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年人的成长道路上,「老师」是他们最熟悉也最重要的一群人。当下世界多元变化,老师们既变,也不变——他们变得更酷、更斜杠、更充分表达自我,而在教书育人这件事上,他们也用更丰富多样、更符合当下时代的思维和方法,影响着学生以及更多人。
因此,《NYLON尼龙》将目光对准了这样一群「酷老师」,他们中有的将三尺讲台化作了激励学生探索自己和世界的起点,有的在教学之外频频跨界、突破专业的意义和外延,另一些则反过来,将自己的另一方钻研领域,打造为非传统的教书育人途径,甚至愈发成规模、影响更多人。
第八位「酷老师」的故事,来自北京电影学院教授、一级剪辑师、中国电影剪辑学会会长周新霞。
今年夏天,根据作家李娟的散文集改编的电视剧《我的阿勒泰》上线,阿勒泰的绿意、质感上乘的画面、温柔流淌的故事打开了夏日的序章,周新霞老师作为剪辑指导参与到这部作品当中。
艺术性和文学性是这部剧备受好评的原因之一,在创作之初,周老师曾问过导演腾丛丛和总制片齐康,是否真的要呈现一个很艺术的东西?这要求观众沉浸其中,去品味和感受细腻的味道,最终周老师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也让她更加坚定地投入剪辑工作中。但在《我的阿勒泰》正式面对观众前,她仍然心怀忐忑,没想到观众的反馈热烈而积极,“这事儿我也想了很多,观众有审美有鉴赏力,并非给什么就看什么,因此我们更应该思考要以什么样的心态和方式去完成创作。只要用自己的方式真诚地表达,我想观众是会买账的。”
《我的阿勒泰》剧照
注意力经济塑造着视频行业,短视频短剧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AI的高速迭代似乎让被替代成为可能,影视行业的寒冬已成事实,好的影视作品似乎正成为稀缺品,但影视行业的从业者们仍在摸索着真诚的艺术创作的道路。《NYLON尼龙》邀请到周新霞老师,作为一名资深剪辑师,她见证并伴随着中国影视行业发展起伏;作为一名高校教授,周老师同一代代对影视抱有兴趣和热情的青年学子对话,我们想听听她如何看待艺术创作,如何看待行业现状,如何看待年轻人们正面对的世界?
了解电影的人或许听过一个专业名词——蒙太奇,即按照一定的逻辑、目的将镜头画面拼接组合。周老师说,“电影的母语是蒙太奇,而蒙太奇正是剪辑。一个影片最根本的是用母语去讲好故事,而蒙太奇就是单个镜头没有意义,连接起来产生含义,这是蒙太奇。”
通常大家都说“三分拍七分剪”,可见剪辑在后期有多大的创造力。“剪辑就是用拍出的东西,重新讲故事。苏联蒙太奇理论大师普多夫金也说过,电影的创作始于分镜头定稿于剪辑台,所以我总觉得在剪辑台上是一次重新的剧作,你需要重新去完成你的剧本,更好地去塑造人物。”
周新霞在北京纪实影像周。
周老师深刻理解剪辑工作对电影创作的重要性,但她并不希望用剪辑抢去导演的风头和风格。电影需要讲好故事,同时也要用艺术性让故事更为饱满,周老师认为比起剪辑师的风格,导演的独特性一定是最重要的。“一个艺术作品应该有区别于他人的独特部分,这种独特性一定是导演的。一个剪辑作品如果说一看就是周新霞剪的,我觉得我一定是失败了。在剪影片的时候,我帮助导演完成了他自己的独特性,而又没有让人家看到我剪辑的影子的时候,我是成功的。”作为幕后工作者,周老师将独特的私人表达、作者性的艺术表达留给导演,是对电影创作的纯粹尊重。
好莱坞工会集体罢工的时候,编剧等岗位的从业人员们,他们的诉求之一是希望不要被人工智能替代。另一个让人对AI技术发展感到惊叹甚至是恐惧的事情是,ChatGPT的母公司Open AI推出了文生视频的人工智能模型Sora,它可以根据指令文本创建近似现实且富有想象力的场景,最长时长为一分钟。当下,各行各业最热门的关注点无疑是AI的发展,人工智能的高速迭代超乎想象,被替代并非不可能,因此制造了新的焦虑和考验。
在周老师的了解中,AI生成视频、拉长画面已让她非常震惊,她也听说有些大公司正在培训AI挑选素材,拼接片段,虽然她没有实际见过这些操作,但照AI的学习能力而言,并非难以实现。她身边的另外一位老师,借助AI技术研究出的全新场记单工具,让剪辑师能够更高效准确地在浩如烟海的拍摄素材中,寻找到想要的画面、内容对应的拍摄素材。这些是AI带来的便捷性。
但周老师同时也说到,“电影是生长在技术上的艺术”,从脚本、拍摄、后期制作到剪辑,影视制作每个环节的技术制作都在服务于艺术表达,即便是AI也应该和艺术相辅相成的,而非一场零和博弈,人工智能的确可以提高效率,却无法替代艺术创作,或许AI能够提供各式各样的模板,但艺术的根本是不重复自己。“一个艺术家要有自己独特的发现,并且能够用独特的方式去完成这一发现。这种不自我重复的独特性正是推动艺术和文明向前发展的动力。”
