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所见最美之书,是日本当代花道第一人川濑敏郎的《立花》,浦睿文化出品。纸张、印刷、图片、文字,无一不美。是书借花道讲述日本的神话、传统、信仰和思想,川濑敏郎说,“这本书,将是我留给这个国家的遗言”。饶富意味的是,这书只靠出品方的朋友们推荐,且以原价销售。我问为何,对方说,“因为道理已经讲不通了,互联网平台打劫我们,结算折扣已经低到三折左右,书没法做了。当当连三折都突破了。那么用心做的精致书给他们简直就是没有意义”。所以,《立花》不打折,因为心血与美不能打折。
《立花》确实精致,事实上不是精致,而是绝美。我不懂花道,但对绝美之物,人不需要懂,只需要被震撼。全书一百八十多篇文字与插花图,如单手击拍之音,一下一下轻击在心。书中最能诠释花道的,是《生死》一文。作者借白洲正子之口说,花在自然中当然是花,但被人剪下,插入器物之后,花才真正“成为花”。成为花,即成为神佛。插花是直面花的死亡。自古以来,花的真谛就是看清生死。与大地分离的花朵会加速走向死亡,这和人通过与母体分离而降生并向死而生是相通的。所有生物都一样,只能向死而生。在插花的时候,人会屏住呼吸,然后,当花进入容器、开始呼吸时,人也大口呼吸,由此获得一种活着的真实感。经由插花,花与人的生死合而为一,“成为生命”。最近一年,我一直在治楚辞。我认为屈原就是上古中国第一个插花者。他不用别的器物,只将花插在自己的身体与生命之上。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清晨我去山丘采撷木兰,木兰去皮不死;黄昏我去水边摘取宿莽,宿莽经冬不凋;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我身上披满江离与幽芷,又结秋兰以为佩饰;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我用荷叶为上衣,再以荷花为下裙。就是这样。花与屈原的朝夕合而为一,“成为生命”。俄国汉学家费德林曾主持翻译离骚,为了语言能臻于至美,他请诗人阿赫玛托娃帮忙润色译文。诗人不懂中文,只能听费德林朗诵俄语译文。她听呆了,回过神来,她取过译稿,慢慢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读起来,一行一行读下去。译文虽然丧失了但一定仍保留了部分原文的音响与色彩,阿赫玛托娃从中发现了离骚的旋律,她听到屈原捕捉着风的呻吟,树叶的响声,花朵的语言,鸟儿的鸣叫,屈原对这一切声响及其意义,哀诉以及悲泣通通心领神会,并绘制在人眼前。花卉的世界是美妙的,屈原从未与这个世界分离,他同各种草本植物极其亲近。它们经常环绕在诗人周围,宛如水彩画颜料泼洒在他透明而绚丽的诗节中。离骚中的花草都在向人大声疾呼,它们洞察他的情感,用它们的气息和色彩灌注到他的身心中,成为他最本质的组成部分。屈原之后,花草树木才在中国语言艺术中获得自己应有的权利,此前的诗三百并未赋予它们这种权利。自兹而后,每一位中国诗人都竭力在充满生机的世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花卉色彩与馨香序列。《立花》这本书,我将它看作活着的离骚图,比过往一切离骚图经更能显现离骚之美。摩挲此书我爱不释手,那一幅幅精妙的插花,让我真正领悟了离骚“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的含义。众芳,必须与前面的“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联系,众芳之荒芜,就是众芳之所在荒芜。鲜花注定会枯萎,但我们并不悲伤,因为那是自然之事,鲜花所在的地方变得荒芜,才使人深深悲哀。插花终会枯萎,但插花的瓶,插花的人,和同花来自的大自然,不能荒芜。花插下的瞬间,花停留在瓶中的时间,插花与观花的欣悦,也因之而永不凋零。插花是时间的艺术,让美在时光中停驻,此刻美着也就永恒地美着。离骚也是时间的艺术,开篇这段最能显示:
流光似乎要抛我于身后,担心岁月不再给我机遇。清晨采撷山丘上的木兰,黄昏去汀洲将莽草拔取。日月一去不停留,春与秋轮回代序。想到草木必会凋零散落,就害怕美人也迎来迟暮。这八句,是一个时间的列队,以极优美极哀伤的样子奔逝。年岁,夏曰岁、周曰年,是长时间序列;春秋,隐去夏冬不言,指代四季,是较长时间序列;日月,既指星辰,也指时间单位,是短于前二者的时间序列;朝夕,一日的开端与结尾,是这个时间列队中最短的时间序列。屈原对时间的流动极其敏感,也为这种一去不回的力量而震撼。他个人的本质与尊严,正是在与这种一去不回的力量的对抗中显现。如陈世骧所言,离骚以一列时间的壮观游行开始,年岁、四季、日月、朝夕在这个弄人的、恐怖的、致命的行列中匆匆而过。伴随日月等掠过的,是不断的恐惧和焦虑,这恐惧和焦虑因其追求理想的德和美而变得更为尖锐。屈原如此努力地耕耘,其本质是要去捍卫,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里,人的存在的高贵价值。而鲜花,正是高贵存在的象征。不要让鲜花隐没。一旦花的容颜隐没,眼前的事物就以它们虚伪的美,把你的脚步引向歧路。人应当爱花,坚贞不渝。如果不爱花,怎能爱身体?如果不爱身体,又怎能爱心灵?如果不能自由地爱不同的对象,承认这样或那样的诱惑,又怎能最终认清生命最重要的本质而矢志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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