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我们还配说我们在旅游吗?

文摘   2024-09-29 21:34   四川  

游龙虎山记
文/宋石男
秋日,应番茄小说邀请,我去江西龙虎山参加番茄读旅季的活动,见了一些老友,游历了一些名胜,读了一些书,获得了一些新知。其中有些故事,想对你们讲讲。
下飞机时邂逅张丰,他也受邀参加此次活动。我们到龙虎山已是晚上9点,见到一别八年的作家刘原,头已星星也;一别十年的诗人叶匡政,养生有术,童颜巨乳;一别不晓得几年的历史学者庄秋水,一口清脆悦耳的娃娃音,但文笔刚健老成;有马体育主笔秦向前,据龚晓跃说,是“现在八零后的两支笔之一”。此外,还见到小说家阿乙,长得像只鸟,江西九江人;书评人绿茶,作家团伙“六根”成员之一;六根另外两个成员:专栏等身的韩浩月、前新京报的老武。对了,叶匡政也是六根成员。六根的精神领袖或者说勤杂工潘采夫因为帮老母亲修房子未能成行,潘采夫是我多年好友,不能见到这个浓眉大眼的河南何家劲,有些怅然。
十年前,我和刘原、叶匡政还有何三畏在漠河聚会。漠河乃中国极北之地,昼长夜短,蔬菜块头是南方的数倍,小葱都有胳膊那么粗。刘原拉我到能望见对岸俄罗斯国境的江边跑步,他是长跑健将,跑得很兴奋,像跳莎莎舞的老板,我长跑不行,跑得沮丧,像战败归来的士兵。八年前,我和野夫、刘原在扬州聚会。一连数日,每天都看琼花,喝大酒,简称喝花酒。野夫如今长住清迈,四五年没见了,希望他一切一切好。
多年后再次相聚,刘原和叶匡政都说,必须感谢抖音和番茄小说,不然可能还要再过十年八年,这帮老友才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相见。

刘原、我、叶匡政
刘原喜欢讲段子,但米兔之后只要有女性在座,就不讲黄段子了。他讲了个不开车的段子,他带小儿子坐地铁,因为头发白,经常被人让座。有次让座的人是六十多岁的大爷,70后的他心想,尼玛你比我老多了,就坚决不肯坐,结果大爷是抖音健身达人,单杠上玩大风车的那种,硬把他摁到座位上去。我们都听得哈哈大笑,可转眼间空气中就弥漫着一种苍凉的味道。
叶匡政总是手提2公升的大瓶矿泉水,“多喝水,对身体好”。这与道教“饮水服气”的养生之道暗合,也与大妈大爷们的长寿秘诀一致。与十年前相比,他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还是那么爱写反诗,而他将自己的驻颜术归结于“这几年我基本不近女色”。
秦向前是我们的小兄弟,现在当然也成长了,独当一面的思考者、写作者。我没好意思问他为啥拉黑易小荷,只问了有马体育的近况,以及他个人的方向。一些东西是不会死的,从南方体育、潇湘晨报到有马体育,它们顽强地存活着,并且不时放出光芒。
当晚我们一群人吃烧烤喝酒到深夜12点,回酒店后我和刘原两个人又喝到凌晨2点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还要喝万钟酒,见万年人。友谊长存的秘密,不在长相见,而在长交流。朋友之间需要深入的交流,一场自深深处的长谈就像妻子与丈夫互换婚戒一样从此确定彼此的命运关联。
翌日上午,我们去龙虎山桃花洲参加番茄读旅季发布会。活动在露天举办,很符合“读旅季”主题,要是在那种能闷死人的大会堂里搞就完犊子了。我和中国作协的北乔兄在泸溪河边抽烟聊天,看一个道士打扮的人脚蹬喷水柱的飞行器在空中晃来晃去,很有点鸡犬升天的仙味,又看一个人身系长绳在悬崖峭壁上飞身疾走,倏而来兮忽而逝,是硬功夫。

下午去看了一大拨道观,龙虎山乃道教圣地,正一观、天师府、上清宫,造像精湛,建筑肃穆,与寻常道观不可同日而语。在一处道观,有人正在请法师为其逝去亲人做招魂仪式,道士唱着不知所云的歌,极凄怆,能感动人,有时简直像大哭着在唱。所有宗教都关乎生死这个终极问题,而人类之所以需要宗教,也正在于此。

在天师府看到一千八百年的古树,很震撼。道教的历史大概就是一千八百年,而此树与道教同寿。一千八百年来,多少天才陨落,多少文明荡然无存,而树犹如此!又去看伏魔井,我想掀开井盖看看,工作人员断然拒绝。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三十二天罡七十二地煞,我觉得放他们出来也挺好的。
翌日清早,在桃花洲竹筏码头坐竹筏缓行溪中,水极清澈,初浅,可见水底卵石,复行数百米,渐深,不可见底。两岸均为丹霞地貌,孤岩耸立,峭壁上有许多洞穴,穴中有悬棺,乃春秋战国时期越人之俗,大概有原始信仰的因素,也有考虑祖先遗骨能安全长存的因素。
两岸孤岩据说有二十四座,总称“仙岩”。明人徐学谟有《游仙岩记》,记叙特详。徐是文人,民间可不吃这一套,这些景观,民间唤作“十不得”,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尼姑和尚摸不得,哦不对,是尼姑背和尚走不得。《龙虎山志》称:“雌雄石,在仙岩下,两石如人,抵背而立,呼公母石”。相传此峰对面的尼姑庵中,有尼姑爱上一个和尚,相约私奔,被法僧追赶,慌乱中和尚扭伤脚,尼姑背上和尚便跑,跑至此处时,张天师怜悯二人真爱,用定身法将二人定住,化作山峰,永远相依。

