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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在地下运行太久,终有一天会喷薄而出。
罗马尼亚人民对齐氏及其所代表的政党不满日增,从80年代末开始,民间的示威和罢工频繁出现。
1989年,3月11日,罗马尼亚原六名领导人联名发表公开信,指责齐氏搞个人毒菜,个人凌驾于D之上,把国家引向灾难。12月16日,罗马尼亚西部城市蒂米什瓦拉发生群众示威事件。以神职人员拉斯洛问题为导火索,几千名群众上街抗议,并同防暴警察发生冲突。齐氏闻讯后大怒,下令警方向“暴徒”开枪,这种暴力方式引起了军警的不满。
齐氏不知道,这个事件会促使他最后彻底的落幕。
当年12月21日中午,他在首都组织了一场10万人的演讲,依然像往常一样振臂高呼,但是应者寥寥。更没想到的是,他才讲到一半,突然某个角落传来一个声音:“达倒齐某某!达倒毒菜者!”
这声呐喊就像沉闷夜空里的一声惊雷,现场凝固了几秒钟后,随后10万人都开始高呼“达倒齐某某”。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领导人吓得面如土色,高举起来的右手凝固在空中,然后不知所措地放下。国家电视台赶紧掐断信号。
最后一次演讲。(图片来自网络)
见场面失控,齐氏带着妻子马上撤离现场,迅速乘坐直升飞机逃跑。结果却在降落后被控制,送到了anti-政府组织的手里。
12月22日,军警介入,又发生了军队倒戈。当天深夜,anti-政府组织——罗马尼亚“救国阵线委员会”宣告成立。之后,在一个军营的简易法庭上,齐氏夫妇被草草审判,整个过程持续了不过20分钟。他们以贪污罪、屠杀罪、破坏经济罪等罪名被判处死刑。
几名军人立即将齐氏夫妇押到军营外。两人破口大骂,几个士兵朝他们身上射了上百发子弹,直至弹夹打空。两人倒在地上,身上千疮百孔,场面非常血腥。
齐氏夫妇被抓。(图片来自网络)
作为曾经的反法西斯革命者,齐说过:“任何砖志的暴力一旦与人民的正义之师交战,他们必将粉身碎骨。”很多年后,果然一语成谶。
30多年后回头看,当时对齐氏夫妇的处置显然过于草率,充满了丛林社会原始复仇的血腥。在现代文明社会里,对一个人的审判——哪怕他是十恶不赦的罪犯——理应经过法律的程序,就像“二战”后对日本战犯的审理。可是,当历史的发展始料未及地溢出它原有的堤岸时,激荡起来的浪花会重重拍打在每个人身上,无人可以幸免。
John说,那一幕发生时,他已经在美国工作了。他在电视上看到这则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二十多年,他是神一样的存在,怎么可能一夜间倒塌呢?一开始我哭了,因为我的祖国和人民饱受折磨。后来我笑了,因为他们终于获得了新生。”
齐垮台后,罗G陷入完全瘫痪状态。在原罗G高级领导人中,齐氏夫妇已被处死,另有37名罗G中央政治执行委员会委员、候补委员和中央书记被捕,罗G各级D组织实际上已自动解散,罗G财产被没收。1990年2月16日,罗政府总理罗曼宣布“GCD和GCZY在罗马尼亚已经死亡”。
2004年3月29日,罗马尼亚加入北约。2007年1月1日,正式加入欧盟。
转型30多年后,如今的罗马尼亚是何等光景呢?我十分好奇,上网查了一些资料。这是一组来自世界银行的数据:2010年以来,罗马尼亚是欧盟各国中经济增长最快的国家之一。2023年人均GDP1.84万美元,已成为高收入国家。20203年受通货膨胀和外部需求减弱的影响,经济增长率放缓至2.3%,但是预计2024年的经济增长将会加速。2023年,在“全球创新指数”(Global Innovation Index)中,罗马尼亚排名47位。
人还是那些人,可是为什么整个国家的状况和之前有云泥之别呢?因为,当你接受光,光就会照亮你。这天大的变化,是当年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排队领取特供面包的罗马尼亚民众没有想到的吧。
不过,尽管罗马尼亚名义上转型了,但是并没有立刻对过往历史进行深刻反思,对当事人进行追责,这成为它发展的一个障碍。至今,80年代末发生的事情很多仍然情况不明,除了一些直接参与屠杀手无寸铁平民的人外,没有原权力机构中的主要人物受审。因为旧体制跨台后,原政权的许多成员洗白后依然把持着权力。
据2013年纽约时报一篇报道,2006年,罗马尼亚政府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审查GCD时期的普通罪行,马里兰大学教授蒂斯默纳鲁是该委员会的负责人。他当年提交的调查报告称,罗G当局杀害或迫害了逾两百万人,当时的总统特拉扬·伯塞斯库认可了该调查结果,他曾表示审判过去罪行的时候到了,只有那样才能消除“一种未治愈的疾病所带来的重负”。他说这番话时,议会成员发出嘘声和嘲笑。
如果一个国家不曾正视过往的黑暗,则无法彻底走向未来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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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布加勒斯特的检察官宣布对残忍的前监狱长维希内斯库进行审判。维希内斯库被指控对监狱内6个人的死亡负有直接责任。这是罗马尼亚自1989年12月齐氏倒台后,首次审理此类案件。后来维希内斯库被判了20年监禁。第二位被判刑的监狱长,也获刑20年。
维希内斯库曾告诉罗马尼亚电视台,他只是按照监狱总局颁布的规定例行公事而已,不该为执行上级做的决定而承担责任。他说,“对,是有人死了。但其他地方也有人死。这里、那里、所有的地方都有人死。监狱的食物和其他条件都是按规定的,如果我不遵循那些规定,我就会被扫地出门。那我该怎么办呢?”
