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麦。又称爵麦、雀麦、杜姥草、蒸麦,这种植物茎秆直立,嫩苗期酷似麦苗,普通人很难区分开来。《救荒本草》中记载:“雀麦生于荒野林下,今处处有之。苗似燕麦而又细弱。结穗像麦穗而极细小,每穗又分作小叉穗数个。” 野麦小心翼翼、东倒西歪地生长在田野之中,不被期待,被人欲除之而后快。然而到了春天,雀鸟便会从麦穗里汲取营养,漫山遍野的野麦自由生长,成了鸟兽虫主要的食物来源之一。
2023年6月,一个由13人组成的文学小组通过往期的投稿,选出了22篇文章并编辑成了一份杂志,其中大部分的创作者都是来自广东各个职校的学生,他们写自己的校园生活、写实习经历、对劳动和工作的思考;写虚构与非虚构,诗歌和小说……就这样,《野麦》第一期诞生了。
“我是一个比较标准的职校生。”
在采访一开始的自我介绍里,刘安这样形容自己。他所提到的“标准”,指的是在初中后进入中职,然后再升学到大专的路径。初中时,因为不适应学校的学习进度,加上父母的婚姻面临破裂,刘安逐渐开始缺席班上的课程。如今再回想起来,刘安意识到当时已经出现了抑郁症的一些症状,“但那时候我自己并不清楚,外在的表现就是非常厌学,抗拒跟学校有关的一切,所以我整个初三都是没有上学的。”
中考后,刘安报考了广东的一间中职院校,父母尽管不支持,但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他们都觉得至少我还是个学生,哪怕是中专也好。”或许在大部分家长的认知和评价体系里,普高总是优于职高,而职高多少还是比去打工或是“混社会”再稍微好点。
不那么“标准”的职校生桑羽,经历了另一条从普高到一所大专学习的路径。2022年,18岁的桑羽遭遇了高考失利,原本在班上排名前20的他,因为数学这一科发挥失常而没能够上本科线,远低于原本的模拟考成绩。
“我觉得用绝望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也算贴切。努力了那么长时间,得来一个这样的分数我很不甘心,头三天,‘落榜生’这个念头像乌云一样笼罩着我,让我茶饭不思,充满了对未来道路的迷茫。”
桑羽的个人摄影(上)
《现代荒漠》,刘安,写于2023年回顾在职校实习的经历(下)
志愿上胡乱填报的大专“收留”了他,尽管老师和父母都试图劝他复读,但桑羽放弃了,“当时确实没心力再去复读了,要浪费一年的时间。我觉得我也承受不了那种高压的环境了,可能是我自己太懦弱,没有那个勇气。没有那些选择复读的人那么勇敢。”
现在就读大二的桑羽,班上就有一名复读了两年最终仍然没能成功考上本科的同学,而在广州市从化区这所职业技术学院的建筑专业的班级里,有接近四分之一的同学都是由于高考发挥失常而不得已选择了大专。
根据统计,2023年职业本科招生8.99万人;高职(专科)招生555.07万人;全国共招收成人本专科445.49万人。目前,中国拥有世界规模最大职业教育体系,职业学校在校生超过2915万人。单从数字上来看,职校生这一群体十分庞大,然而在主流的讨论之中,职校几乎是隐形的存在。在谈到社会对职校的认可度时,大部分形容的话语里都不可避免地包含着负面的含义。
1985年出台的《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中,明确提出了“普职分流”的概念,2022年5月1日实施的《职业教育法》中则取消了“普职分流”的说法。政策变了又变,但留给职校生的课题却大差不差。
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在《新规则》中说:“社会结构既由人的能动性构成,又同时是这种构成的媒介。”家长、朋友乃至于社会的言语与态度、对于职校的认知,潜移默化中改变了他们对于自己职校生身份的理解,同样的,也在今后的生活里,或多或少地影响着他们投向世界的目光。
刊登于《野麦》第一期
作者/谭俊豪(笔名:游城十代/灵玉枫)
我们通过《野麦》联系上的第三名职校生是谭俊豪。准确的说,21岁的谭俊豪曾经是广州一所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2022年,学校安排学生去工厂实习,8月份的时候,谭俊豪在实习过程中经历了严重的工伤,导致他的左手如今半残疾。和学校、工厂几方之间的沟通并没有换来多好的结果,而被他形容为“专制、虚荣”的父母更站在了学校一方。2022年年底广州解封,他即刻动身出发,边做义工边骑行中国。当我们和谭俊豪线上开始对话时,他正一路云游到贵州。
