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老师特辑|杜素娟:用真心和文学,当好年轻人的“互联网妈妈”

时尚   2024-08-22 19:01   上海  




在青年人的成长道路上,「老师」是他们最熟悉也最重要的一群人。当下世界多元变化,老师们既变,也不变——他们变得更酷、更斜杠、更充分表达自我,而在教书育人这件事上,他们也用更丰富多样、更符合当下时代的思维和方法,影响着学生以及更多人。


因此,《NYLON尼龙》将目光对准了这样一群「酷老师」,他们中有的将三尺讲台化作了激励学生探索自己和世界的起点,有的在教学之外频频跨界、突破专业的意义和外延,另一些则反过来,将自己的另一方钻研领域,打造为非传统的教书育人途径,甚至愈发成规模、影响更多人。


第一位「酷老师」的故事,来自华东政法大学文学教授杜素娟。她的B站账号@杜素娟聊文学累计播放量已近2000万,在她的讲述中,文学经典成为当代年轻人人生困境的共鸣石——这背后,是杜素娟尽己所能读懂年轻人的真心与真诚,和选择最互联网的方式为他们作出启发和指引的努力,杜素娟也因此被许多人喊做“互联网妈妈”。以下是《NYLON尼龙》与「酷老师」杜素娟的对话。





只要听到提问,杜素娟就会立刻前倾身体,微笑,给对方一个“我在听”的眼神。


与此同时,杜老师的凳子上垫着、靠着的抱枕就有好几个——暑假前的学期末,在改了近1000份卷子的劳累中,用她自己的话说,她的腰经历了“一系列魔幻般的连环扭伤”。因此,接受采访时的她需要绑着护腰,时站时坐。而这一切,都在应承采访时只字未提。



2023年,杜素娟以“理想是人生的弹簧”为题进行了一场演讲,她这样阐释主题:“哪怕巨石袭来,眼看就要把我们压垮,拥有了理想这段弹簧的我们,还是会保留一份对自己的想象,那我们的人生就还有余地。”



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杜素娟进入华东政法大学执教,一直到今天。几乎从未离开“象牙塔”的人生轨迹,在给予了她钻研学术的纯粹环境的同时,也让源源不断的年轻学生,成为了她观察的田野。


“断亲”、“社恐”、“亲情关系中的愧疚”……一系列关乎年轻人切身之痛的议题被提出,经由B站等平台的放大效应,被摆到更广泛的社会空间里严肃讨论。杜素娟以她对年轻人的共情,为他们向“大人的世界”撕开一道出口。



“选专业和父母冲突该坚持吗?”、“为什么一边逃离父母,一边又会愧疚?”、“为什么你总是很难做自己?”

这些视频主题的背后,是杜素娟通过观察年轻人、接触年轻人,所建立起的真实而精准的共情。



在华东政法大学,杜老师教授的是文学课程,作为一名文学老师,她一直认为“文学即人学”,它研究人的故事、人生、人性和命运,不同时代、不同背景下人们的经历和选择,都通过文学作品的呈现,为当下提供一个“并无新事”的聊以慰藉的印证,和一些或许可以作为参照的脱困借鉴。


作为华东政法大学的非法学类老师,杜素娟常常开玩笑自己是“非法老师”,这一身份让她可以守住“边缘的自由”,那些关于人自身的问题,可以在这方天地里被提出、被共情。


很多学生都习惯在遇到困境和承受精神痛苦的时候,找杜老师讨论和交流——她的办公室也因此被称为“青年告解室”,至今,这样的师生互动已有20多年。



杜素娟在B站2024校招生培训结营仪式,

背后的屏幕上是年轻人向她发出的提问。



而当播客和B站提供了新的契机,“告解室”也经由网络打破了墙壁,近几年来,杜素娟成为了更广泛定义上的年轻人们的“互联网妈妈”。


她一方面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在她看来,这是来自年轻人们未曾深交就赋予的信任;另一方面,她又不那么喜欢这个称呼,因为她感到,会在网络上寻找母爱替代的年轻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得到足够的母爱和关注。


对于年轻人的强烈共情,也引来了一些指责她“迎合年轻人”的声音,特别是在讲述“断亲”议题时,但杜素娟选择“轻视”中年人的傲慢。“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忘记了自己曾经年轻过,也忘记了自己年轻时的感受,因此无法从年轻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而是一味地从自己的年龄段和所谓的人生优势去看待年轻人。”


