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儿子十四

文摘   生活   2024-04-26 07:46   四川  
儿子十四
文/宋石男
皮娃三岁时的照片,我一直用作自己的微信头像。
大年初一的下午,在长沙,我给儿子叫了个去他外婆家的滴滴,让他在路边等候,自己则进一家饭店取臭豆腐,准备与他一人分一半吃。进店最多一分钟我就出来,儿子不见了。我一愣,问门口的店小二看没看见一个站在路边的孩子,十三四岁,跟我差不多高,比较壮实。店员断然说没见过,从来没看到有孩子在路边。我开始有点着急,在路边来回跑,边跑边高喊儿子的小名,“皮皮!皮皮!”没有任何回应。大年初一的街头,若不是网红街,几乎没人,不论儿子站在街上哪个角落,我都能看见,但就是不见他的身影。我的儿子,在大年初一的长沙,平地消失了!我从着急变成恐惧,脑子里涌出很多荒谬的画面,车祸逃逸,街头绑架,店是黑店,专拐客人的小孩,甚至外星飞船掳人都闪了一下。不可能,我大声反驳脑海里的画面,绝对不可能!如果是车祸,必有痕迹,也有声响,绑架同样。黑店在闹市能开这么久?招牌上写着始于1998!至于外星飞船,纯属扯淡。这时我才想起儿子带了手机,一打,关机!我脑袋一下就炸了!瞬间感觉自己跌入了《飓风营救》,不知道要历经多少险恶才能把儿子救回。
之前的两天,因为某种缘故,我和儿子连续在长沙徒步。大年二十九晚上,我们绕着梓园路和劳动西路走了一大圈,只为找一口臭豆腐,结果没找着。但一路上很开心,看到任何一个还开着的小店,儿子都打量一番,然后计划除夕夜去吃它。而在梓园路街角一个叫崇德广场的地方,我们更是乐坏了!那广场立了一排塑像,古今中外,十几号人物,非常混搭,既不按地域,也不按时间,更不按职业,甚至不管国别。张衡旁边是蔡伦倒没什么,但蔡伦旁边为啥是刘胡兰?刘胡兰旁边是雷锋可以理解,但雷锋旁边为啥是奥斯特洛夫斯基?儿子搜了每个塑像的百度百科,最后宣布,无法找出将这些人放在一起的理由。“可能是随机的”,儿子说,“是按照领导随机想到的人来搞的”。后来我们随机走到水院巷、电院巷,美食招牌随处可见,但都歇业了,儿子不断叹气,每看一家关门的店招就叹一口气。快出巷子时,儿子问我,这是老地名吧?还挺有味道的。我说,绝对不是,我们刚才是经过水利局与电力局的大楼再绕进这两个巷子的,所以一个肯定是有水利局宿舍所以叫水院巷,另一个则是因为电力局宿舍。“那就不好玩了”,儿子说。“是的,在这个国家,真相通常都没那么好玩。”
除夕晚上更加精彩,我们走错路走到潇湘电影厂旧址,鬼都没有一个,只有四处可见的红色元素,在夜风中招展。我们正要退出,冷巷忽然走来一位老太,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神色诡异,儿子掏出手机偷偷拍了张照,“这是最好的电影画面”!然后我们去了桂花公园,之前在路牌上看见过,儿子就想找到它。公园非常小,点根烟可以走好几趟,不过蛮有九十年代的气息,恬静可喜。儿子看布告牌列了整整十四个景点,摇头表示过分了,“咋可能有十四个景点?这么小,不可能有!”我说,“不是每个景点都要那么大,细小的景点也是景点,就像人,再细小也是一条生命。如果不信有那么多,你去数一数。”儿子同意我的看法,但不想去数,我们继续浪游。穿过一条小街,看见小卖部,进去买了许多零食,准备在医院看春晚时吃。儿子非常满意。又路过小炒黄牛肉店,儿子上去合影,念叨“虽不能吃,心向往之”。他最爱吃湖南的小炒黄牛肉,一人能吃两大份。大年初一的下午他就是在一家小炒黄牛肉店前平地消失的,而中午我们刚在那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然后就骑电瓶车在长沙城乱窜。那天的阳光非常好,在芙蓉中路的林荫道上,我们踏着红地毯般的电瓶车道驰骋,就像宾虚驾着战车飞奔。我们去了可怕的太平街和黄兴南路,儿子一路数黑色经典和茶颜悦色的店招,最后算出大概每十五米就有其中一家。我们像打群架一样逛完了这些要命的网红街,走出几百米,看到一家蜜雪冰城,儿子飞奔过去,点了两大杯饮料,“网红是吸血鬼,那边人排长队,这边鬼都没有一个”,儿子大口喝着,哀伤与愉悦同时浮现在脸上。
就在说这句话的一个小时后,儿子在小炒黄牛肉店前的马路边平地消失。我像疯狗一样来回奔跑,喊叫,没有找到儿子,打儿子电话,关机。正当我想报警的时候,忽然福至心灵,滴滴,我不是给他叫了滴滴吗?立刻打开滴滴软件,一看,行程显示都快到了。拨打司机电话,打不了,系统默认我是乘客,启程后打不了司机电话。立即分享行程,点开,可以拨打司机电话。司机接通,我几乎要跪下来地问,我儿子在车上吗?在啊,我让他接电话。“爸爸,我手机没电了”……听到儿子的声音,我一下虚脱了,是释放,是狂喜,是刚上断头台就听到政改了不用死了的死囚的心情。我原以为我会痛骂儿子一顿,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就走了,太过分了!结果却只细声细气提醒他到了记得给我电话,明天我们再出去转长沙城。应该是失而复得太幸福,舍不得骂他了。
初二和初三,我们又转了很多地方,橘子洲讲现代史祛魅,烈士公园讲刺客列传励志,还有岳麓山和西湖公园,白沙古井和丰盈西里,天心阁和陶公祠,最后一处只有个路牌,陶渊明的曾祖父如今就是这个待遇。好在我还可以为皮娃讲大几万字,关于陶侃,还有他的曾孙子。那几天大概是皮皮出生后我们单独相处最长也最愉快的时光。每天的交通基本靠走,吃肉则管够。人的一生中,最没有被浪费的时光,就是跟家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最有意义的当然也是。最有乐趣的还是。
儿子马上十四了,敦厚纯良也桀骜不驯。老师说他是法外狂徒,他则说上学像入狱。他的成绩中等,之前我们从来不管他,最近我打算稍微管一下,可心里又很矛盾。玩是每一个孩子的天性,是否必须为了应试而削减他,束缚他,这会不会扼杀他本可以充分发展的天赋和天性?