在离开广州前,谭俊豪参加了广东的一个演讲夏令营,打磨和练习了无数遍演讲稿临到场却没用上——“准备上台的时候,突然间我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2020年,谭俊豪参与了广东的一个演讲夏令营和青草职播间两个系列的活动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谭俊豪今天仍然会感觉到“无地自容”:“我最害怕的就是我会做不好,大家其实都很包容我,但一起参加夏令营的大家那么优秀,说实话,当时确实感觉到很自卑。”“一群留学生,一群贵族学生。”他又补充道。
无论是否脱离职校生的身份,“职校生”的经历都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仍在时时刻刻渗透在他们对自己的评价以及他们看待他人的目光中。
HOPE学堂的前成员,现HOPE学堂志愿者子津也提到:“因为外部评价而影响自我评价的情况是比较普遍的。他们会内化到个人对自己的理解和评价之中。虽然不一定每个人都会表现出来,或者表达方式都各不一样:比如日常会感觉到自卑,有的人可能表现为不愿意跟别人提及自己的学校,还有人抱着对升学很高的期待,想要转变自己的身份。”
夜晚的学校图书馆,摄影:张鹏
2022年,桑羽开始了在大专的学习和生活。当问到之前关于对大专的想象时,他没有多作犹豫:“我没有对专科的想象,只有对本科的想象。因为在我从小所灌输的教育中,大学本科的生活才是大学生活。”
在学校的一切都快得不可思议:建筑专业需要大量的绘图和练习,白天桑羽在教室里上课,下课后就去到图书馆自习、看书。大专的生活比桑羽想象得要更紧张充实,建筑班上的同学们更是超乎想象的自律,这种高强度的生活让桑羽一度陷入了一种内耗的情绪之中:
“我其实并不喜欢现在学的这个专业,常常觉得特别没有意义。其实在我进入大专之前对职业学校一直有一些偏见,认为大专不能算是大学,这种自负的心态也伴随了我很久。现在的大专生活对我来说像是一把枷锁。我只想快点摆脱,换另一种新生活。但是,看到同学们都在努力积极地认真听课,完成任务,我也会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自己就不能做到像他们那样呢?我常常用那一句‘人生是旷野,而不是轨道’来麻痹自己。殊不知如果没有轨道,列车的行进就会陷入无可救药的混乱。”
在这种无意义中,人总是会试图给自己寻找坐标,或许对桑羽而言,每天报道的学校图书馆是其中一个,而HOPE学堂则是另外一个。
2023年,在子津的发起之下,HOPE学堂的文学写作小组成立了,在那些投稿的文章里,子津看见了职校生极少被人看见的另一面。“有的人会模仿一些作者的笔法,写作很有风格;有的同学会用意识流的写作方法,还有一些比较偏现实主义。但大家的写作各有各的特点。”这个由13个人组成的文学小组对搜集来的43篇作品进行了筛选分类,最终选出22篇作品——《野麦》的第一期就这样诞生了。
负责统筹、规划和编辑的子津,最后还由于人手不够,和野麦的成员一起从零学着怎么做整本书的设计与排版,除了稿件的部分,一点一点地看着《野麦》生长起来。
《野麦》参与丰年庆(上)
排版工作坊现场(下)
2020年的5月。为了完成硕士论文,子津来到了江西一座中职进行田野调查,论文完成了,子津却觉得自己“对职校学生看见得还不够”,随后加入了在广州为数不多的支持中职学生的公益团队HOPE学堂。
谈到为什么会将目光投向职校生这一群体,子津说:“一个是因为之前会比较关注打工者的生存情况。很多职校学生面临的未来就是去到工厂或服务行业,成为年轻的打工者,那么在即将成为打工者的这一群年轻人身上,他们还有没有其它的可能?第二是从教育公平的角度:在一个看重学历的社会里,职校生受到的待遇是非常糟糕的。而这些反馈可能直接来自于他们身边,比如父母、老师或者曾经的同学等等。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去为这些同学改变一些什么,能够让他们在一个更支持性的环境下成长?”