杜素娟认为,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能够记住自己曾经的痛楚,无论是作为学生、儿子还是女儿时的痛楚,“这就是我们最基本的共情能力。”而也正是这份共情能力,能让她看到有限的学生背后,站着无尽的青年,他们有着相同的疑问,为亲情、爱情、为人生方向苦恼。他们也有独属于这一代际的困惑,在社会的不断异化中变得畏惧、怯懦。


这是杜老师眼中互联网值得颂扬的一面:它所捅破的,是年轻人的苦痛一直存在,只是问题被提出来了而已。





作为一批又一批学生和互联网上许许多多年轻人眼中的「酷老师」,杜素娟笃信教学相长,她感谢学生们帮助她跨越了年龄的隔阂,始终保持一种成长的状态,保持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生活的热情。


她也在努力达成自己眼中作为老师的“酷”,“这样,老师才不会变得迂腐、油腻或居高临下。”



N:最初是怎样的契机,促使你从校园课堂走向互联网课堂的?


杜素娟:事情的缘起其实是相当戏剧性的。我的学生思祺是心理咨询师史秀雄的粉丝,她在史秀雄的播客上留言,提到了我在学校内部通过文学课给他们讲述的一些内容,史秀雄看到后,提议我们俩做个对谈,看看能否碰撞出新的火花。起初我很犹豫,因为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未知的、可怕的,但是,学生们鼓励我试试看,于是我迈出了第一步。


当播客获得了比较好的反响后,史秀雄提议我们一起做一套课程,在这个过程中,B站的一些年轻人也听到了我们的播客对谈,他们开始关注我,我也接到了B站编辑的邀请,邀请我到B站录制一些课程。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B站是什么,还需要回去问我的学生。


虽然一开始我很懵懂,也没有内驱力和自己的构想,但好奇心驱使我走出了这一步,并且持续录制了一年多的网课。


在学校学习、教书二十多年,我曾经觉得自己很懂年轻人,从来没有很积极很主动地去对接过社会或者对接校园以外的青年,但是当B站的留言和私信越来越多的时候,我才开始意识到青年的范围其实很大,有很多年轻人并不如我的学生那么幸运,可以走进大学,也有些年轻人已经走上社会,在职场中找不到自己的成就感和生存的意义。他们在听了我的文学课以后给我留言,分享他们的苦恼和困惑,这些留言让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那种被需要的幸福感还是很强烈的。



2024上海书展,《文学中的人生进化课》见面会现场,这本由杜素娟和史秀雄的对谈构成的书籍于2023年出版见面会后,年轻读者上前找杜素娟签名



N:在你看来,为何你的文学课,能够给到学生不一样的学习体验?


杜素娟:最初,我给中文系的学生讲授专业课,注重知识理论的研究,当有一个契机让我开始给非中文系的学生,比如法学生,讲授文学课,我发现沿用专业性的方式去讲解,对学生来说吸引力不强,意义也不大。这促使我开始思考文学课的真正意义。


我非常敬服华东师范大学前辈学者钱谷融先生的观点,他提出“文学是人学”的理念,我对此深表认同。文学是研究人的,它包罗万象,涉及政治、经济等各个领域,但最根本的是它讲述人的故事、人生、人性和命运,这些内容不分时代、民族和区域,具有普遍性。

 

我记得以前跟学生讲过,人最大的痛苦是活得盲目。每一代人都很盲目,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理自己的价值感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就好像在一个黑色的隧道里面,我们每个人都是摸索着往前走。


然而,其实前人早已经在文学作品里留下了路标,其中往往蕴含着人生的智慧和资源。作家们通过写作讲述了自己所处时代的人活过的历程、做过的错误选择、经历过的苦痛,如果我们能够从文字中看到这些东西,它们就会成为我们人生的资源。


因此,作为文学老师,我觉得我的任务就是把文学里面的路标找出来给年轻人看,把文学里面的手电筒找出来给大家照路上的亮。文学虽然不能说能够解决你人生的所有关键的问题,但它总能稍微帮你照一照脚下,给你一些启示和指引。


所以我开始在通识课的文学课里面进行新的尝试,按照“文学是人学”的思路来讲解文学作品,让学生从中汲取人生的智慧和资源。做出了这样的改变之后,学生也会把更多的提问从文学作品本身转向关于人文的方向,渐渐开始来找我谈心,这反过来也激励了我,让我觉得自己走的这条道路是正确的。


N:文学与人学的关系,在教学中如何具体呈现?


