设肋下拄着双拐,穿着非常破旧的西装,一看而知是个有残疾的又还有点斯文的城市青年。李浩淼穿了一套从建筑工地偷来的服装,脸上抹了灰,夹只旧公文包,活像一个发了小财的民工小工头。他们骑车向市中心最繁华地段的交通路进发。交通路与著名的商业街江汉路毗邻,旧社会是条文化图书街,有古籍书店,有翰墨林,过去许多进步知识分子在这儿从事文化文学活动,如邹韬奋等人开的生活书店,胡风、曹白、萧军、萧红他们编的杂志《七月》,等等。现在除了交通路口还保留着古籍书店和翰墨林之外,实际上这里已是一个极专业化的大型鲜鱼海货山珍禽蛋市场。书店门口经常有卖蛇人在为顾客宰蛇,小蛇溜进翰墨林的文房用品中也是常有的事。由于交通路与花楼街相连又与江边武汉港客运码头相通,这里外来人员流量非常大,而且大多是没什么文化,怀里揣了几个钱,还想碰运气挣更多钱的鱼肉贩子、民工、县城乡村级的小老板等人。陆建设李浩淼对交通路格外瞩意,将它列为一号目标。唯一使陆建设担心的是,他哥哥陆武桥的餐厅与这里只隔一个街道。不过他知道陆武桥一向是清晨采购并且在花楼街有固定的供货 人。李浩淼则认为眼皮底下恰恰是盲点。他们对今天的行动充满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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