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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夏律师出来了。清晨醒在异国的深秋里,眼眶湿了半天。一个曾经采访过夏律师的前媒体人在朋友圈里说,“夏律师刚刚和我视频通话,我们一上来就互相开玩笑,完全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悲情,但我还是百感交集地有些语无伦次了。”我对夏律师印象最深的是他代理的小贩崔英杰刺死城管案。2006年,退伍军人崔英杰为养家糊口在北京摆摊。城管没收其三轮车,他跪地请求,仍要不回来,激愤之下,刺死城管。之后,北京授予死者“革命烈士”称号,崔则面临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的危险。夏律师代理了这起案件。在他的努力下,崔被判处死缓,保住了性命。夏律师在法庭上一段充满人性温度的辩护词,当时被称为“感动中国”辩护词,堪称经典。这是其中最感人的一段话:贩夫走卒、引车卖浆,是古已有之的正当职业。我的当事人来到城市,为生活所迫,从事这样一份卑微贫贱的工作,生活窘困,收入微薄。但他始终善良淳朴,无论这个社会怎样伤害他,他没有偷盗没有抢劫,没有以伤害他人的方式生存。我在法庭上庄严地向各位发问:当一个人赖以谋生的饭碗被打碎,被逼上走投无路的绝境,将心比心,你们会不会比我的当事人更加冷静和忍耐?……当时我的那位媒体朋友报道了此案,文章广为流传。后来她不干记者了,自己出来创业。和她同时期离开媒体行业的还有很多调查记者,他们现在散落何处,不甚了了。今天是记者节,面对空荡荡的调查记者行业,我说了一句苦涩的话:节还在,记者没了。之前看到一句更扎心的话:记者已死,有事烧纸。调查记者从最初的蓬勃到后来的萧条,不过十几年。如今举目望去,调查记者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人们也渐渐淡忘了他们,只有出现油罐车拉食用油、殡仪馆偷尸等社会事件时,才想起这个群体曾经存在过,以及他们对净化社会的重要性。我曾经在北京做了13年法治记者,那些年发生的热点案件历历在目。遗憾的是,由于我所在报社的“部门主义”局限性,所以记者很少介入热点案件的报道,只是偶尔做些无关痛痒的外围报道和法律解读。于是经常眼睁睁地看着市场化媒体一众同行做着“让无力者有力,让悲观者前行”的报道,羡慕嫉妒恨。那个时代,媒体人、律师、知识分子是推动社会进步很重要的三股力量。一旦某个热点事件发生,三股力量经常合流:媒体人还原真相,律师跟进帮助当事人,知识分子进行深层解析,层层递进,民间社会热气腾腾。可惜那段时光如电光石闪,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是沉默苟且的十年,含光混世的十年。十年过去了,当年无比活跃的那群人,如今已经年近半百或年过半百,青春不再。他们被现实消磨了棱角,冷却了热血,渐渐长成了平庸的中年人或无力的老年人。仔细盘点一下,那些人当中,进去者有之,出走者有之,沉默者有之,转行者有之。其中许多人,已经多年没听到他们的名字了。偶尔听闻,也是关于他们退隐江湖的消息。上个月,在纽约的一次活动中,偶然碰到了那个时代很活跃的一个知识分子。十几年没见,他居然抽缩成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表情有点怯,说话断断续续的,思维很不连贯。而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口若悬河。看着他,我难过了许久——一个时代终是这样仓促地结束了。夏律师经历了十年牢狱,今天终于出来了。当年那个喜欢古典诗词,有侠客梦,愿为朋友两肋插刀,发誓此生不做鹰犬爪牙的法律人,如今已是一个 54岁的中年人了。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他在里面的这十年,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了,“你拥有的一切都过期了,你热爱的一切都旧了”,不知道他出来后是否会感到陌生和孤独。我和夏律师未曾谋面。可是不知为何,今天听到他出来的消息,好似看到一个老友远道归来,尘满面,鬓如霜,莫名想流泪——我们都是那个时代下的蛋,都曾努力地撞那面蔷。可是二十年过去了,蛋已碎,蔷依旧,甚至更加坚硬高耸。我们这代人耗尽青春,发现一切徒劳——历史走着走着又折回去了。“时光不再,已不是我们的世界,它早已物是人非,让人崩溃意冷心灰”。朴树的这句歌词,是对我们尴尬现状最真实的写照。人到中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开始学会与这个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也渐渐失去了愤怒的能力,脸部线条越来越柔和,目光越来越慈祥,越来越会保养自己的肉体,好像它们永远不会衰朽。前苏联作家索尔仁尼琴说过,“在我们这个时代,谁也不会感到惊奇,如果有人每天耐心仔细地服务于他的肉体。然而,他若如是服务于他的精神,却会感到羞辱。”在一个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你如果还固执地保留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注定孤独。所以,你要穿过人群并且坚强。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