就连一些他曾经的受害者,也对他的自我辩护有点同情。他们想知道,为什么只对这么久以前的、一个作用相对很小的人追究责任。
这涉及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提出的“平庸之恶”——不是从自身的邪恶动机出发,而是因为放弃了思考、丧失了思考能力而作恶。
当一个人把自己视为螺丝钉,不问是非、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命令,并对他人和社会造成可怕后果时,是否应该承担责任?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因为你作为机器的一部分,维持了机器的整体运转。可是,如果只是追究“螺丝钉”——而不是“发动机”的罪责——那么整个社会的底层逻辑依旧没有质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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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至1996年伊利埃斯库执政期间,在欠缺有力的反对D予以制衡的情況下,并沒有积极改变国内政治tizhi的企图,加上行政司法体系仍由旧GCD任命的人士掌握,官僚体系对于改革也充满敌意,以致于政治和经济上的改革都相当迟缓,阻力重重,贪腐盛行。1989年之后,贪腐风气仍深深困扰着当局。根据2006年的民调,竟有高达80%的罗马尼亚人认为官员贪腐问题严重。
2017年2月,罗马尼亚爆发反贪腐示威,抗议现任的社会民主党(PSD)政府火速通过《贪腐除罪令》。人数至2月5日达到巅峰,约有五十万人上街。
John说,大约20多年前,他回了一趟罗马尼亚,发现社会上依然存在着对GCD时代的怀旧情绪。我告诉他,中国也有不少人怀念Mao时代。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逻辑?我在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维奇的书《二手时间》里找到了一个参考答案。对于这些不接受变化、怀念过去的人来说,“国家成了他们的宇宙,取代了他们的一切,甚至生命。他们无法摆脱伟大的历史,无法和那段历史告别,无法接受另外一种幸福,不能像今天的人们这样,完全潜入和消失于个体生活中,把渺小看成巨大。”
她犀利地指出,“人们不仅不会在意自己的奴性,反而会钟爱自己的奴性。”
“苏维埃人”是她在书里提到的一个词。她说,我们这类人,全都有社会主义基因,彼此相同,与其他人类不一样。我们有自己的词汇,有自己的善恶观,有自己的英雄和烈士。我们与死亡有一种特殊的关系。
确实。比如我和John夫妇交流时,我们熟悉对方所说的很多词汇,比如红领巾、太阳、敌人、私营经济、限供,等等。当我听到Marianne说当时罗马尼亚经常断电,到处漆黑一片时,不禁会心一笑——因为我的童年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在同样的水里泡过的人,身上会留下同样的味道和痕迹。Marianne说她不敢去纯粹的罗马尼亚人的教会,因为内心恐惧犹存。而我在少女时代,每次看到村里来了一个磨剪刀或者炸爆米花的外村人,就会惶惶不安地想:他会不会是台湾TW?
我们可能在物理空间里离开某个环境,但是在心理空间里,从未离开过深植于心的恐惧。有人说,字油和空气一样,当你不需要思考字油也能活下去时,你就是字油的。就这点看,估计很多人(包括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字油。
1917年,苏联作家亚历山大.格林写道:“不知怎么,未来并没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阿列克谢维奇说,一百年过去,未来又一次没有到位,出现了一个二手时代。
“一只白鸽要飞越过多少片大海,才能在沙滩上安眠。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才能望见天空?”
答案在风中飘。(完)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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