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关于自杀
文摘
2024-10-27 21:18
四川
【四一按】在成都,来成都的朋友,都应该去屋顶上的樱园坐坐。那里像亲人一样亲切,像爱人一样可爱。昨晚我和龚晓跃、老莫、张女士、吕峥、小黑、缪川、晓芹在那吃饭喝酒。之前的下午,在细雨之后,还和春林在那喝咖啡,对着一瓶他拎来的青花郎。最近一年多,春林决不饮酒,但只要有远方的好友,他总是提酒来。我想他可能是用这种方式与我们继续饮酒。吃完饭我们去了老任的暂停键酒吧,那是一个好酒吧,在那里有时会有“阵容”,有时没有,但无论有没有,都不妨碍它是一个好酒吧。在那里你会遇到老朱的红颜知己曾春,十年前老朱为水井坊当颁奖嘉宾的时候,我们在红瓦寺对面吃宵夜。现在红瓦寺和红瓦寺对面已经他妈的变样了,我和陈晓卿全勇先在那喝醉过的宵夜,招牌是红油抄手与老妈蹄花,已经他妈的被拆的一干二净了。今天中午我又去了樱园,在那与老莫一起安安静静地请我们心爱的、敬爱的艾晓明老师吃饭。今天阳光如此之好,看着它满心欢喜,就像被天真的姑娘温柔地抽大嘴巴子。我们三人坐在花园里、阳光下谈天,听艾老师讲了不少往事,很受触动。哦跑题了,这篇帖子的主题是关于自杀。因为昨天发了李清晨医生关于沙白女士的文章。沙白女士当然有选择如何生存及是否生存的权利。我也认为她是一个不寻常的人。但既然已成公共舆论事件,人人都有评论的自由。你们可以赞美,李清晨医生也可以批评。而我认为清晨那篇文章虽然有少许扯远了的地方,比如谈战争强奸与中年人没有自由,但主要观点是有价值的。作为一位信奉循证医学的医生,他肯定不希望病人吃中药去治红斑狼疮,也肯定希望病人能不绝望也不放弃。
不过我之所以发这篇帖子,无关医学,只关乎自杀。加缪说,人生唯一严肃的问题就是自杀。我没想过自杀,但见过伟大的自杀。在即将于浦睿文化出版的七人传之屈原传中,我写过它。下面就把这部分发出来,好让自己更有力地活下去。
“陟阩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屈子一个人的史诗就这样结束,悬置了美与悲哀及抉择,让人意犹未尽。严肃的美总是意犹未尽的,永远让人觉得在它那里还能揭示出更深刻的东西。人生的意义只有在死亡后才完全呈现,一首伟大哀歌的意义也只在终章后才会全部显现。王逸曰:“乱,理也,所以……总撮其要也”。乱辞即总结陈词,王说甚确。《礼记·乐记》:“始奏以文,复乱以武”、《论语·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可见乱本是乐之结束。《国语》韦昭注:“篇义既成,撮其大要,为乱辞”,可见乱由乐之终章引申为一篇之结辞。既为总撮要义之结辞,当视作独立成章,不宜与正文连读。“已矣哉”,王逸注曰“绝望之词”,陈本礼注曰“大有一痛而绝之意”,皆中肯綮。国无人莫我知,莫足与为美政,二句总括离骚全篇之痛,上下无知己,不可为美政。惟“将从彭咸之所居”一句,千古争讼。彭咸乃彭祖,殷贤臣,也是屈原先祖,前已考证,但“所居”何义,仍需进一步探明。《诗经·唐风·葛巾》:“归于其居”,郑玄笺:“居,坟墓也”。郑笺或可移于“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那么,从彭咸之所居,就是像彭咸一样长眠于坟墓之中。从字面看,“居”比坟更安详,给人一种入睡的宁静感,而一个“将”字,又将长眠的动作延迟。清人朱冀《离骚辨》曰:“所居犹云所处,与前遗则相应,盖死非难也,处死则难也。从彭咸之所居者,从彭咸所以处死之道,非竟以水中为彭咸之居也”,此说颇有见地。写离骚时,屈原尚未有自杀的明确意志,但死之问题已在其心间萦绕,前文“虽九死其犹未悔”、“宁溘死以流亡”、“虽体解吾犹未变”、“阽余身而危死兮”,在在可见。然细察文义,这些都在说自己可能因为正道直行而得祸身死,并没多少自杀的意思。因此,“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实是说屈子将从彭咸处死之道,而不是打算去投水,何况彭咸也不是投水而死。屈原真正确定死志,当是在写《怀沙》时。“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我的心很定,志很广大,又有什么好畏惧的?我知道死亡是不可逃避的选择,就不会再贪恋身躯。那些光明磊落的君子,我将以你们为我的楷式(我未来也会成为后世楷式)。像屈原这样的人真正确立死志时,反而异常平静。怀沙的从容无惧与离骚的痛苦挣扎正形成鲜明对比。就像梁宗岱说的,屈原唱得最沉痛处是他最依恋生命之时。越依恋生命,他越要以舍弃生命来发誓,因此激动不能自己,到他真正要舍弃生命的时候,譬如写《怀沙》时,他是那么坚定与淡漠,没人逼他去死,没有王权的威胁,也没有刀斧交加,他是自愿赴死。质言之,屈子自沉,乃是基于绝对的个人自由意志。他决不是厌世的人,他的诗歌充满日出一般喷薄而出的生命力,他的生之意志如此强悍,对现世又是如此注目,但终究选择了自沉。那么,屈子为何自沉?苏格拉底临终的话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理解:“我去死,你们还活着,到底谁幸福,只有天知道”。这话隐含着另一层意思——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获得幸福,人就应该去死。而对屈原来说,幸福就是坚守生命原则。就个人而言,要么自我保存居于最高位,要么他认为更崇高的东西居于最高位。屈原显然是后者。他珍视生命的程度,视其能否成为体现理想、在世界上确立真理和正义的手段而定。他既不能改变自己的信念,也不能把思想转移到另外的事情上去,只能以生命来决志。他自杀,并不是为了不存在于这个世上,而是为了得到永恒平静的存在。惟有在这种永恒平静的存在中,他的人格与理想,方才于千秋万代放射出光辉,而不被暂时的庸俗、无谓的机巧或残酷的暴力所摧毁。在知道怎么死的人面前,命运毫无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