还是顺其自然吧,我爱我的儿子,他妈妈也爱,深深的,无比的。而爱,一旦成神,就沦为魔。这是C·S·刘易斯说的。值得每一个在爱中的人去体悟。既然我曾经视作神灵的我的父亲能为我写《多年父子成兄弟》,那为什么我不能现在就和儿子做兄弟呢?春节那几天,我和儿子每天都走二十公里以上,拢共走了一百多公里,而这,只是未来我们还要一起走的不起眼的一百万公里的开端。
今天,4月26日,是儿子十四岁生日。古人说十五志学,十五是虚岁,就是现在的十四。十五志学,就是十五岁要立志问学。陶渊明写《责子》诗,“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陶渊明有五个儿子,阿宣是老二,已到志学之年,却不爱学习。另四个儿子,也不爱学习。豁达如陶子,自不会鸡娃,在诗的结尾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既然老天给他们安排了这样的命运,老豆我也就喝杯酒算球。
儿子现读成都七中初中,学习不是很努力,成绩平平,偶尔努下力,也能中上,但从没上等。关键是他的英语和语文经常拖后腿。他妈妈去联合国还有欧洲议会做过同声传译,我的语文也还可以,他却在这两门上折戟沉沙!他妈妈说起来就摇脑袋,活像达芬奇的儿子只会画猪头。但他也有一些另外的本事。他是班足球队核心,去年率队拿了年级第一。决赛点球大战,本为后腰的他临阵当守门员,扑出三个点球。那段点球夺冠视频,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看得眼眶湿润。他还是校管乐团的首席鼓手,爆裂鼓手,沾了他师傅文烽的仙气。文烽是我多年好友,前阵子来成都演出,一起喝酒,跟我说要皮娃子假期到长沙看外婆时,连续十天跟他练鼓,“保证皮娃子会脱胎换骨”。我大喜,还有点怕皮娃子不肯吃苦,结果回家一问,他立即表示,“太好了,要去”。皮娃子不像我,我总是鸡血满满,他即便激动也克制,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有上将军之风。实际上他在商业上蛮有点天赋,这个我们宋家以前是没有的。小学四年级时,他跟我打三国群英传2,然后就在同学间口述游戏,拿个本子记各人的ID档案,有人主动要花钱升级,之后更多人接踵而至,一周内他收了一千八百多块。后来东窗事发,退了一千多。为啥不全部退?“有充值礼包,比如充五十送文具盒,那部分钱花掉了,不能退”。游戏被禁,他又开拓新业务,为同学评估家庭资产。他有一套算法,主要计算房产、汽车、薪酬。股票则不计。“那个不好计算,同学也不清楚,而且,就像爸爸炒股一样,只会越来越少”。他做资产评估不收费,收汽水、烤肉什么的。有时什么也不收,“多交一些朋友,总是好的”。我问,评估出来如果资产不多,客户失望咋办?“有钱家的孩子才会找我评估,一般人家鬼大爷才会来找我”。这客户分析……初一时,他在咸鱼、淘宝开店买卖车模,不是人,是汽车模型。他是汽车专家,建筑专家,足球专家。依靠专业知识与信息能力,小半年他赚了两千多。许志学听说了想投皮娃子一万块,作为天使投资。皮娃拒绝了,“现在还不需要投资,等以后做大了,再找许叔叔”。皮娃的建筑知识也很丰富,每到国内或国外一个大城市,必去登当地著名建筑,目前大概登了小一百座摩天大楼。在芝加哥,他远远凭一座楼的顶部轮廓就能叫出名字,然后像AI一样报出其基本信息,建于哪年,设计师何人,建筑风格,建筑史地位等等。十岁时,我们看一部动画电影,里面有在建的埃菲尔铁塔,他立即推算出电影情节发生的大致年代。皮娃的逻辑好,数学也不错,最好的时候考过年级第二名。六岁时,他妈妈腰疼,皮娃看了,就学着说自己腰也疼。我说你小孩子哪有腰?过了一会儿,他把妈妈的腰带缠上,问我,这是啥?我说,你拴你妈的腰带干嘛?他又问,腰带在哪里?我说,废话,不在你腰上吗?他说,那你刚才说我没有腰。竟无法反驳。皮娃对历史感兴趣,也喜欢音乐和电影,但对文学完全不感冒,我经常感叹家学从此绝矣。可是,昨天我无意中发现,他在微信上让他妈把我的《哀五眼钟山》打出来,作为范文,估计是他要参加语文课的范文赏析。那一刻我眼眶又湿了,儿子毕竟是懂老爸的。如今儿子十四,进入生命的一个新阶段,没什么可以送给他,惟愿他保有并发扬自己的天赋,在以后的岁月中,不断成长,并且正直善良,去往水草丰茂之地,以一棵树的角度指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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