行至中途,忽有老妪荡舟来会,原来是卖莲子的。同行的姑娘买了几把莲子,剥而尝之,清香中带点涩味,像平生少年时。
上岸后登象鼻山,此山非陆象山之象山,因山势酷似象鼻而得名。桂林也有象鼻山,比较端庄,这个象鼻山比较冷峻。前者像皇家园林里豢养的,后者像热带雨林里野生的,我更喜欢野生的。

阿乙、少年梁朝伟
说到陆象山,那是我钦敬之人,一代心学宗师,与理学宗师朱熹分庭抗礼。他在晚年曾来贵溪开设象山精舍,也就是后世所称的象山书院,南宋四大书院之一。象山书院遗址现在是贵溪市第一中学,其附近巨资新修的象山书院即将完工。我看了下相关报道,第一感觉是太大了,占地一百多亩,陆象山时代的书院,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这里插句题外话,刘原每看到一个粗大的孤岩,就要惊呼好粗,好大!然后一个人骚笑不止。我和叶匡政这种甜美的纯真的东方小男孩,自然是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叫,又为何这么笑的。
好了说回来,我去过九江的白鹿书院,不算大,但比当年的象山书院应该还大一些。书院之大,在宗师之气魄,不在占地。你搞个一百多亩的新建旅游景点,大是大了,然而昔日宗师之精神,早已花果飘零,魂不附体。
龙虎山乃道教历代天师修道之地,既然去了一趟,就应该寻根探源。番茄读旅季的读旅二字,深得我心。旅行而不读书——这读书是广义的,即求知,那么走万里路也不过是个耳食之徒,只能活在世界的表面。读书而不旅行——这旅行也是广义的,即行动,那么读万卷书也不过是个两足书橱,只能活在没有生机的世界。在往返飞机上,在回家的数日中,我读了不少关于道教和天师道的著作,对龙虎山的亲切感多了几分,甚至对我的故乡巴蜀的亲切感也多了几分。
天师道起源于东汉末年巴蜀的五斗米道。五米道的得名,说法颇夥,沈曾植《海日楼札丛》中的说法很新颖,也很精确,他认为五斗不是量词,而是指东南西北中五斗之天象,五斗米,则是祭祀五斗天象时向教民收的米谷。五斗米道的创始人,一般认为是三张,即张陵、张衡、张鲁祖孙三代(这个张衡不是那个发明地动仪的张衡,张陵后世则称作张道陵)。但五斗米的真正创始人可能是张修,被张鲁袭杀,抢了前者在汉中的地盘,也收服了前者的教徒,然后张鲁又将五斗米托为其祖张陵所创。(参《吕思勉读史札记》、柳存仁《张天师的妻女们》、饶宗颐《天师道杂考》、李刚《张修在道教史上的地位》)而张鲁的背后保护伞,则是当时巴蜀的军阀头子刘焉,后者之所以保护张鲁,又是因为张鲁的老妈,一个未亡人,既有道术或者说巫术,又有姿色,与刘关系暧昧(参《三国志》刘焉传、张鲁传)。当然,也有可能张修是张陵的弟子,或许同时还是张陵的侄子,张修的五斗米道是传自张陵。如此,则张陵作为天师道的祖师爷的传统说法,仍可成立。但不论如何,在天师道的前身五斗米道的创立初期,充斥着政治、宗教、宗族以及私人情感生活的各种纷争,是经文与刀兵,血脉与脂粉的博弈结果。
那五斗米道如何演成天师道,又是何时传入江西龙虎山的呢?
在五斗米道时期,天师道这个名字就与其并行了(一些学者认为东汉末年没有天师道这个称呼,是不对的,今人郭树森驳之甚确),只是五斗米道的称呼更常见,而且不无贬义,对应着“米贼”的称呼。张鲁投降曹魏后,五斗米道信仰随之进入北方,尤其是北方滨海地域。两晋南北朝时期,五斗米道的名称渐被天师道取代,因为前者带有浓烈的武装起义的色彩,为统治者与士大夫所忌。在此时期,天师道又渐演为北天师道与南天师道,北方创始人为寇谦之,南方创始人为陆修静。北天师受达摩面壁的影响而成自家教义,南天师则受慧远净土宗影响。南天师一脉,经大小孟法师的发扬,乃成正一道。隋唐后正一道、天师道二名常互用。但隋唐时,司马承祯总结当时天下道教形势,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的说法,龙虎山仅列第三十二福地,排名较后,并无道教圣地地位。隋唐时的道教天师也颇夥,并非只张天师一脉,甚至都没怎么见到关于张天师显赫的记载。要到北宋真宗时期,龙虎山才一跃而起,成为道教圣地。关键之人是张正随,号为张陵后人,与真宗关系极密切,参与过不少宫廷密谋。此后,龙虎山张氏之世袭成为天师道传统,天师世系也成为历代举足轻重的宗教与政治力量,常与朝廷合作,有时也被朝廷猜忌、敲打,例如我在上清宫博物馆见到的一份顺治诏书,就明白教育天师要做好维稳工作,不得寻衅滋事。实际上,清人入关后,一度怀疑张天师依附福建的南明政权,打算命令在江西的清军屠上清,当时的五十二代天师张翌宸立刻写降表连夜送交清军,后更跑出上清宫二十里郊迎,才化险为夷。总之,明中叶以后,天师道在政治上就渐渐衰落,在民间则始终兴旺。(参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崔浩与寇谦之》、潘雨廷《道教史发微》《<天师道>序》;柳存仁《一千八百年来的道教》《题免得龕藏汉天师世系赞卷》、小林正美《中国的道教》、郭树森《天师道》)
写完上面几段,我忍不住推开键盘感慨,不旅行,就不会读这些书,也不会了解这些过经过脉的历史啊!

