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呀世界变得太快。(林世钰 摄)
我上大学的时代,老狼高晓松的校园民谣特别火,武汉音乐电台经常播放。那时,随便从哪个宿舍楼前走过去,都能听到里面有人鬼哭狼嚎:“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
“同桌的你”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最流行,可我暗暗喜欢的,是那首轻快中夹杂伤感的《美人》。
有一天我到学校的清真食堂打晚饭,出来后看到男生宿舍楼前有个流浪歌手在弹唱“美人”。他唱到那句我最喜欢的“美人呀世界变得太快,你的美还在不在”时,对我笑了一下。
一笑倾城,顿时,武汉暗昧的冬日黄昏立刻明亮起来。向来视男生为无物的我竟然心动了一下,忍不住把刚买的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放在他跟前。
他估计饿坏了,立刻停止弹唱,抓起馒头就吃。吃完后,他又弹唱了几首校园民院,然后消失在江城苍茫的暮色中。
90年代依然延续着80年代理想主义的余温,你如果穿梭在大学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这样长发覆额、蓬头垢面的流浪歌手。当年张楚也在北京各高校穿梭,曾在我认识的一个北大朋友的宿舍里借宿过。这些歌手大多没什么钱,只是纯粹地热爱音乐,自己创作,或者演唱其他人的歌。他们在校园里蹭宿舍,蹭饭,甚至蹭女生。
那个时代的女生,把爱情视为信仰。更愿意选择在恋人的自行车后座笑,而不是在富人的宝马车里哭。她们会不管不顾地爱上流浪歌手、诗人或作家,而不是官员、商人或工程师。甚至,有的女孩会因为一首歌而喜欢上流浪歌手,心甘情愿做“流浪歌手的情人”,跟随他浪迹天涯。
那个时代,爱情就是爱情,像荷叶上的露珠,几乎不附丽在金钱之上。
大学四年,我也和远方的三个笔友通着信。他们一个在新疆,一个在吉林,还有一个在山西,职业不同,但都是文学爱好者。我们聊新近正在看的书,经历的事,也聊人生困惑。
那时我有着中文系女生特有的浪漫,通常会在信里夹一根南湖边顺手采的狗尾巴草,或者路上捡的一片秋叶。有一次,我甚至把林间偶然捡到的一根羽毛夹在信里,寄给远在吉林的笔友。他说这是江城飞鸿。
新疆的笔友是个摩托车爱好者,骑行去了很多国家和地区。有时候,我会收到他从国外寄来的明信片和信件,每次收到都雀跃不已——他延展了我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和渴望。我们的通信持续了六七年,直到2000年我到北京工作时才慢慢减少,直至停止。
2002年夏天,他到北京和骑友见面,顺便也把我叫了过去。在西三环一家新疆餐馆里,坐在一圈散发着浓重机油味和荷尔蒙味道的大老爷们堆里,我全身不自在。直到笔友念了一首自己刚写的诗,我才觉得和他之间有了真实的连接。
站直喽,别趴下。(林世钰 摄于北京798艺术区)
20岁那年,我偶遇并喜欢上一个同样热爱文字的男人。那时他在北方一个城市工作,我们几乎每周都会给对方写两三封信。他回信时,通常会给我列一个长长的书单。他送我一本《海上花列传》,说张爱玲的文字受此书影响很大,建议我“仔细研读,定有所获”。
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两位作家,也是他介绍给我的。他甚至用六页信纸,热烈地和我聊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我至今还记得故事的梗概:柯西莫,家庭的长子和爵位继承人,为了表达自己拒吃蜗牛的坚决,爬到树上,一住就是五十多年。他最后苍老衰弱,奄奄一息,家人把床架到树上,让他躺着,医生爬到树上给他看病。大家都等待着他从树上下来的那天。小说结尾简直是神来之笔:一个气球飞到树顶上,柯西莫抓住气球绳子,升到天空里了。他的一生,都远离尘埃,成为轻盈完整的自己。
“柯西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看到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墓碑,上面写着:柯西莫——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这是一个关于自由的隐喻,近三十年过去,我才完全读懂。
年轻时代的爱恋啊,终是流沙上的城堡,美则美,但不长久。我们还是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分手了。可是那些写信、寄信、等信的日子,真是美好。从此不会再有。
美人呀世界变得太快。很快,经济时代呼啸而来,迅速席卷了一切,包括爱情、人性、精神生活。财富成了衡量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我们曾经热爱的文学艺术,视若瞳仁的爱情,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而且已经不再纯粹,被商业化和物质化了。
一个美好时代的逝去,如美人仓促的背影。(林世钰 摄于福建屏南县城)
时至今日,婚姻几乎变成算计,和爱情本身没有什么关系了。今天看了一篇文章,撰文的“人生导师”尽管才三十多岁,但是对婚姻有着精算师一样的精明,用经济学的思维理性计算婚姻的成本和收益:女性的婚姻收益=男方经济价值+情绪价值+性魅力价值—女性生育成本。她建议,如果出身底层,选择有限,就要拉高男方经济价值权重,舍弃性魅力价值和情绪价值。
天哪,如果按照这个标准衡量,我当年选择进入婚姻纯属盲目。作为一个整天做梦、无可救药的文科女,我喜欢一个人基本不动用理性,单凭感性。而且,我看重情绪价值甚于经济价值和性价值。可能上帝怜悯我不白不富不美不聪明,所以赐给我一个善良宽厚的伴侣,让我不费心机就可以在婚姻中幸存下来。
美人呀世界变得太快,就像一个旋转木马,坐在上面的人感到眩晕,却停不下来。
看着这个光怪陆离、群魔乱舞的时代,我深感到自己与它的严重错位。我喜欢的时代,生活其间的每个个体都应该是舒展的,松弛的,审美的,有选择的自由,可以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可是这个时代正朝我不喜欢的方向一路狂奔,奔流到海不复回。
奔跑的女孩。(照片来自春晓)
我向来讨厌喧嚣,喜欢沉静之美,所以选择文字这种表达方式。可是我的一个年轻朋友告诉我,国内阅读文字的人越来越少了,视频将成为主要传播方式。她建议我开个视频号,用短平快的方式增加流量,获取更大收益。
我知道,在这个流量为王的时代,你需要在闹市里大声叫卖,甚至要媚众,才能挣到钱。酒香不怕巷子深,那是过去的事了。可是,我对金钱的野心向来不大,有吃有穿就很知足,所以不想为之付出太多时间和精力。或许哪天我也会去开一个视频号,但希望从我的心出发,抵达别人的心。
人积攒财宝有什么用呢,眼睛一闭,这世界一切与你无关了。即便可以带走,你要去的那个世界,也没有银行可供储蓄。人活到最后,剩下的无非是对一生经历的回忆。倘若没有爱过和被爱,倘若活着只是为了满足欲望,倘若不相信人是有灵魂的,倘若对永恒没有盼望,那么,一个人的死亡和一只阿猫阿狗的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无非都是一堆烂肉和白骨。
返美这些日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收拾旧物。前几天,突然翻出一条崭新的披肩,不禁潸然泪下。
那是2002年国内一个朋友送的。当时她在尼泊尔旅行,在一个小店看到这个手织披肩,觉得很适合我,就买下作为我的生日礼物。这个朋友后来结束了一场折磨人的婚姻,只身出国。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的一头青丝都斑驳了白霜,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美人呀世界变得太快。但是一旦感觉自己被爱过,世界又转回原来的模样。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