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哈德逊河畔。河流有它自己的流向，不必为河流过于担忧。（林世钰 摄）
美国大选尘埃落定，生活又恢复了它原有的样子。
上周六逛了纽约哈德逊河畔两个文艺小镇，发现大街上都是人。到了Beacon，我直奔上次和朋友去过的尼泊尔餐馆，只见里面坐满了食客。服务员走过来抱歉地告诉我，今天只接受预定，如果愿意等待，一个半小时后才有空位。我饿得饥肠辘辘，只好就近找了一家日餐馆，吃了一份平淡的套餐。
那是选举日之后的第四天，在纽约这样的铁蓝州，川普上台应该会让支持者伤心欲绝。一个在纽约大学读过书的留学生告诉我，2016年川普胜选次日，他去上课，看到师生在教室里一起哭。8年过去了，如今大家的神经似乎坚强了许多，伤心归伤心，但快乐吃喝还是不可或缺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人类对生活的热爱。
政治会影响生活，有时二者纠缠在一起，但是它们在质地上终究是apples and oranges（两码事）。生活永远大于政治，而且坚韧恒定，不像政治那么激烈易变。政治可以凝滞洄旋，但是生活永远在继续。余华的小说《活着》就揭示了这一定律。这也是人类在非人性的政治制度下——甚至残酷的战争中——依然绵延不绝的原因。
大地上的树木，注视着人类社会的纷纷扰扰。（林世钰 摄）
支撑人们活下来的，有时可能是对他人的责任感。
我想起一桩与高耀洁有关的往事：她在“文革”中遭受了惨绝人寰的对待：被迫赤着小脚走在碎石路上，鲜血染红了石子。胃被打得大出血，最后只好切除了十分之九。一天，她被批斗后送回医院太平间，生无可恋，吞下了事先偷偷积攒起来的安眠药，幸好被人发现，送到医院。醒来时睁眼一看，三个孩子立在床前，哭成泪人，她决定好好活下去，让孩子有个妈。
后来她以“强奸妇女”的荒谬罪名，被送到采石场劳教，备受折磨。但是她依然坚忍地活下来，直至去年12月10日安然去世，享年96岁。
一个人如果没有对他人的责任感，仅仅关注自我，好似船儿没有了压舱石，风筝断了线，很容易就翻了，飞了。
支撑人们活下来的，或许是那一点点对美的执着追求。
1940年，巴黎被德国纳粹占领，食物紧缺。巴黎女人经常在市场的地板上，寻找别人白天不小心掉落的零星食物。但她们依然爱美。巴黎人认为女人不穿丝袜是非常不淑女的做法。可是，当时黑市上一双丝袜价格高达300法郎。因此，巴黎女人穿破了压箱底的最后一双丝袜后，就得想办法保持得体。调香师伊丽莎白.雅顿发明了一种神奇的碘溶液燃料，价格只要30法郎，有肉色、小麦色和亮肉色三种选择，广告词是，“就算没穿丝袜，也仿佛腿上有丝绸”。该产品颇受女人欢迎。一些女人甚至可以熟练地在小腿肚上画一条黑色直线，以此模仿丝袜的缝合线。
你可以说巴黎女人矫情，但是，或许正是残存的这一点点对美的向往，让她们的生活有了盼头，从而可以坚忍地度过黑暗时代，直至光明到来。
大学时代看过电影《卡萨布兰卡》，对里面一个情节印象深刻：英格丽.褒曼饰演的伊尔沙对曾经深爱过的恋人里克说，“这么说，里克，我们会永远拥有巴黎。你还记得巴黎吗？”里克说，我记得每个细节。当时你穿着一身蓝色衣服，德国人都穿着灰色衣服。
想象一下吧，在巴黎阴霾的天空下，一列穿着灰色军装的德国纳粹士兵像乌云一样移过街头，此时，一袭蓝色衣裙的伊尔沙缓缓走来，该多惊艳啊。战争并没有摧毁她的美以及对美的追求。
不管是在战争时代还是承平时代，生活没有容易的。我们时刻面临着二元对立的选择，如狂风在内心掀起巨浪。如果没有对现实世界清醒和通透的认识，以及对未来足够的信心，很容易导致内心世界的崩塌。
黄昏中的教堂。（林世钰 摄）
维克多.弗兰克尔（奥地利精神病专家、意义治疗和存在主义分析的创始人）说，人类最后的自由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选择应对的态度，选择属于自己的方式。我们总有许多选择要做。每一天，每个小时，我们都需要作出选择，每个选择都会决定你是否能保留自我和内在自由的力量。
同样是在巴黎被占领期间，即便数百万巴黎人纷纷逃离，但毕加索还是选择了坚守。他几乎没有公开露面，而是埋头完成了三四百幅画作，还有大量的素描、版画和雕塑。虽然作品无法公开展出，但他毫不理会。
他所处的时代，用现在时髦的一个词，叫“历史的垃圾时间”。但是毕加索并没有抱怨环境，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重建自己的内心秩序，积蓄“内在自由的力量”，并且把它表达出来。
人类历史的发展有它自己的走向和路径，作为渺小个人的我们身处其中时并不知晓，但是回望历史，发现有迹可寻——历史的发展可能会进进退退、兜兜转转，中途需要缝缝补补，但是到了最后，恶者注定站立不住，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
因为，“挖陷坑的，必掉在其中，拆墙垣的，必为蛇所咬。”
我们有生之年可能看不到自己理想中的结果，但是又何妨——我们本来只是人生过客，而不是历史发展的刻度尺。赶上海晏河清的时代，我幸，就尽情发光发热；赶上礼崩乐坏的时代，我命，就持守正道，努力不被他人改变。
是不是很像big brother? （林世钰 摄）
对于个人来说，永远没有——也不应该——有垃圾时间。“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稍纵即逝的，都是不可复制的，都是无比宝贵的。清晨跃出山巅的太阳，夜晚悬挂天幕的皓月，是一天美好的封面和封底，从来不会因为世界的动荡和掌权者的沉浮而改变规律。
如果你领略了这种永恒之美，就不会过于投入地上瞬息万变、无意义的喧嚣与骚动了。这至暂至轻的风中微尘，让它自然地来吧，让它自然地去吧。
今天看到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的一首诗《过于为河流担忧》，里面有几句特别契合我当下的心境：
啊，我常常过于为河流担忧，
为它们将如何流出山谷操心。
其实这条河将流入那峡谷，
它名叫“别问与我们无关的事”，
就像我们迟早也将在某处停下来。
是的，河流有它自己的流向，不必过于为它担忧。 用我作家朋友张惠雯的话说，“世界也许在往不好的方向走，但是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是要继续。所以，必须‘生起火来，买面包，阅读柏拉图……’，接下来，多散步，多读书，多买衣服多打扮，不走极端，一如既往与人为善。 ”
（2024年11月11日）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