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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前两年一样,小磨盘仍然搭乘疯人院的通勤车去上学。疯人院的医生们,基本都住在城里。当初领导是要把家属房盖在医院附近的,可是所有的医生都坚决反对。仿佛一旦住在了城郊,就沦落成了农民似的。住在城里,仍然能体现出他们精神的高贵。这城其实也不大,但总归是城啊,该有的商场、戏院、茶馆、鞋店、钟表店、饭馆、粮油店、电子游戏厅、歌吧、洗头房、中药铺等等,它一样也不少。小磨盘不太喜约欢这么多的店铺,给人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还有,城里的路在小磨盘眼里就像一堆乱的肠子一们,实在是太复杂,东一条、西一条的,有的直,有的斜,有的长,有的短,让人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单说小学,总共就有三所,小磨盘去的是三小,三小的全称是林河县第三小学。而这个小学门前就有两条路。这两条路一左一右地斜着,就像这小学长出来的一双翅膀。
通勤车驶到小学门前的时候,小磨盘在座位上已经睡着了。他歪着脑袋,嘴角流着涎水,足见睡得有多么香。牟师傅停下车,大声吆喝了他一声:“哎,小磨盘,到地方了!”小磨盘睁开了眼睛,他很不情愿地拿起书包和饭包,一歪一斜地往车门那走去。牟师傅埋怨道:“你看看你,第一天上学就这么没精神,这哪像个学生的模样?你仰起头,挺起胸,别弄得像个小老头似的!”
小磨盘走到门口,刚打起哈欠,就被自动弹开的车门给吓了一跳,哈欠也就被噎回去了,这使他很不舒服。牟师傅坐在驾驶里,车门的按钮是他按的。他见小磨盘皱起了眉头,就说:“没打完哈欠难受了?”
“要是你屙屎还没屙利索呢,人家非让你提着裤子起来,你难受不难受?”小磨盘反问道。
牟师傅哈哈大笑起来,他说:“行了,以后我留神着点,别赶上你打哈欠时开门不就中了么?”见小磨盘一只脚已经下到踏板上,他又连忙叮嘱道:“下午要是放学早,你哪里也不能去,乖乖地在这门口等我的车,城里坏人多,千万别跟不认识的人走,知道不知道?”
这番话菊师傅已经说给他好几遍了,小磨盘听烦了,于是没有好气地对牟师傅说:“知道了!”
牟师傅去接住在城西家属区的职工了。小磨盘因为搭的是通勤车,所以比一般的学生来得早,又比所有的人都走得迟。牟师傅要在晚上医生们下班后,将他们全都送回家后,才会来接他。不过小磨盘倒是喜欢这样,因为来和去都是他单独和牟师傅在一起,偌大一个车,只他一个乘客,这车就仿佛是他的专车似的,牛气得很。疯人院离城里有二十多里的路,沿途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庄稼地,小磨盘喜欢透过车窗浏览风景。他爱看耕种的人、闲散的牛羊和飘扬在沟畔的芦苇,当然,如果天气好,他还喜欢看看蓝天白云。他唯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闪烁出现的坟墓。一看到它,他就情绪低沉。因为牟师傅告诉过他,不管你是皇帝还是车夫,最后都要死,都要被埋在土里去。小磨盘才不相信他的话呢,他想你就是把天上的云彩都能埋在土里去,也休想把我小磨盘埋进去。虽然他如此自信,但是看到坟墓总是不太愉快。就像今天,从疯人院一出来,他本来兴致勃勃地看窗外的景色,后来在雨过天青的道河附近觑见一座丰满的新坟,他的热情就一落千丈。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学校里只游荡着几个人影。一个是佝偻着腰的看门老头,一个是戴顶白帽子打扫院子的瘦女人,她每天扫几下,就要直直腰喘口气,似是力气不够使的样子。还有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提着笤帚往教室走。小磨盘进了校门,就直奔操场上的滑梯子去了。滑梯在东侧的围墙旁,是一个铁质的有七八米长的梯子,它一头高,一头则斜斜地控向地面,看上去就像个因分量不足而低低下沉的秤杆。小磨盘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墙下,就爬上了滑梯。滑梯高的那头竖着一个约有两米的直着向上的铁梯,小磨盘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他坐好了,刷地一下就滑了下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这真是太美妙了!初生的太阳照着滑梯,使它焕发着暖洋洋的光芒,小磨盘快乐极了!他一遍一遍地爬上去,然后张开双臂滑下来,乐此不疲,渐渐地,学生多了起来,校园也就热闹起来了。打滑梯的,玩跷板的,荡秋千的,也一个个地过来了。小磨盘觉得人多了要排队玩就没意思了,再说他也玩累了,出了一身的汗。他就去围墙那里取东西。这一去把小磨盘吓了一跳,他的饭包还在,可是书包却不翼而飞了!他左找右找,也没看不起见他的蓝书包。小磨盘急得直转悠,因为书包里有妈妈经他带的入学通知单、新的文具盒和本子。丢了它们,他还怎么上学呢。小磨盘紧紧地攥着饭包,生怕别人再把它也偷了,他大声地说:“谁拿我的书包了?”学生们都玩得很起劲,没人注意听他说什么。这时铃声响了,那些孩子就赶紧朝教室纷纷跑去了,先前那片还熙熙攘攘的空地上只剩下了小磨盘和一个高个男孩。那个男孩挎着两个书包,其中有一个就是小磨盘的。小磨盘迎着他走过去,他嗓音沙哑地指责那男孩说:“谁让你拿我的书包了?”那男孩瘦高瘦高的,两只眼睛离得很远,仿佛是一只长在了黑龙江,另一只则长在了海南岛。他生着一脸的白癣,那脸就斑斑点点的,给人一种拼凑起来的感觉。小磨盘认出了他,他就是他第一次上学时的同班同学,名字叫李亮。他是孩子王,爱欺负比他弱小的同学,当老师在课堂上批评他的时候,他总是装出冤屈的样子,他跟小磨盘一样上学较晚,据说他爸爸是个鞋匠,舍不得花钱让他上学。为了争取上学的权利,他去法院把他爸爸给告了,这件事在学校和社会广为流传。李亮吆喝了一声:“哎,你不就是那个小磨盘吗?你又来上一年级了吗?你这一年级是不是得上个十八年的?我都上三年级了!”他炫耀地伸出三根手指,向小磨盘示威似的。按小磨盘的估计,他起码也有十二三岁了。他想这这大了才上个三年级,也比我出息不到哪里地去。小磨盘没有理他,他走过去夺自己的书。李亮把书包高高地扛在肩头,露着一口的坏牙说:“你叫我一声爷爷,我就把书包还给你!”小磨盘心想,瞧你长得那副德行吧,还没有癞皮狗好看呢,我不寒碜你就不错了。他坚决不叫他,李亮就扛着书包转身走了。小磨盘在后面追他,边追边喊:“还我书包!还我书包!后来有一位老师听见了,他循声走过来,见李亮拿着两个书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训斥了李亮一声:”你怎么又期负低年级的学生?“从他的口气里,足见李亮在这里是臭名远扬的。李亮一看事情不妙,就把书包撇在地上,嘟嚷一句”我不过是跟他闹着玩的“,然后撒开腿朝教室跑去。小磨盘拣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土,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就哭了起来。那位老师走过来帮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说:“铃早就打过了,快去班级吧。以后看好自己的书包,啊?”
