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动的C位，世界正在起舞

现当代舞的流动性，让C位这个中心化的词汇显出不确定的扑朔迷离。在公众看来，发起“正在国际舞蹈节”的尹昉与吴孟珂，或许正从舞台C位向幕后转移，但吴孟珂觉得，C位本就是个悖论，因为“当一个人在他的位置，能够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发挥他自身最大的可能性，无论在哪里都很难不被人看见。”

2014年，荷兰海牙。黑、红色不规则立面的剧院内，黑发的女舞者遇到了一个难题：来自比利时的编舞家Gabriela Carrizo以“Passive”“Control”“Repeat”为规则，要求她和舞伴用肢体发展出一段双人舞。这是个幻想与现实交织的故事——角色被困在一家怪异的酒店中，垂死的人焦虑地试图在错综复杂的思想迷宫中找到出路，与时间、空间以及不在场的人进行孤独的战斗。

像一则互文，排练过程也变成“试图在错综复杂的思想迷宫中找到出路”，有时思想逃逸出来，身体又被掷回迷宫之中。经过上千次对动作的推翻和重组，他们终于在“孤独的战斗”中获胜。这个作品叫作《消失的门The Missing Door》。这个舞者，是吴孟珂。

2024年，阿那亚。排练厅内聚拢着年轻舞者，他们试图消化一种全新的运动方式：由上肢带动下肢，脚下动作干净、快速、流畅，让身体在每个动作的转换间延伸到最长。新的运动方式带来新的思考方式，舞者不断向自我发问：动作没有做到，是否因为意识和认知尚未完全打开？我们还可以如何思考动作？几天后的正在国际舞蹈节上，他们将展演荷兰舞蹈剧场（NDT）的经典作品《悲伤轶事Sad Case》。

两幕如同延续的电影，第一幕是为第二幕的引子。过往在荷兰舞蹈剧场（NDT）的经历，让吴孟珂的身体穿梭在不同编舞家的运动模式之间，也让她的身体得到最极致的打磨——这个世界公认最好的当代舞团，每年都会邀请世界最顶尖的舞蹈家进行合作。“对舞者来说，跳到好的编舞家的作品是最重要的成长机会，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从理念上，都会获得很大的提升。我们自己当舞者时，是非常珍惜这样的机会的。”尹昉说。

对公众而言，尹昉的身份可能是复合的：演员、舞者、编舞……层叠的身份属性之下，舞者却是对他造成持久影响的、底色般的存在。因此，同为舞蹈人的尹昉和吴孟珂，萌发出心头埋藏已久的种子——阿那亚的秋天，一场名为“正在国际舞蹈节”的当代舞蹈节从他们的构想中长成了真实。

“以前去到一些国外的舞蹈节、艺术节，看到它带来的交流、刺激的启发，总会感叹这种平台的重要性。”早些年，尹昉就有朦胧的想法，希望在国内构建一个平台，既能呈现肢体艺术的前沿性，与公众产生对话，形成联结，也能反向推动艺术本身的发展，促进创作，拓展年轻舞者对于身体的认知。“现在有更多的能力和资源去发起一些事情”，于是他们隐隐感觉，是时候了。

但尹昉和吴孟珂都不是擅长“张罗”的人。跳舞是向内观再向外看，很多时候是与自我的对话，发起一个舞蹈节，与外界的沟通占主导，“已经不像当舞者这么纯粹，我们要看到的面向更多更广，从策划到执行，再到最终的落地，每一个环节都非常重要。”吴孟珂说，过程中难免有焦躁的、手足无措的时候，但她和尹昉都打心底里想把舞蹈节做好，“同时也感谢太多人的帮助，比如说香奈儿，如果没有他们第一时间的大力支持，我们两个人从商业角度肯定无法把舞蹈节做起来。”