关于杂志名字的投票
加入HOPE学堂之后,子津跟进了不同的项目。HOPE学堂陆陆续续推出了职业探索项目,也会邀请嘉宾来做访谈,以及成立戏剧、文学不同方向的工作坊。
支持学生们做公开的戏剧演出是在更早的2021年,和需要一头扎进去但不知道何时能浮起来的文学比起来,“它是所有人都可以去尝试的东西”,子津说道,“看起来戏剧似乎更高级,但每个人都有身体,并不需要你写得有多好,你也可以去用身体来表达。相比于我们日常的文字语言,戏剧能够运用的媒介传达感情更丰富,更真实,它本身也是一个打开自我的一个过程。”
HOPE学堂影子剧场的一场表演
2023年成立的文学小组相较而言更年轻,不过尽管形式上不一样,本质上仍是为了让不被看见的职校生表达自我,无论它们会被视为值得听见的声音还是一阵异响。
在采访里,子津反复提到在和职校的同学交往过程中,反而是她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或许从一些数据或整体性的报道里,你可以了解到职校生的大概情况,但具体到每个人身上,大家都是非常丰富多元的。在职校的一些同学身上,我看见他们不愿意放弃身上一些美好而珍贵的特质,而在学校教育里慢慢成为了所谓的‘脱轨者’,这些特质可能是‘不服管教’‘追求创造性’‘渴望自由’”。
雨中的学校,摄影:张鹏
事实上,在高考中一路升学,名校毕业却又转身投入公益事业的子津又何尝不是“脱轨者”?当我们谈到从事公益事业究竟意味着什么,子津提到了家人的不理解,以及因为大量的与人沟通带来的消耗,但她并没有往下多说。
2023年年末,子津在公众号发表了一篇文章《不可以忘记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前段时间学生的事情吧,我觉得有些疲惫。但也说不准,可能是其它原因。她说我的工作想必是很消耗的,我点点头。
“我最近重新读了《小王子》,和以前读的感受很不一样。”她说。
我回忆起自己第一次阅读《小王子》时的感受,被理解与看见的感受。在离家不远的那条路上(当时那条路周边还是黄土堆成的小山),我望着路两边的屋顶,跟妈妈复述书里的情节,但没有得到满意的回应。后来升入大学,在邮件里,我向喜欢的老师推荐了这本书,他回复我说,这个故事也是教育的故事。
“现在,关于小王子和玫瑰花的关系,我有实感了。也许感受又会不一样吧。”我跟西南说。
事实上,在采访进行过程中,有一种忐忑一直伴随着我:当他们把讲述的权利转交给我,我该如何解释“职校生”?更担心的问题是,这样一场完全针对“职校生”的采访,是否会模糊“桑羽”“刘安”和“谭俊豪”他们本身的样子?
结束了采访,我追问刘安作为被采访的人是否会觉得“职校生”的身份被放大,而作为自己的那部分却被忽略了?过了很久以后他才回复我,但刘安在这个问题上的体感显然比我想象得更坦然温和:
“我觉得还好,职校生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强烈的身份标签,而只是我生命的一个阶段。作为职校生的自己也是我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之外,还有家庭,社会,朋友的方面,但都是相辅相成的。作为职校生的经历影响了我其他的社会身份,反过来也是,所以我觉得作为职校生的自己能被看到是很好的。”
大专学校的猫与中职学校后街,摄影:刘安
最近,刘安正在为了准备入学到处奔波,处理事情,2023年,他考上了广州的一所本科院校,即将开始学习英语专业,这也是他从小最擅长的科目。(根据覆盖全国24个省市、353个县、近千所中职学校的16946份调查数据,直接就业的仅有35%,约65%升入高等院校继续学业,而且升学的人中大约十分之一升入的是本科院校。在升学途径上,主要是对口单招和各种形式的直升,比如五年一贯制和中本贯通,还有9%的同学直接采取了参加普通高考的方式。)
谭俊豪在贵阳的一间烧烤店找了一份工作,因为左手不便,烧烤店老板时常会对他多加关照,安排的工作也比较清闲。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看看书,最近正在读《悲惨世界》:“在这边干满半年的时候,我想自己组装一台旅行车,重回318国道,回到我的旅途当中。每一天,我都能够感觉到自己真的很幸福,就已经很够了。”
谭俊豪的写作笔记
今年暑假,桑羽在广州的一间电影院也找到了一份检票员的暑期工作,尽管工资不高,但“手头会宽松很多,赚到钱了还可以给妹妹买雪糕”。空闲的时候他会看看书,HOPE学堂举行的读书会,桑羽几乎每一场都会参与。读书会组织一起看的书里,他最喜欢《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面写着这样一句话:
“很多年以后,有一天喜爱看书的瓦罗加指着书页上的一个符号告诉我,说那是句号,如果书里的人说完了一句话,就要画上那样的符号的时候,我对他说,我迷山的时候,见过那样的符号,它写在森林中,是我看到的那个湖泊。不过那个像句号的湖泊给我的生活画上的并不是句号。”
《野麦》杂志内页
我想起他在采访里提到的2022年的夏天:“高考成绩出来一周,我一直特别沮丧。爸爸妈妈带我和妹妹去旅行,半夜我们骑自行车去珠江,一边聊天,一边骑车,珠江的风吹过来,我陶醉于它晚上的风情,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在被成绩、绩效简单定义的社会里,那个曾经像句号的标点符号,或许会影响一些事情,而说到底,我们的生活却很难被一锤定音。
*参考资料:
《中职教育升学:误解、事实与政策》北京大学,田志磊
撰文:大野
编辑:yy、唐卓人
设计:圈圈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