小磨盘记得妈妈告诉他,他是一年三班的,他向老师打听到教室走去。刚才的校园还蜂飞蝶舞般的热闹,如今却空荡荡的了,他走向教室的时候又委屈又伤感。教室的走廊不朝阳,有种阴森森的感觉。而且它还有股霉味,这令小磨盘有些恶心。他找到了一年三班的开门就进去了。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名,这是个男老师,又矮又瘦,戴一副眼镜,他见小磨盘,就说:“你迟到了,记着以后来晚了,进来要敲门的。”小磨盘“嗯”了一声,望了一眼坐在下面的同学。因为他们穿的衣服过于五彩缤纷了,就给他一种碰到了一群花花绿绿的野鸡的印象。这些同学都盯着他看,看得小磨盘不自在,他想快些到痤位上去,可他不知道老师给他安排的位置在啊里?
“你叫什么名字?”老翻了一下花名册问他。
“小磨盘。”他带着隐隐的哭腔说,然后抽了一下鼻子。这时教室里传来一片稚嫩的笑声。小磨盘不知道同学在笑话他的名字,以为笑话他的花饭包,因为别的同学不拎饭包,他就尽量地把它往身后藏。
“哦,我知道了,你就是王铁吧?家住柳安疯人院的?”老师恍然大悟地说。
小磨盘这才想起,到了学校,应该报大名的,早上出来妈妈还嘱咐过他呢。他有些懊恼,很想拍自己的后脑勺一下,可他腾不出手来。
老师把小磨盘安排在第二排靠窗口的位置。跟他同桌的是个胖胖的穿红花衣服的女孩子。她看上去笨头笨脑的,张着嘴,目光有些呆滞,小磨盘一落座她就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个没完没了,看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仿佛小磨盘是快香喷喷的鱼,而她是只猫似的。直到老师一再喊他的名字“程婷婷”,让她看黑板,她这才转过脑袋。男老师是一年三班的班主任,同时是他们的语文老师,他叫莫迪,他让同学个他莫老师。接着,他把他的姓写在了黑板上,这个“莫”字写得很大,小磨盘对它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他仔细回忆,猛然想起八方街的升天寿衣铺的花圈的正中常常写着这个字,他便想这老师的姓可真够丧气的了。岂不知他是把“莫”和“奠”混为一谈了。莫老师先讲了讲课堂纪律,如上课时不准说话,不许搞小动作,不准吃零食,不准东西望,不准上厕所等等。说完纪律,他就开始发新书。发书的时候,教室里就不安静了,有人哧哧地笑,有人悄声说话,还有人趁老师不注意去讲台偷粉笔。小磨盘呢,他觉得饿了,就打开饭包,想吃东西。一看,饭包里有一个金黄色胡萝卜,是又顶饭又能解渴的东西,就把它拿出来,“吭哧”就是一口。这圾胡萝卜很水灵,因而它发出的声音格外清脆。老师和同学听到了这声音,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可小磨盘感觉不到,他靠窗的位置确实不错,他盯着的是被阳光晒得晶莹剔透的胡萝卜。不然这胡萝卜怎么会显得这么漂亮呢?他旁若无人地“吭哧——”又是一口,这时他听到了笑声,小磨盘抬了下头号,见老师正朝他走过来,莫老师阴沉着脸,他一把夺过胡萝卜,把它一扬手撇到讲台上,脆生生的胡萝卜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了,接着,莫老师揪着小磨盘的领子,把他连拖带拽地弄到讲台西侧靠近门口的地方,让他罚站。对于罚站,小磨盘并不陌生,他有限的一段学习生活,就被罚站多次。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第一次罚站是在数学课上,老师讲一加一等于二,然后提问小磨盘,问他二加三等到于几?小磨盘茫然,什么也回答不出来。这时座位上的同学都嘁喊喳地提醒他,“五!五”可是小磨盘就是不说。老师问他:“你连二加三等几都算不出来啊?”小磨盘挑了挑眼皮,因为平素它们是耷拉着的,他问老师:“为什么一加一非等于二,谁规定的?它等于三就不行吗?”老师气得脸都红了,她把小磨盘拉到讲台前,罚他的站,直到他对全班同学承认,他认定一加一肯定是等于二。
小磨盘站在那里,看着老师接着发书。发到他的座位时候,莫老师绕了过去。这时他的同桌站了起来,她挥舞着浑圆的胳膊,冲老师嚷道:“莫老师,你落了王铁的书!”她把“莫”发音成了“摸”惹得同学又笑了起来。莫老师犹豫了一番,把书撇在小磨盘的书桌上。那个女孩得胜似的笑了,她坐了下来,得意扬扬地看着小磨盘,小磨盘并不感激她,他想他妈妈为他交了书费,老师不敢不给他发书。不过,小磨盘感觉到,莫老师似乎有些怕那个胖女孩。