他们打动支持者的原因之一很简单，即纯粹的诚意。舞者出身，尹昉和吴孟珂察觉到国内当代舞的式微，以及电子时代的人对肢体的漠视。“或许现实世界的秩序是由言语构成的，但我们想要在另一个层面强调和重新看待身体语言的珍贵性。”尹昉知道，舞蹈无法也无须代替言语，但他想提出疑问：舞蹈成为另一种语言的需求和可能性是什么？解答是开放式的——都在展演、共创的作品与共同起舞的身体之中。

或犹疑、或冒进地走上台阶，跌落，回到台阶之上；接着是变动又不变的数十次跌落与回弹……短短十分钟内，Yoann Bourgeois在海天之间，用简单又极致的肢体讲述人类一生的旅程。作为正在国际舞蹈节“国际展演”板块的艺术家之一，他连演的三部作品《对位法Contrepoint》《喧嚣Hourvari》和《开启Opening》，以独特的装置和新马戏打动了诸多观众。

“还有Hannes Langolf，他的《现在如何How About Now》非常‘剧场’，说话跟身体同时进行；以及中国的二高（何其沃），代表本土的创作风格，能看到他对于本土文化、情感的呈现方式；半山舞人的肢体作品《你NIX》是比利时编导做的编舞，中国舞者跳又形成了新的一种化学反应……”筹办正在国际舞蹈节时，尹昉和吴孟珂决定将方向聚焦于“当代”和“多元”：前者不指向当代舞、现代舞等具象舞种，而是侧重以当代视角、当代理念呈现出对于当代的思考和感受；后者体现在舞蹈艺术家表达的多元性，同样的身体可以承载剧场、马戏、迪斯科、太极等多种形式的运动，不同的身体则可以在同一个作品中不断碰撞、彼此启发。

尹昉坚持做“未来身体营”公益板块，也是希望来自全国高校艺术专业的在校生，能够深度参与和体验舞蹈节前沿的作品，在不同身体理念和训练方式的工作坊内有所收获。“这一代年轻的舞蹈人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现在对于身体的认识是什么？他们接受的训练是什么样子？他们看待这些作品或者是接受这些训练的时候，有怎样的反馈？对于我们往前看，未来的舞蹈会是什么样子，以及正在国际舞蹈节未来应该怎样发展，这些都是重要的问题。”

回到开头的排练厅——作为“特邀共创”板块的一环，这是尹昉和吴孟珂选择委任三位国际和国内编舞家，与国内舞者合作的特殊演出。其中两个作品《悲伤轶事Sad Case》和《两者有何不同What's The Difference Between》的编舞家都是荷兰舞蹈剧场（NDT）的熟面孔，《悲伤轶事》由NDT前驻团编舞家SolLeon和NDT前艺术总监Paul Lightfoot编创，《两者有何不同》则来自2017年和NDT合作的Jermaine Spivey——某种意义上，这既是吴孟珂对往日经验的回溯，也是她从自身经验出发，试图为年轻舞者创造的新经验。尹昉提到：“孟珂对于舞者以及创作者之间的枢纽的认识，让她知道怎样完成这件事会更好，这也是我们做舞蹈节的独特性。”尽管是客观层面最耗费成本的板块，他们却对此格外执着，希望建立起孵化创作的平台，刺激交流。

从甄选共创舞者直至在阿那亚展演，时间不过30日，舞者却经历着自身认知的动荡与迭代。舞者刘宝牛起初以为项目与过往经历大同小异，直到参与戴剑作品《动者Movers》，走进排练厅，才发现作品要求舞者“即兴”，时刻觉醒在当下，以肢体甚至言语呈现出当下内在自然的发生，随即开始了打破与重组的过程。“原来我还能这样理性地在舞台上控制自己的身体，那样清晰地感受自己的身体重心，以及与伙伴之间的双人、三人甚至四人的关系……从模糊的形态到逐渐清晰，算是能游刃有余地完成戴剑老师想要的作品，对我的帮助非常大。我重新审视自己，重新感受舞蹈过程中运动的身体的逻辑，甚至更当下、更真实的我的感受。”

