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如何才能浓于一杯清水?
文/宋石男
数典忘祖,说的正是我这样的人。家藏三万多册书,我不是每本都通读过,但大多数都翻过,可我却不曾为我爷爷翻书,甚至连他的生平都比较模糊。最近翻《翁文灏日记》,才纠正了一个关于我爷爷生平的记忆错误。我一直记得长辈说,爷爷1941年去乐山福禄区当区长,后来因此在镇反运动中被杀。但据翁氏日记,1938年我爷爷就在乐山第四区当区长了,福禄则是当时区署所在地。翁文灏是民国著名地质学家,时任经济部长,去乐山是考察当地矿产。福禄矿产丰富,所以翁氏也去了该地。日记提到我爷爷宋森友只有寥寥数语,说他对当地地形不熟,我觉得这说明我爷爷可能刚上任不久,不熟悉矿场,可能还比较书生气,应酬不够圆通。不过翁氏在日记中又说,他当晚住区署,所见“街道极佳”,这说明我爷爷治理水平还不错,令街道巷陌清洁悦目。
我们这代人对自己的祖辈,往往所知不多,也少有提及。言己必称列祖列宗,乃是古时传统。比如中国古代第一篇长诗《离骚》,劈头就说,诗人于吉日诞生,更有高贵的皇族血统。对诗人而言,若以个人德性灌注血脉,就能企及完全意义上的高贵。这与亚里士多德的断言暗合,“高贵蕴于个人德性和祖传财富”。
博尔赫斯曾写过一首古怪而动人的情诗,也祭出了他的列祖列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我已死去的先辈,人们用大理石纪念他们的幽灵: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边境阵亡的我父亲的父亲,两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胸膛,蓄着胡子的他死去了,士兵们用牛皮裹起他的尸体;我母亲的祖父——时年二十四岁——在秘鲁率领三百名士兵冲锋,如今都成了消失的马背上的幽灵。”
用祖父和外曾祖父的死亡故事来留住心上人,这是什么鬼?这其实是在说,我要用我生命的源头来留住你。祖辈是一个人生命的源头,我告诉你我祖辈的死亡故事,就是告诉你我最隐秘的生命源头。我要用我生命的源头来留住你。
好了说回来,我们毕竟不是屈原,也不是博尔赫斯,祖传财富中最珍贵的血脉记忆,不少已经断掉了。这当然遗憾,但也是无可如何之事。我父亲在他八十岁生日的致辞中,含泪怀念了他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却对我爷爷只字不提。父亲说我奶奶去世二十多年后,他还常梦见她而醒来,一脸泪水。父亲致辞时,我奶奶已经去世四十年了。父亲很少提我爷爷,因为他才七八岁时,爷爷就被杀了。他记不得爷爷是什么样的人,也记不得爷爷陪他一起做过什么事。我们常说血浓于水,这话有其道理,但真要让血浓于水,还得血亲之间彼此陪伴,彼此付出。否则,血浓如祖孙父子,也不过是血脉在里头若隐若现的一杯水。
悟到此点,我立即跑去陪伴我十四岁的儿子,拥抱他,叫他“中国好儿子”,并把闻声奔过来看热闹的我七岁的女儿也揽过来,叫她“中国好女儿”。妻子在旁一头雾水,我赶紧笑得像条舔狗一样喊她“中国好妈妈”。对亲人应该甜一点,能多甜就多甜,对自己亲人都不能甜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而且,人这一生会有不少苦,如果亲人对自己都不能甜,那就太苦了。从小缺爱的人,会疯狂地给从来不缺爱的人献爱,就像穷光蛋给亿万富翁捐款。最后这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我抱着儿子的时候,他一直在笑,我还以为是我抱他的缘故。没想到我松手后他笑得更厉害了,起初只是捧腹,后来简直要跌跤。一问,原来是他同学想对一个女孩表白,不知道说啥,找他帮忙,他就写了句:“我喜欢你很久了,你白嫩的皮肤像冰一样凉,你很内向,但是长得很漂亮”。同学立即拿去向女孩微信表白,然后就被秒拉黑了。儿子狂笑说,写那句话的时候,他想的其实是墙。我无语,小女儿则在旁补刀,“哥哥,我咋觉得你写的是尸体呢?”
这不是笑话,而是惨剧。高中时我是情书王子,帮朋友们写过许多情书,成功率至少有一半。儿子如今手艺这么粗糙,祸害他朋友倒没关系,等他自己要出马的时候可咋办?我于是语重心长地跟皮娃说,来,让爸爸教你两招。初次表白,要清晰,要正常,不要那么晦涩,不要那么诡异,比如你可以说,“你的眼睛里有泉水和星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我不是要赞美你,但一个人看到美的东西,比如一朵花,都会情不自禁。当雾气和花香消失,我才看清最后的阿芙洛狄忒,那就是你……哦对了,可不可以和我一起打一次实况足球呀?我会让你看到我的生命力和暴力。”
“什么鬼!”儿子大声武气地喊,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刚才前半截是正面教材,后半截是反面教材,我们总要在好坏对比中才能真正明白什么是好坏对吧?再教你一招,表白的时候一定要紧张,羞涩,手足无措,能多脆弱就多脆弱。女人有母性,会对需要自己保护的人生出一种同情,同情发展下去就是呵护,呵护再走一步就是爱情。最后,要让爱长留,就要让爱不清不楚。隐秘的爱是最铭心刻骨的爱。爱究其本质是一道甜蜜而莫测的阴影,正大光明会让它消失殆尽。”
讲完这些话我自己都吃惊,怎么能在妻子面前把自己压箱底的绝技都展示出来呢?这么精湛的技艺,又会不会把儿子吓住?
我完全白担心了。
儿子只冷冷地、淡淡地回了一句:“爸爸,你说的这些,很土,早就过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