发过书,莫老师走回讲台,他指着小磨盘对同学们说:“以后谁要是在课堂上违反纪律,就跟他一样挨罚。”说完,他用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了十几个字,让全能认出来的同学举手。小磨盘看得清楚,只有四个人举手,莫老师一一将他们叫起来,用教鞭点着字,挨个让他们念,结果,没有一个人能认完。他就选了一个认得最多的女生,对大家说:“咱们班的学习委员就是她了。”原来他在搞选班干部的把戏。这选法很新颖,不像小磨盘原来呆过的班,都是由老师来指定的。小磨盘精神了一下,看他如何继续选下去。结果是,他选班长让全体同学都站起来,看哪个同学个子最高,就圈定了那人。那是个长着大嘴的男生,他被选为班长后激动得直哆嗦嘴。莫老师选劳动委员时认定了一个胖墩,大概认为他应该通过劳动来减减肥。最后,他把每个竖行的学生算做一个小组,一共是四排,要选出四名小组长。这回他挨个让学生唱歌,随便唱什么都行大家唱得千奇百怪的,笑声也就响个不休了。第二排的同学唱完了,莫老师认定一个唱得不跑调的做给长。这带有几分游戏色彩的选举,使小磨盘觉得趣味横生。结果还没等全部选完,下课铃就响了。莫老师匆忙中随便点了余下两排的两个人,让他们做组长,之后,他命令当选的班长喊:“起立,下课!”班长照着他话说了一遍,莫老师说:“以后要喊得洪亮些!”新学期的第一堂课就这样结束了。
莫老师夹着教案出去了。他经过小磨盘身边时对他说:“你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小磨盘想上厕所,他就苦着脸说:“我憋了一泡尿,撒完尿去不行么?”莫老师没有反对,小磨盘就奔厕所去。等他撒完尿,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他就干脆直奔教室来了。
对于第一天的学习生活,小磨盘基本是满意的。中午他吃过饭,就独自在校园门口转悠,卖糖戎芒的,卖爆玉米花的,卖各种文具的。他不敢走远,怕迷路了。阳光明媚地照着,使他昏昏欲睡。他很想念那些疯子,以往这这个时刻,他是和他们在一起的。本来他想中午呆在教室的,那样他可以躺在椅子上睡一觉。可是上午所有的课程结束后,莫老师来了,他说中午因为同学们的书包要放在教室,为防备有人偷东西,所以必须锁门。小磨盘就只好提着饭包出来了,他没有去处,只能在令人作呕的走廊里匆匆把饭吃完。之后他打了一会滑梯,又到门口看了一会卖东西的,终觉百无聊赖,又回到校园。这时快已经陆续有学生来上学了,教室的门也开了,他就进去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由于他一直昏昏沉沉的,所以下午的课上了些什么内容他一无所知。等到放学的时候,莫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并没有过分批评他吃胡萝卜的事,而是反复强调,以后上课老师教什么就学什么,不可以提怪问题。小磨盘明白,是以往教过他的老师把他的“劣迹”说给了莫老师,对这次上学,他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那就是少和老师反抗,所以他乘乘地答应了。
小磨盘放学后,在门口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牟师傅的车才来。牟师傅一见他就说“嗨,瞧我这臭脑袋,忘了告诉你中午落脚的地方了。你妈都给你联系好了,一个月给人家一百块钱,你每天都可以在那里呆一中午!要是你带的饭凉了,就让老太婆给你热,你不用怕,你妈给了钱,她该管你的!下午放学早或者是阴天下雨的话,你也可以上她那里呆着。要不以后天冷了,你怎么在外面呆?”见小磨盘不说话,牟师傅又打趣他说:“你前两回都没上到天冷的时候,这回你可得给大伙长长脸,起码也得上到下雪呀!”小磨盘被他的话给逗笑了。他们朝柳安驶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嫣红的晚霞照着路面,汽车就仿佛走在开满了鲜花的路上。天将黑到达疯人院时,小磨盘远远就看见他妈妈站在门口迎他,他鼻子酸了,差点落下眼泪。当他跟着妈妈走进昏暗的灶房的时候,三位正吃饭的师傅用欣喜的语气同声跟他打呼:“哎呀,我们的小磨盘上学回来了!”
5
丢铅笔的事,小磨盘是第二天上课时发现的。他的文具盒里总共有三枝铅笔。两根是身材纤细的墨绿色的中华铅笔,另一枝是端头带橡皮的天蓝色的粗铅笔。这根粗铅笔给小磨盘的印象就像一个戴着小红帽的少年,朝气蓬勃的,非常惹人爱。这是秦师傅送给他的,一共五枝,每枝颜色都不相同,有红、绿、黄、粉、蓝。他首先选择了蓝色,因为它令他想起蓝天照耀下的河水。
小磨盘左思右想,认定是李亮偷了他的铅笔,因为只有他拿来过他的书包。他气愤极了,恨不能把李亮当成一张废纸给撕的稀巴烂。他想他实在是太可恶了,自己并没有招惹他,他凭什么这样对待他?小磨盘气得直咬牙,连课也听不近去了,他频频地朝窗外望去,希望能看到李亮的影子,那样他就会奋不顾身地冲出去,找他算帐。
第一节下课后,小磨盘刚要往出走,同桌把他拽住了,他今天又换了一套衣服,不是红花的了,是绿花的了,她的圆脸被花衣裳衬得也像一朵花,不过是一朵不妖娆的没有香气的傻头傻脑的花。她悄悄递给小磨盘一块巧克力糖。小磨盘觉得吃女同学的东西很丢人,就拒绝了。胖女孩很不高兴,她冲着小磨盘的背影骂了一句:“瘪三!”