樊小芸也在采访中提及相似的感受。作为谢欣舞蹈剧场的排练总监，她是业内公认的资深舞者与创作者，但看见Jermaine Spivey起舞时，久违地感受到某种难以言说的兴奋。“当世界上更棒的舞者在面前跳舞，会带来一种看3D电影似的刺激感。”面对《两者有何不同》里全新的运动方式，樊小芸觉得，遇到问题是必然，而只有“不断遇到问题、面对问题，用一定的时间去调整，认知才可能从身体里长出来，才可能身心合一”，因为舞者“不仅仅要跳好舞，还需要是一个思考者，是一个有洞察能力的人”。

远古时代，因为惧怕黑暗、恐惧未知，人们跳舞来鼓舞人心、祭祀天地。舞蹈因此成为团结的方式——舞蹈节也在回归“团结”的本源，“将热爱舞蹈的人聚集在一块儿，去分享、去交流、去传递”，或者，仅仅是让同样对舞蹈怀有热忱的人相遇，如此足矣。

每个登上舞台的人都曾渴望成为中心——不难理解，聚光灯照下来的地方，意味着“被看见”。尹昉想起自己少年时代的芭蕾舞训练，练功房内刻骨铭心的回忆之一，即是“中间把杆最中间”的位置。“对很多舞者来说，它是心中的目标，也是验证够不够好的标准。”吴孟珂接受的训练则不强调位置的唯一性及其不可撼动性，无论从台北艺术大学考到荷兰舞蹈剧场，或在荷兰舞蹈剧场拥有编舞家选中的合作机会，她在乎的事情近乎“体验”：能否体验到与编舞家共同创作的过程，以至于最后站在舞台上？

如果说传统意义上的C位攫取的是注意力，尹昉和吴孟珂所做的，无疑是从舞台C位向幕后转移。他们想过为舞蹈节编排一部新作品，考量过后还是决定舍弃，“作为发起人，我们的职能是在转变的，要更客观、更公平，把自己从另外一个身份里面抽离出来。不然二者会有冲突，毕竟，不是给自己办一个舞蹈节。”“或者说，我希望每个人都是C位。”吴孟珂把C位比作一种极致的能量，“当一个人在他的位置，能够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发挥他自身最大的可能性，无论在哪里，他都很难不被人看见。”所以，在她眼中，舞蹈节的艺术总监、统筹、编舞、舞者、幕后人员等，每一位为舞蹈节付出最大热忱的人，都占据着自身绝对的C位。其实，如今的现当代舞作品中，C位的概念已弱化许多。作为更流动的、去中心化的艺术门类，当代舞作品中的每个舞者都构成一根支柱，“没有谁比谁更重要”，因此“大家更注重每一个人独特的存在价值，将其作为重点去挖掘，也就是，你能否在作品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樊小芸觉得，“当你清楚在台上的动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做这件事，那么站在任何一个位置都会有存在感。”

因为这种极致的能量，舞蹈往往仅存于稍纵即逝的、流动的当下，“正在国际舞蹈节”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舞动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进行中，都是新鲜的”；同样因为这种极致的能量，舞蹈的当下带来的触动得以延续，属于身体的时空从当下延伸，如第一届舞蹈节的主题，“不留于此刻”。身体起舞的片刻，绝对的时空消泯——不禁想起叶芝的诗句，“万能者有三样礼物可以给予、诗歌，舞蹈和道理。”

采访、撰文：Leandra

编辑、造型：张申 

摄影：胡加灵 

化妆、发型：张团团（尹昉）

 化妆、发型：Emma(吴孟珂） 

化妆：刘效麟（余国军、樊小芸、付涵、陈添、刘宝牛、杨宇)

发型：杜克（余国军、樊小芸、付涵、陈添、刘宝牛、杨宇) 

制片：刘睿泽

 服装协助：圆圆、昕昕

场地鸣谢：友谊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