写作本文所用部分参考书
读关于天师道的书之余,我顺便也读了读《徐霞客游记》,一读又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为什么读徐霞客呢?因为他在晚年最后一次壮游中,来到了贵溪,游了龙虎山、上清宫等地,还见到了某代张天师的墓地及墓志。但他没来得及游仙岩就离开了。信慕佛教的徐霞客,对龙虎山、上清宫、张天师墓只是一笔带过,他更想去游览的是一个叫徐岩的地方,因为他认为那是“吾家物”,都姓徐,另外还想去象山,因为他仰慕陆象山。有意思的是,他到龙虎山那年正好五十岁,与这次同去龙虎山的刘原、北乔同岁。
读徐霞客游记,我最感动的是他和他母亲的情感。徐霞客屡试不第,他母亲一点都不觉得悲哀,徐霞客要去周游天下,他母亲也不觉得是不务正业,反而非常支持,甚至为他缝制“远游冠”。更了不起的是,在七十多岁高龄时,她还与儿子同游了荆溪、勾曲等地。不能同游时,她就听儿子回来后跟她讲各处风土人情之异,崖壑梯蹬之见,越讲到惊险处,她就越开心。
读徐霞客游记,我常常感佩而惭愧,为啥他写得那么生动那么细致那么准确那么丰富?我们去过那么多地方,问问自己,我们能写出什么?除了囫囵吞枣地快餐风景与像个傻瓜般地不断拍照外,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在心里留下了什么?徐霞客是一步一步一日一日地旅行,我们是三心二意一日千里地旅行。徐霞客穿棘则身如蜂蝶,缘崖则影共猿鼯,衣碍则解衣,杖碍则弃杖,我们是看海则看人海看到想吐,登山则坐缆车像个胖子财主,堵车就耍手机,到了景区就举起自拍杆。
我们,还配说我们在旅游吗?
也许只有读书才能拯救旅游,之前已经说过,广义的读书,是求知。我们去到一个地方,要求知,要了解它,而了解它最好的办法就是用脚去丈量它,用眼去看它,用心去感知它。我们的世界已经太支离破碎了,必须用专注去将它还原。
陆象山与朱熹在鹅湖相会,互相朗诵自己写的诗,作为一种辩论手段。叶匡政看到这儿肯定要甜美地笑起来,这是他和崔健经常干的事情。当陆象山念出“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沈”时,据说朱熹愀然色变,大不怿。这句诗未必真正击中了朱子的要害,但一定击中了我们很多人的要害。我们的生命,在这个时代,常常是支离的,随波浮沉的,只有化繁为简,知难行易,才能长久浩大。就像德国数学家黎曼说的,“思考在于持续而非数量”,生命也在于持续而非数量。易简工夫是持续,支离事业是数量。
如此,读书和旅行就变得前所未有的重要。二者都能拓展我们命运的界限,这些界限曾经如此痛苦地压迫着我们的心。一旦真正开始读旅,我们就会为高贵美好的事物在心中产生的难以名状的感觉而欣悦。当人类天才的杰作与自然造化的杰作在眼前呈现的时候,大地的界限消失了。
回到文初的活动,番茄读旅季的主题是“山河画卷,字里行间”。网络文学的字里行间,与山川河流的画卷一相逢,全新的艺术就产生,网络文学与乡村文旅一结合,全新的生命就诞生。在传统时代,西方有契诃夫《萨哈林旅行记》这样伟大的人道主义、人类学、政治与文学的游记,也有奥登《战地行纪》这样奇特而震撼的关于中国的游记,其中的十四行组诗更被誉为1930年代最伟大的英语诗篇;在古代中国,也有郦道元《水经注》、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王士性《广志绎》、徐霞客《游记》这样地理与文学的双重杰作。如今,是时候让我们也迈出脚步,走进山河画卷,书写山河故事,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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