这个叫程婷婷的女孩已经十岁了,智力发育不全,据说她出生时受母亲阴道的挤压,有点轻微的脑瘫,你从她老是合不拢的嘴上能看出些端倪。程婷婷的爸爸是个县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家里并不指望她学什么,只是让她能跟着上学混就行了,她已经蹲了两级了。看她的架势,是要继续蹲下去了,因为她上课时很少看黑板,她不是低头玩自己胖乎乎的手,就是掏出几本小人书来看,不过她在课堂上是安静的,老师对她也就得过且过,听之任之。
空中有雨丝飘洒了。一到初秋时节,连绵的雨就来了。不过这雨没夏季的那么迅猛,不是瓢泼大雨,而是缠缠绵绵的小雨,它们淅淅沥沥地下着,有条不紊,慢慢悠悠,一步三叹,天就给人一种漏了的感觉。校园里没有做游戏的人了,只有一条路上人很多,那是通向厕所的,小磨盘出了教室张望了一会,没有看到李亮的影子,他就朝厕所跑去。一到雨天,他就尿频,而且,下课时如果不活动活动,小磨盘觉得辜负了那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厕所在校园的北侧,是泥坯搭成的,大约有十米长,五米宽。这一分为二的厕所,女厕所占了近三分之二,也许学校考虑到女生比较喜欢上厕所,且上的时候比较罗嗦的缘故吧。厕所建了起码有十几年了,这从它歪歪斜斜的形同老妪的身姿和顶端丛生的蒿草中可以看出来。那蒿草有的枯黄了,有的还有绿意,它们长短不一地纠缠在一起,无精打采的,就像流浪儿一样,一副邋遢相。厕所的气味很难闻,尢其是阴雨天气,那臭气经过了发酵,愈发地让人不能忍受,你远远地就可以闻到。所以有些男孩子如果仅仅只是撒泡尿,进厕所里面的就很少了,他们站在外面围墙旁,将尿水滋向那里。那围墙是红色的,上面写着一些人名,还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可以想见这人名和图案的命运有多糟糕了吧。厕所所处的位置地势低,一到雨天,雨水就流进下面的粪池,真是令人胆寒。而且,厕所的木质踏板,已经有些朽了,有的钉子脱落了,那木板就不是固定的了,有时一踩一去,它就颤颤巍巍的,好像踩着了鬼门。所以,即使那些需要进厕所的同学,也较少有正经蹲在粪坑上的,他们把屎无所顾忌地屙在站人的地方,弄得人都下不了脚了。小磨盘以他前两次短暂的上学经历所得到的经验,他也很少进厕所,有了尿撒在围墙上就是了。那些爱揣东西的女生,常常把东西给掉进粪池,她们就站在厕所里哭泣,心疼她们的泡泡糖、花卡子、头绫子或者是手绢。然而,她们也只能是哭哭而已,落进粪池的东西,就等于是落进了深渊,你捞不起来的。有一次,一个女生把钥匙掉了进去,学生的家长来厕所帮助打捞,一看那厕所,吓得腿直哆嗦,别说是钥匙了,怕是黄金落了进去,她也不会想着捞了。学生家长找到校长大闹了一通,说是学生上这样的厕所不安全,这个厕所早就该废弃了。校长说县里拨给学校的经费有限,如果你有钱,你帮帮着盖一座不就解决问题了吗?家长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好悻悻走掉。不过,这厕所老师是不会用的,他们的办公室有室内厕所,小磨盘有一次挨批评上办公室时顺便溜了进去,那里的便池跟疯人院的一样,是白搪瓷的,真是干净呀。
小磨盘从厕所回来,才进走廊,铃声就响了,学生们就像是给施了魔法似的,一个姿态地往教室跑,这种情景又勾起了他胡思乱想的特性:为什么铃声可以叫人上下课呢?为什么驴的叫声就不行呢?为什么学生听到铃声必须就进教室呢,能说这铃声的本意不是让人去野外玩么?小磨盘这样一想,便忧心忡忡的了,他进教室的时候垂头丧气的。他这副蔫巴巴的样子引起了程婷婷的注意,小磨盘一回到座位,她就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说:“你挨欺负了?”小磨盘非常讨厌她的热心,于是没有理睬她,程婷婷就干脆地从牙缝挤出两个字:“活该!”
雨水斜斜地打在玻璃窗上,向下流着混浊的水。这一道道的雨水使小磨盘联想到四面街的柳树,它们的形态实在是太相像了,难道说那柳树平素垂下的就是一树雨丝?难怪走到柳树那里会有一种清凉的感觉。莫老师穿着件白衬衣,衬衣的下摆掖在灰色的裤子里,大约是想使矮个的他显得挺拨一些吧。他在黑板上写了五个生字,教大家去念。莫老师念一声,同学们就异口同声地跟着念一声,程婷婷大约觉得念字是有趣的,她把小人书撇下,大声地念,小磨盘很不习惯她过于洪亮的声音,那真像妇女在葬礼上号丧。他现在又控制不住地看着学校的一切都不顺眼了。比如那块黑板,怎么看怎么像帖膏药,仿佛墙壁发了潮,要贴上它祛祛湿气。再说那五个生字,它们只有“大”字长得还不难看,像是一个人甩开双臂在飞跑,很有生气。而其它的四个字,不是看着老气横秋,如“爸”字;就是招遥过分,如“兴”字;而那个“片”字,在小磨盘眼里它就是打满了补丁的衣服。还有,那个发音为“白”的字,他觉得应该叫“烟”才对,难道那不是一个烟筒冒出一缕烟的样子吗?这些字在他眼里就是几个风干了的马粪蛋,根本不值得拾捡。
中午放学的时候,小磨盘打着伞,提着饭包,按照早晨牟师傅指点给他的,朝校园外斜对面的一家挂着红字牌匾的水果店起去。店外遗落着一些废纸和两只烂梨,小磨盘踩中了其中的一只,差点被滑倒了。店门是果绿色的,钉了一层胶合板,也许是风吹雨打的缘故,这门有些京戏形,表面凹凸不平,门关得不严,露着缝。小磨盘一推开门,就见一堆鲜艳的水果背后站着一个握着苍蝇拍的老太婆,也许是被那水灵而又色彩艳丽的水果反衬的缘故吧,她看上去非常干瘪,邋遢,头发乱蓬蓬的,衣裳穿得扭扭歪歪,仿佛是系错位了扣子。她见小磨盘,眼皮跳了几下,好像她的眼皮会认人似的,她说:“你就是疯人院的小磨盘吧?”小磨盘怯生生地点了点头,他环顾左右,见这水果店并不是很大,也就是仙人铺子火二娘供神像的屋子那般大。屋子的两侧都镶有整块的大镜子,因而水果不惟体现在货架上,还飞到了镜子里,感觉一屋子都是水果。
“昨天就开学了,你怎么没来?”她说完这话,突然敛声屏气地把目光放在一堆鲜红的草莓上,然后出其不意地挥舞着苍蝇拍,,“啪——”地一声拍了下去。拍过后,她嘟嚷道:“一立了秋,这苍蝇在外面就呆不住了,一个劲儿地往屋里钻,偷吃我的水果,个个养得肥头大耳的!”说完,她钻出柜台,给小磨盘拎出一个板凳,放在一摞纸箱的跟前,对他说:“你坐这吃饭吧。你妈跟我说了,要是你嫌吃凉,就帮你热热。我这里倒是有个小煤油炉,不过用起来怪费油的,我自己有的时候都不舍得使。我看你带的什么饭,能不热就不热了!”说着,她夺过小磨盘的饭包,打开饭盒,只看了一眼她就叫了起来:“哎呀,你一个人能吃得了这满满一盒饭么?啧啧,还吃得这么好,又有鱼又有肉的,简直就是过年了!”老太婆提出来,饭可以帮他热,因为今天下雨,天凉,不过看他一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她就帮他吃点。小磨盘没有反对,他想进了她的水果店,一切就得听她的了。老太婆一边点煤油炉,一边和小磨盘说话。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你妈说她在疯人院的灶房上班,难怪你带的饭又多又好,现今这世道,真是干啥吃啥!”