杜素娟:举个例子,在探讨如何与父母处理好关系时,我常常引用《雷雨》和《李尔王》等文学作品,因为它们深刻地揭示了代际之间的隔膜和悲剧。这些作品通过情景模拟,展现了人生的命运逻辑、可能性和人性的状态。


在谈论自卑这一话题时,我会讲述《巴黎圣母院》中艾斯美拉达的故事,她善良、美好、对生命充满热情,但却自我认知很低,认为自己卑微而糟糕,这样的自卑心理导致她在爱情中卑微地跪在对方脚下,即使受到伤害也能原谅。这样的故事展开,让学生体验到了人生的悲剧,从而深刻认识到自卑的弊端。


文学作品其实就像打游戏一样,提供了一种情景体验,有时候读完一部文学作品就好像已经事先活了一回,你已经得到了经验,那读100本书,就可能是100份经验,读者在书中游历、体验,自然而然地领悟到人生的逻辑关系,每一部文学作品都蕴含着命运的逻辑线。



文学,也为学生们理解其他文艺形式提供了方法和视角,

2023年,热门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来到华东政法大学,杜素娟与两位主演进行了一场对谈。



N:在互联网上教授文学课,得到的反馈和在学校里怎样的不同?


杜素娟:以前,我理解的年轻人的苦痛无非就是绩点不高、找不到工作、考研或考公失败等这一类问题,然而,在与社会上的青年群体深入接触后,我发现了很多更加深沉、根本且复杂的痛苦。


当我能够与这样多的年轻人群体建立连接,并意识到我的讲课能够给他们带来治愈、安慰或至少是一个印证时,我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情真正有了意义。在此之前,我只是认为这是在传授知识,把校园里的课搬到社会上来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轻人对我的信任感增加,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堂文学课,更是一堂人生课。


这个概念的明确对我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此之前,我一直很被动,自觉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讲课,但当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价值后,我的内驱力才开始真正出现。


我记得有很多印象深刻的留言,比如有的年轻人被父母催婚,甚至面临家庭暴力;有的年轻人工资很低,生存负担沉重;还有的年轻人遭遇恋爱困境,感到无助和困惑。这些苦恼虽然不是巨大的灾难,但却足以压垮每一个年轻的灵魂。


当他们在后台私信中倾诉这些苦恼时,我感到了我在做的事情的价值感,如果能够帮到一些年轻人,这件事情就肯定是值得做的。从那以后,我讲课的方式也开始改变,不再只是正儿八经地讲文学作品,而是尽量寻找文学作品与年轻人人生问题的结合点。



综艺节目《半熟恋人》中,杜素娟也作为嘉宾,

探讨年轻人的情感问题



N:接触了那么多代际的年轻人,他们所遇到的人生困境有哪些共性?


杜素娟:年轻人在本质上是相同的,情感问题,无论是亲子关系、恋爱关系,还是自我困惑,都是多年来一直困扰着年轻人的话题。


很多年轻人对自己的价值表示怀疑,他们感到自己在人群中不受尊重,没有自信,认为自己比别人差,这种体验在多年的时间里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在发展规划方面,年轻人也面临着茫然和困惑,他们往往不了解自己的兴趣和真正的爱好是什么,选择大学专业时非常盲目而被动,甚至是被父母所左右。这些问题已经困扰了多代人,但至今仍未得到解决。


我认为,这些问题不仅仅是每个人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每一代的问题,而是我们的文化或者社会教育模式中存在的问题。这些问题在不同的时代里面的年轻人身上反反复复出现,让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感到困惑,我觉得更适合被称为“文化问题”


N:对于当下这代年轻人来说,又有什么独属于他们的困惑?