周新霞在IM两岸青年影展,与年轻影人交流。
影视二创似乎也是一个定性模糊的概念,既能够为影视创造新的话题,但也可能涉及版权问题,更遑论在注意力经济为主的当下,5分钟看完一部电影,成为人们懒得再走进影院的原因之一。
围绕影视二创,《NYLON尼龙》和周老师聊到了Bilibili影视区up主的拉片视频和5分钟讲电影。“B站上的一些拉片有时候我也会去看。在拉片的过程里,每一个人都站在他的角度去重新理解影片的构成,那个是在讲影片的构成;我也看到过很多影片的缩减版,对我来说更像是听故事,但如果你要真正去感受一部影片,一定是去电影院认认真真的全身心去感受,我觉得吸取的能量是不一样的。”
我们将目光掠过影视长视频制作,掠过影视二创,来到注意力经济的新产物——让横店变“竖店”的短剧。在周老师看来,短剧是生存的产物。“它也不是完全没有好的,也有,但是少。我觉得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关键是创作者的目的是要干嘛。我看到过恶俗的短剧,就是为了挣钱而去的;但是也有为了表达而拍的短剧,非常认真,非常严肃,也非常精彩。
影视作品代表了一种目的,也代表了一种需要。创作者的表达是有目的的,不同的目的则会切中观众的不同需求——当你需要认真从影视作品中汲取营养的时候,会想深入影院,而当你只想听故事梗概、或者想了解制作构成的时候,也会去看拉片视频,听不同角度的分析。当你想轻松一刻,看短剧未尝不可。“在我心里,我不去区分长剧短剧,关键是你的初衷。”
《我的阿勒泰》剧照
围绕目的和需求,周老师也同样产生了思考,谁是主谁是次?从今年的影视行业大盘来看,春节档、暑期档到国庆档,颓势十分明显,但制造更下沉的内容,就能拯救疲软的市场吗?“我是觉得一个国家的文化,一个民族的文明,是靠方方面面去体现的,一个人生长在怎样的文化土壤里,很多时候会塑造他的潜意识,而这种潜意识很可怕,好的土壤长出来的东西,和坏的土壤长出来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我的阿勒泰》是一计艺术性的强心针,但生存和艺术创作,仍然在市场的波涛中努力寻找平衡,道阻且长。
回忆起投身剪辑工作的40余年,仿佛弹指一挥间,一段文字足以概括,而个中艰难、攀登或叩首,却不易道尽。“可以说我见证了中国电影的变化,中国电影剪辑师的变化。我入行的时候是手摇切片机时代,有点手工作坊的感觉,你要想学会剪接的话,首先得学会手摇,要摇出每秒24格的速度,你得先练这样的一个功夫,学习了电影剪辑相关的技巧,然后再丰富艺术感受,用艺术感受去感觉一部影片,感受里面的人物、情境,从而找到你该用什么样的景别、长度去完成电影的表达。到了90年代,就有了德国制造的苏丹贝克电动剪接设备,进入电动操作机器的工作里,我太开心了,觉得无论从体力还是各个方面都得到了解放,很爽!这个阶段也就三五年的时间,就跨入了电脑剪接的时代,突然就觉得这是另一个世界了,彻底改变了我们的工作程序,包括剪接思维也随之而产生了变化,非常有意思。”
周新霞
正如周老师经历的三个剪辑的技术阶段,从业过程中她需要不断随着艺术和技术的发展提升自己的技能。在她看来,选择剪辑这个职业就是选择了终身学习,“你怎么跟着艺术的发展,社会的变化,去呈现出这个时代所拥抱的作品,形而上的这些东西得跟上。”形而上的另一面是运用和实践,电影学院的学习可以为往后的工作搭建知识框架,构建电影审美,但眼力仍需要自己培养,“怎么能够制造出好的,去除不好的,这个是需要自己的经验去完成的,要没有几年的实践经验的话,很难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躺平而非卷,倦怠而非激情,似乎更是当下时代的底色,影视行业不算景气,但仍有充满了向往的孩子们前来学习,周老师相信他们一定是对电影有着特别的爱。“我经常跟孩子们讲,爱电影是一回事儿,学习电影的制作是另一回事儿,学习电影的制作是一个很枯燥很艰难的过程。”
变化和挑战是永恒的课题,从手摇切片机到计算机,与其说是热爱,不如说是信念,让周老师走过了酸甜苦辣的40余年。“这个过程里,其实苦、难、累是占着百分之八九十,百分之十是快乐,可是这点小快乐也已经足够满足你往前走了。”
周老师接下来有很多的电影节行程,她与影视行业交织的故事线里曾有无数摸索和思考,诞生了无数高光,也在为培养新的影视、剪辑人才而倾心付出,点点高光此起彼伏,照着前方对艺术和创作的追求之路。
采访、撰文:杨萧榆
编辑:唐卓人
设计:圈圈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