也许是雨天的缘故吧,从小磨盘进来之后,一个顾客也没有来。老太婆热好了饭后,从柜台里取出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先自从饭盒里拨拉出一些饭菜,然后把余下的递给小磨盘。小磨盘一见剩下的饭菜不很多了,就飞快地吃了起来,吃完,他觉得很累,就把空饭盒一扣,放进饭包里,身子向仰,靠在纸箱上,打算着眯一觉。才合上眼睛,他就被才能太婆给喊精神了:“哎哎”,我说你个小小孩伢倒是挺会享福的哇,吃完了就想睡,这怎么行呢,起来起来,帮我把这些狗苍蝇都拍了,省得它们嗡嗡地闹得我头疼!“说着,她已把苍蝇拍甩了过来。小磨盘只得站起来,去寻觅苍蝇的踪迹。他在苹果堆一下子发现了两只,它们挨得非常近,给了他个一箭双雕的好机会,小磨盘奋力起苍蝇拍,使劲拍下去,苍蝇死没死他不知道,苹果倒是让他给拍得骨碌了满地,气得老太婆直骂他”笨蛋“,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眼尖地发现这老太婆的胸前落上了一只苍蝇,他毫不犹豫地又挥拍去打,打得老太婆嗷嗷直叫,说是她的肺被拍碎了,声言让小磨盘的妈妈给她换个新肺。小磨盘就:”我妈妈可爱咳嗽呢,秦师傅说她的肺子肯定有毛病,你换她的,不等于是白换?“说得老太婆笑了起来,她俯身捡苹果的时候对他说:”你妈有了你,一天到晚的就不会寂寞了。“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小磨盘走出水果店的时雨已经小得多了。但是天还没有晴,不过那云层不那么厚,也不那么发乌了。小磨盘没有打雨伞,他喜欢毛茸茸的细雨,它温柔可人。他走向教室的时候碰到了他班的班长,他穿了件天蓝色的雨衣,边走边啃一截甘蔗,他主动走到小磨盘跟前,问他:“你今年年多大?”
小磨盘毫不介意地说:“我十二了。”
班长炫耀地说:“你看看我,才八岁,我比你高多少啊!”
小磨盘这才想起,他之所以当选为班长,就是因为他是全班同学中个子最高的。不过他不觉得这个高个子有什么什得他羡慕的地方。
“你知道吗?老师为什么把你和程婷婷弄到一桌,因为你们俩都有点傻!”班长吐出一口甘蔗渣,对小磨盘轻声说:“我看你比程婷婷强多了,你知道么,程婷婷连自已的十个手指都数不下来!”
小磨盘站在雨中,他不往教室走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这侮辱是莫老师带给他的,他任什么认定自己是傻子?一旦知道了真相,他就坚决不想和程婷婷同桌了,他一手抓着伞,一手提着饭包,直奔办公室而去。
莫老师还没有来,他就站在办公室的走廊等他。陆陆续续有老师来上班了。小磨盘碰到那个扁嘴巴的李老师,她见了他撇了撇嘴,很不屑一顾的样子。小磨盘第二次上学的失败与她有着直接关系。她是图画老师,在她的课上,她让小磨盘辨认几种颜色,小磨盘就说颜色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它们都会变化,没有纯粹本色颜色。比如说蓝色,它在阳光下是蓝色,可它在黑暗处就是青色的。再比如说绿色,它在陆地上是浅绿垢,可是它的影子要是进了河水中,它的绿就浓得似乎用桨都划不开了。气得李老师骂他是疯人院外跑出来的小疯子,小磨盘就冲到讲台上,咬了她的胳膊一口。也许李老师仍没忘记那疼痛,她在开门的时候,报复性地踢了门一下。小磨盘想那是门在疼,我并不疼,于是满不在乎继续等。
莫老师终于来了。他看上去很没精神的样子。见了小磨盘,他皱了皱眉,问他:“你找我有事吗?”小磨盘跟着他进了办公室,他对莫老师说:“我不和程婷婷一个桌了。”
“为什么?”莫才能师问:“她欺负你了吗?”
小磨盘摇了摇头,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是傻瓜,我不和程婷婷一桌!”
“你刚和程婷婷同桌两天就要调座,这可不行。”莫老师打了一个哈欠,说:“马上就到上课时间了,你赶快回教室去吧。”小磨盘眼里涌上了泪花,他宣誓似的对莫老师说:“你要是不给我换座,我就站在讲台听课。”莫老师以为他这是在威胁他,就说:“你不嫌累的话,你就天天站着听课!”