杜素娟:我观察到的一个点,现在的00后孩子相比80后、90后,他们似乎对未来有更多的畏惧感。以前的学生在课堂上听到关于理想和人生梦想的讲述时,眼睛里是发亮的,而现在的孩子,你跟他们讲这些时,他们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社会环境的变化使得现在的孩子生活条件更好,但他们精神上的勇气却似乎减少了。很多人会错误地将此归咎于年轻人本身,然而这是极其不讲道理的,社会的物化程度、成功模式的僵化以及生活标杆的高不可攀,这些都是导致年轻人精神脆弱的重要原因。


现在的社会竞争惨烈程度远超以前,社会对成功的标准也定得更高。以前的年轻人追求的是精神层面上的梦想和幸福,而现在的年轻人则面临着更具体、更高的物质标准,这使得他们感到痛苦和胆怯,不敢拼搏、尝试和探索。为了符合基本的“人的标价”,人们不得不变得越来越谨慎、小心,甚至绝望,这是我教学生涯中未曾预料到的发展变化。



杜素娟和毕业后的学生们在一起



N:因为对于年轻人的强共情,你被称为“互联网妈妈”,你会如何看待老师与“妈妈”的边界?


杜素娟:老师主要承担的是精神上的引导,学生来找老师时,往往也是带着精神上的疑问和困惑,因此老师在与学生交谈时,不会过多地涉及家长里短,而是专注于提供精神上的支持和引导。相比之下,妈妈则需要更多地关注孩子的生活细节。


这意味着任何一方都不可以无边界地干涉孩子的生活。我觉得老师和妈妈之间的边界感之所以有时显得模糊,是因为我们对妈妈本身的边界感认定可能存在一些问题。例如,有些妈妈可能会认为,因为自己是妈妈,所以有权无边界地打探孩子的隐私,甚至用自己的需求覆盖孩子的生活。


我理解为什么有些孩子会在网络上寻找“妈妈”,这往往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得到足够的母爱和关注,所以会在网络上寻找一种母爱的替代。这也让我感到悲凉,因为这意味着有孩子在现实生活中对妈妈感到失望。


因此,我愿意用自己的方式让更多的妈妈知道应该如何正确地爱孩子,如何与孩子建立健康的关系。真正的爱应该是放开孩子,让他们得到自由和不负罪的人生,而不是紧紧地把他们控制在自己的手里,监视他们的人生。


N:但也因为与年轻人的强共情,有不少指责你“迎合年轻人”的声音,你如何看待?


杜素娟:经常有人指责我在议题的选择上迎合年轻人,特别是在我讲述“断亲”现象时,很多中年以上的人会对我进行攻击。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他们忘记了自己曾经年轻过,也忘记了自己年轻时的感受,因此他们无法与年轻人共情,无法从年轻人的角度去思考问题,而是一味地从自己的年龄段和所谓的人生优势去看待年轻人。


我认为,一个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能够记住自己曾经的痛楚,无论是作为学生、儿子还是女儿时的痛楚,这就是我们最基本的共情能力。


然而,很遗憾的是,我们社会中的很多中老年人都缺乏这种能力,他们像曹禺的《雷雨》中的周朴园一样,年轻时曾经历过痛苦,不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但当他们成为父母后,就忘记了这一切,因为他们享受话语权,热衷于控制孩子。


实际上在人类社会里,很多人的悲剧都是因为没有共情能力造成的。无论是陌生人之间还是代际之间,如果无法达成共情,就会产生各种矛盾和冲突,家庭矛盾和亲子关系矛盾的源头往往就是父母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而没有从孩子的角度去思考。


鲁迅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们如何做父亲》,通过一碗鱼丸的故事去表达共情能力的重要性。共情能力对于缓解人类社会中的矛盾和冲突至关重要,我们需要能够去理解他人的想法和行为背后的原因,而不是仅仅看到他们的行为和观点的表层,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剧烈的根源上的冲突和矛盾。


N:在你看来,什么样的老师才可以被称为“酷老师”?


杜素娟:一个最酷的老师是那种能够与学生一起成长的老师,他们并不高高在上,而是拥有成长意识,与学生共同成长。我始终坚信,老师并非只是教学生,学生也在不断地教我,这种教学相长的过程,让我深感教育的魅力。


由于我与学生之间的年龄差异正在越来越大,他们教会我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他们帮助我跨越年龄的隔阂,让我能够看到不同年龄层的人所看到的东西。这种跨年龄的交流和学习,让我始终保持一种成长的状态。


我认为一个优秀的老师应该始终保持生长的状态,无论年龄多大,都应该保持对知识的渴望和对生活的热情,这样,老师才不会变得迂腐、油腻或居高临下。


真正的教育并不是老师把自己已经掌握的知识灌输给学生,而是与学生一起体验成长的痛苦和喜悦。





采访、撰文:霏絮

编辑:唐卓人

设计:圈圈

排版:Ruirui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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