小磨盘果然说到做到,从这天下午开始,他就站在讲台听课。他直溜溜地站头号,像棵被修剪得恰到好处的小树似的。老师吆喝他回座位,他就像没听见似的,纹丝不动。学生们都不看黑板了,他们把目光都放在小磨盘身上,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他穿着一套蓝衣服,垂着手,微微仰着头号,他的细脖子上的那颗脑袋真的跟磨盘一样圆。他的眼睛不大,通常给人种疲倦感,仿佛他一直很累似的。他站在讲台上,目光始终放在窗外,仿佛雨的忧郁气息进入了他的双眸,他的眼睛是阴郁的。不管各科老师以什么方式撵他回座位,他都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他就这样坚持了足足三天,莫老师迫不得已给他调了座位。他的新同桌是个眼神活跃的小姑娘,是个大豁牙。她一笑,一看到她空洞的嘴,小磨盘就以为她是找他要吃的。因为她看上去很机灵,又比程婷婷俊,小磨盘的屈辱感也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知飘哪儿去了。
6
双休日到了,小磨盘不用上学去了,他懒在被窝里,用被子早罩着头,饶有兴致地看阳光。由于棉絮有薄有厚,所以阳光就能穿透薄的棉絮,呈现一块温柔的亮色。这一块连的亮色就像蓝天上的白云一样妖娆动人。它们形状不一,有的圆圆的像个鹅蛋,有的曲曲弯弯的像条正在爬行的蛇,还有的像一头面临着屠戮命运的四脚朝天的猪。当然,也有像鸡雏、酒杯和花朵的。小磨盘觉得这时阳光就是画笔,它们无所不能。
未等他欣赏够棉絮里的阳光,菊师傅回来了,她见小磨盘还没有起来,就去掀他的被窝。她的手很凉,像是在冷水中浸泡过,她触着小磨盘脊梁的时候,他不由激灵了一下。
菊师傅说:“起来吃饭了,吃了饭还有事呢。”
小磨盘问:“什么事啊?”菊师傅没有作答,她麻利地去叠被子。小磨盘知道,妈妈说话是很吝惜的,仿佛那话是金子,说多了就会有损失似的。
一出被窝,小磨盘就被从窗口汹涌而入的阳光给刺得半晌不开眼睛。秋天的太阳就是这样,它一旦不被云层所阻挡住,一出来就是无比地光华灿烂,看上去就像一个成熟了的汁液饱满的甜瓜,让人有采摘阔的欲望。狭小的屋子因着无处不在的阳光而显得宽阔多了,仿佛阳光是一种强有力的膨化剂。
他们所住的屋子就在灶远走高飞主的隔壁,也就十二三平方米左右的样子。屋里除了两张木床之外,就是墙角的摞在一起的两口箱子,里面装着他母子的衣服和菊师傅攒下的一些家底。窗前有一条形木桌,上面摆着暖水瓶、牙缸、木梳、几本被小磨盘翻烂了的小人书、香皂盒、茶杯以及用一个圆肚形的酒瓶所插着的几枝绿色绢花。那个酒瓶还是秦师傅喝酒丢下来的,菊师傅看它的样子可爱,就捡回来当花瓶用了。在桌子旁边,有一个铁质洗脸架。至于墙壁,它热闹得无法形容了。那上面净挂丰些没用的东西,比如用草绳编成的车轮,被磨得出了洞的破帽子,用纸盒铰成的涂着鲜艳色彩的小人等等,其中有不少是疯子送给小磨盘的,如那个草绳车轮,就是魏大华给编的;还有的是他在八方街和四面街亲逛的时候捡到的,如已经坏得不能反修的手电筒、残了多半的花纹漂亮的瓷盘等。小磨盘将它们全都用绳子捆起来,一样样地吊到墙上,这些东西忽高忽低地悬挂着,使白墙上有了或浓或淡的阴影。墙上惟一正经的东西,是个镜框,那是个四四方方的栗色核桃木的镜框,里面镶着五张照片,照片张绿纸衬着,仿佛照片上的人都是奶牛,终日站在草地里似的。正中的照片是张四寸黑白的,那是十年前他们家去照相馆拍的全家福,小磨盘坐在父母正中,,也许是他把他们隔开的缘故,他们斜着身子,将头越过小磨盘的小脑袋,努力地向一起靠拢,显得亲密无间。那时候的菊师很受看,丰满,而且唇角漾着笑意。而他的爸爸看上去很英俊,瘦削的脸,剑眉如飞,从气质上可以看出他是个很自信的人。小磨盘对他没有任何记忆,他实在死得太早了。围绕着这张照片的,有两张是小磨盘的单人照,都是光着屁股在草地上龀牙咧嘴地够皮球。另两张照片是菊师傅的,一张是幼年的,一张是她中学毕业时的纪念照,她梳着一条油光光的长辫子,笑得很明媚。菊晴傅很喜欢看这些照片,有时在镜框下一站就是半小时。
小磨盘的爸爸曾经是位优秀的军人,退役后被分配到林河县武装部,小磨盘的妈妈就是那时和他认识并结了婚的。谁承想他家有家族精神病的遗传病史,小磨盘一岁的时候,他就开始丢三落四,常常是说了前半句话,后半句就忘了。他在武装部上班是佩带手枪的,有一回,他竟把手枪别在自行车的车把上,往来的行人看见了无不胆寒。直到此时,他才战战兢兢地向菊师傅讲了他家的精神遗传病,而在此之前,菊师傅却一无所知,只是听丈夫说婆婆是自杀死的。至于仍然健在的南方的姑姑,她已经在精神病院度过了近二十年的光阴。而这一切,他当时是竭力隐瞒的,他爱小磨盘的妈妈,怕说了以后会失去她。况且,他有四兄妹,谁知道这病在这一代会不会遗传,真的遗传的话又会遗传给谁呢?当丈夫的精神越来越失常后,他们来到了柳安精神病院,只住了一周,小磨盘的爸爸就死了,他溜进了护士值班室,用一把剪刀挑开自己的腹部,自杀身亡。而那时的护士一个去查房了,另一个去上厕所了。在丈夫的死是否属于医疗事故上,院方态度坚决,认为病人死前是清醒理智的,他是自杀,不属于医疗事故。而菊师傅则认为,患者死在你们医院里,你们没有看护好,责任完全在于院方。小磨盘的妈妈迫不得已和疯人院打了一场官司,以她胜诉而结案。在事故赔偿上,小磨盘的妈妈提出来可以少要些钱,他想到疯人院来上班,医院同意了她的要求,把她安排到灶房工作。那时的小磨盘只有两岁。她并不是喜欢疯人院的工作,而是为自己的儿子隐隐担扰,怕小磨盘有一天也会遗传上这种病。万一真有那一天,无论在治疗还是在护理上,她都会方便许多。
菊师傅对待小磨盘,总是提心吊胆的。他从小在疯人院长大,在他三四岁的时候,菊师傅常常把他独自锁在小屋里。后来,她发现这孩子很蔫,见了人不爱说话,只好把他放到院子里去玩。他个子矮,爬不出围墙,而且站口又有值班的,他也走不丢。这样,菊师傅在灶房仍能安心地干活。院子里游走的基本都是那些疯子,小磨盘逐渐地和他们混熟了,而且非常喜欢他们。菊师傅很担心那些疯子万一疯病发作,会伤了小磨盘,她并没有去想儿子常和疯子在一起,对他的心理会有什么不良影响。那些疯子也怪,他们来了一批又一批,不管是重症还是轻症,他们从来没有碰过小磨盘一个手指头。有的时他们正发着疯,几个医生也按不住病人的时候,小磨盘一旦出现了,那真就像彩虹出现了,疯子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所以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不阻止小磨盘和疯子玩,疯子见了他,总是喜形于色。小磨盘由于和他们处深处了有了感情,碰到病人康复要出院的时候,他就要难过好几天,寝食不安,常常泪汪汪的。所以菊师傅最怕的就是有人出院,她怕小磨盘受刺激。有两个已经出院三年的人。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小磨盘,春节时还惦记着给他寄件衣服或者是一袋糖果。这事疯人院的医生都知道,他们觉得心理很不平衡,因为精神恢复了的正常的患者并不给他们写一封感谢信,而没有参与任保治疗的小磨盘却受到了礼遇。
小磨盘穿好衣服,洗过脸,就到了隔壁的灶房。灶房正在蒸馒头,到处是哈气,小磨盘什么也看不清楚,简直不知道该去啊里找吃的。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王师傅出门泼脏水发现了他,王师傅“哎呀”叫了一声说:“可是让你得着大礼拜了,是不是把脸都睡胖了?”秦师傅正在切肉,他听到小磨盘来了,就扔下菜刀,把一碗蒸好的米粉肉捧到灶台上。小磨盘敞开门,让哈气往外跑,待到里面能看清东西了,他这才走进去。他发现了灶台上摆的米粉肉,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秦师傅蒸的米粉肉香而不腻,有点微微的辣味,他吃上两碗都不觉得过瘾。小磨盘有点不相信这肉是给他的,可它明明白白地摆在灶台上,只有他才喜欢蹲在那里吃东西。他怯生生地看了看奏师傅,生怕那是他的酒肴,自己吃了又会被揪耳朵。秦师傅看出了小磨盘的不安,咳嗽了一声,说“你上学费脑子,秦大爷犒劳犒劳你,快吃吧,都蒸出一个钟头了,不是我帮你给它扣起来,凉了不说,苍蝇也会帮你吃了一半的!”
小磨盘如往常一样蹲在灶台前,捧起米粉肉,把手指头当筷子用,很仔细地吃了起来。以往他吃好东西,困为怕秦师傅逮着,总是风风火火的,可是今天,秦师傅准许他吃,他就要好好享受一番。他吃得很慢很慢,时不时地咂摸咂摸嘴。本来他吃东西时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这下因着心情的放松,他觉得浑身更加的绵软无力,他眯缝着眼睛,看上去简直就偈是睡着了,但他的嘴却在有节奏地蠕动着。秦师傅觑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得笑着对倒完脏水回来的王师傅说:“瞧瞧他,比地主还会享受!”王师傅也笑了,他感叹道:“有福谁都会享啊!”
馒头蒸熟了,王师傅去起笼屉了。随着一格一格笼屉的挪开,哈气也就越来越浓,它们潮涌般地袭来,使灶房仿佛下了场大雾似的。小磨盘又看不清周围的物件了,他想这跟坐在云彩上吃饭有什么区别,自己现在不就是仙人一个吗?待馒头起完了,哈气像一群被赶出栏的羊群一样纷纷消失,秦师傅的切菜声也止息之后,小磨盘吃完了米粉肉。碗空得亮晶晶的,而他的手掼也被油沾染得泛着亮光。秦师傅扔给小磨盘一块抹布,对他说:“快擦擦你手,要不你把衣服蹭上油,你你妈又得给你洗衣服了,你就不知道心疼点?”小磨盘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用抹布象征性地擦擦手,他恹恹无力地说:“你们怎么不知道心疼她?非让我心疼她。”秦师傅乐了,他说:“她是你妈呀,跟你是一家人,你不心疼她谁尽疼她?”小磨盘有气无力地说:“那你们谁娶她,跟她不就是一家人了吗?”两位师傅笑得前仰合的,王师傅颤着声说:“你王大爷是不行了,我要是娶了你妈,那就是犯了重婚罪,要蹲笆篱子的!这个事啊,就得你秦大爷去做了,他的老伴死了,他能娶你妈的,就看你想不想要他这个爸了!”小磨盘说:“我妈跟谁我都乐意。是她要找老爷们儿,又不是我找爸,她乐意就行。不过听仙人铺子的火二娘说了,秦师傅岁数太大了,我妈可能不乐意的。”王师傅插话说:“火二娘这是吃醋!她看上了秦师傅,去年还做了一双鞋给秦师傅,人家没要那鞋,她就糟践你秦大爷!”小磨盘挑了一下眼皮说:“火二娘那么能耐,有那么多的神仙帮忙,她还不是想要谁就能要了谁啊!啊像我妈,没本事不说,还成年地穿着绿衣服,谁要是跟了她,还不把人的眼睛给看绿了,跟狼一个色!”灶房的笑声简直就可以用爆炸来形容了,王师傅像头冬眠的熊一样蹲坐在了地上,他实在是笑得站不住院了;秦师傅本来嘴就大,这回他笑得要把两个嘴角经撑破了,而且他的鼻涕和眼泪都下来了,弄得满面鬼画符似的,十分滑稽。杨师傅外出买菜回来,远远地听见这非同寻常的笑声,就想灶房一定有热闹事发生了。进了门一见小磨盘在里面,杨师傅就明白了八九分,他拍了一下他的脑门,说:“是不是在学校出了什么丑了?”小磨盘说:“我会出什么丑?我让莫老师出了丑呢!他把我和一个傻瓜分在一桌,我没干,我给他示威,在讲台上站了三天,老师就给我换了座位!”小磨盘沾沾自喜地说着,之后,没忘了叮嘱三位师傅:“你们可别告诉我妈妈呀,她要是知道了,就得罚我了,她生气时老看着我挂在墙上的东西不顺眼。”
正在说笑间,菊师傅来了,她走路轻飘飘的,没有声音,人们是从屋子突然黯淡了判断出她来了的。她倚在门框那边,挡住了很多阳光。她问小磨盘:“你还没有吃完么?”
“吃完了,我吃了一碗米粉肉呢,秦师傅说我上学费脑子,给我补补!”
秦师傅“咳”了一声,说:“这小嘴还挺会说的呢,到底是上了学,长了心眼,有出息了!”他停顿了一十,又对菊师傅说:“你就指望小磨盘吧,这孩子是块料,将来错不了!”
菊师傅的脸立刻就温和了,而且有了笑影。她对小磨盘柔声说:“吃完了就跟妈妈走吧,张唠叨要出院了,他昨天就该走的,他家人都来接他了,可他非要见了你再走,多留了一天。我可跟你说,一会见了张唠叨,你可不许哭哭啼啼的,他要是不走的话,他家拉的饥荒就能把他妈都给埋了!”
对于张唠叨的走,小磨盘是有思想准备的,因为他听林护士讲过,张唠叨的媳妇跟别人好了,不再管他了,他家里没有钱让他继续住这里了,他欠了不少医药费,医院不能让他再住这么欠下去了。
小磨盘闷闷不乐地跟着菊师傅穿过院子,经过小花园的时候,他一想将来再也不能在这里见到张唠叨了,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花园里没有人,疯子们还没到该出来的时候,小磨盘见爬到鱼鳞松上的爬山虎已经蔫了,就愈发地伤心,他哭得直抽搭。菊师傅在一旁说:“要哭就在外面哭利索了。”
疯人院病房的走廊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小磨盘非常不愿意来这里。水磨石的地面很脏,墙壁也多年末粉刷了,上面尘埃累累,墙壁角处甚至结了蜘蛛网。穿白衣的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着,他们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做派,很紧张很严肃的样子,小磨盘觉得他们倒象是病人,而那些满面笑容的疯子则是正常人。轻症患者大都住二楼西侧,一般是两个人一间屋子。小磨盘和妈妈上了楼,推开“16”号门,他看见张唠叨的老母亲满面忧戚地坐在病床上,而已经换下了病服的张唠叨站在窗前朝外面望着什么。和张唠叨对床的李竹板看见小磨盘来了,就大叫了一声:“来了来了!”张唠叨回过头,他面色苍白,嘴唇发紫,他很委屈地对小磨盘说:“我要走了,我满脑子的知识要爆炸了,可是没人要我的知识,他们要的是阴谋诡计!小磨盘你可记住了,学习不能学多了,人的脑子装东西是有限的,就像一个水缸,它明明只能盛三桶水,你非要给它盛五桶,它不冒才怪呢!”小磨盘点了点头。张唠叨接着嘱咐说:“你以后要是遇到学习上的问题,就给我写信,我回信给你解答。我的地址藏在了花坛里,不然被这些狗医生看见了,他们就会把它搜走,他们各个都是特务!”
“特务!”李竹板起劲地跟着吆喝了一声。
小磨盘走过去拉住了张唠叨手,他说:“等我长大了,挣了钱,我就坐火车上你家看你去!”
张唠切笑了,说:“不坐火车,坐火箭!”
“火箭!”李竹板又跟着吆喝了一声。
张唠叨要离开病房的时候,揪着小磨盘的耳朵反复看了半晌,见它们没有红,就嘻嘻笑着说:“今天你没偷吃东西!”小磨盘伤感地点了点头,他很想告诉张唠叨,秦师傅犒劳他上学,给他做了米粉肉,可他说不出话来。
又是正午了。阳光仍然像白桦树一样澎湃着生长在大地上,小磨盘仿佛看见了它们棵棵直立的身影。小花园中一些疯子吃过饭,陆陆续续地出来闲逛了。他们有的已经好多天没有看见小磨盘了,所以见了他都手舞足蹈的,显得异常兴奋。在一旁看护的林护士对小磨盘说:“将来你考医学院吧,学神经科,那样你就可以来疯人院上班了,你看你是多么招疯子的喜欢啊!”
小磨盘爬山见了那天在火二娘家所碰到的姑娘她似乎很喜欢天蓝色的病服,一再地摇着头看那衣服,嘴里说着:“真眼亮!”她见了小磨盘,冲他笑了笑,挺神秘地说:“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个细皮嫩肉的小人么?”说着,她就要过来拧小磨盘的脸颊,小磨盘连忙闪开了。魏大华走了过来,弛对那姑娘说:“新来的,欺负小磨盘有罪,他是我兄弟,专帮我打骗子的!”那姑娘一见魏大华,眼睛里就出现无限温柔的神色。而魏大华也被子她的柔情所感染了,一步步地向她靠近,最后,他们面对着面,四目凝神地对视,就仿佛失散了多年的亲人而今重逢了一般,他们忽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小磨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情景。李雪芬正哼着歌,满怀深情地扑克着魏大华,见那姑娘倏之间就钻进了魏大华的怀里,她冲过去,咆哮着,去去掐那姑娘的脖子,林护士赶紧奔过来,将他们拉开,她气咻咻地指着李雪华说:“你再敢动手,我就让大伙把你绑起来吊上去喂老鹰!”
疯子们都有安静下来了。李竹板一遍一遍地甩着胳膊,好像他的胳膊爬满了蚂蚁似的。李竹板是家里的独生子,他学习成绩不好,他爸爸就老是用竹板打他,久而久之,就把他打得神经失常了。李竹板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打竹板了!”所以大家就都有叫他李竹板。小磨盘喜欢李竹板,有了知心话都爱说给他听。他把李竹板拉到离人群远的地方,对他说:“你知道么?我妈给我找了一个中午能吃饭的地方,是个水果店,那个老太太才坏呢,她天天分吃我的东西!我每天下午都肚饿,你说我该怎么办?”
李竹板非常干脆地说:“你拿竹板来啊,打掉她牙!”说完,他为能给小磨盘出了如此的好主意而得意地笑了起来。李竹板的笑声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虫一样,驱散了张唠叨的走带给小磨盘心底的沉重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