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球表面自由行走。(佳忆 摄)
女儿今年9月上大二。
8月31日,我和朋友把女儿送到了大学校园。帮她把一车满满当当的东西搬到新宿舍,和她一起吃了午饭,喝了咖啡,然后去超市给她买了四箱矿泉水。新宿舍楼前,我们合影,拥抱,在初秋微凉的黄昏里微笑道别,分头离去。
这一次,老母亲没有流泪,因为经历了去年雏鸟展翅单飞的寂寥后,今年已经习惯了这种分别。作为“空巢大学”二年级学生,终于可以惯看悲喜了。
女儿的大学校园。(林世钰 摄)
去年此时,我一个人把女儿送到校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拐角,自己一转身就哭了。当天,我不敢回新泽西的家独自面对一屋空寂,而是跑到波士顿周边逛了三天。我去了爱默生的康科德小镇,到梭罗的瓦尔登湖走了一圈,还去了塞勒姆的女巫博物馆 。每天逛得天昏地暗,直到街灯全然昏暗才怏怏回到酒店。
空巢了一年后,我渐渐习惯了我和女儿作为独立个体的存在——我依然爱她,但是不会以爱的名义羁绊她。我们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活出各自的美好,并遥遥欣赏着彼此。
这一年对于我来说,类似大学生的gap year,从以女儿为中心骤然切换到现在的“”去中心化”,一开始有种“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但时间一长,发现回归自我实在是件美妙无比的事。好像当年不慎遗珠,如今又找回来了。拭了厚厚的蒙尘,发现内在的“自我”依然熠熠发光。
在纽约州Beacon。(佳忆 摄)
去年9月,我启动了一个很有挑战性的口述历史写作项目。采访对象是从历史这棵大树旁逸出来的一枝,但是顺着它回到树的根部,会发现很多深层次的问题。采访了六个人后,由于家族有个晚辈春节期间结婚,我匆匆回国过年。
此后,就势在国内待了半年,大部分时间陪伴父母,陪他们散步聊天,偶尔给他们做饭。回国半年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是整理录入了父亲手写的部分回忆录,加上2016年我对他采访后整理出来的访谈内容,整部回忆录初具雏形。父女一场,在尘世终有一别,但文字是不朽的,可以延续家族记忆,也可以传递我们对彼此的爱。
7月底回到美国后,我继续之前的写作项目,同时也在整合父亲两部分的回忆录。希望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可以出版。
父亲的手稿。(林世钰 摄)
回国这半年,我行走各地,去了全国十几个省,访谈不同的人。把自己切实地泡在水里,感受冷暖,而不是做岸上观,这是一个媒体人的职业惯性。
过去十年,我每次回国不过一个多月,对国内的了解仅停留在浮光掠影的表面,而这次行走,则深入到个体的生活和生命,内心得到极大满足。我看到了大时代浪潮中个体的挣扎,也看到了一些生命不屈的呐喊和坚韧的努力。我时而愤懑,时而欣喜,时而激昂,时而消沉。
这都是十年温吞水般的美国生活所无法感受到的,我感觉自己当记者时的敏锐触角又慢慢长出来了——原来它从未消失,只是被日常生活掩盖了。
十年前,为了女儿的成长,人到中年的我中断了自己在国内的职业生涯,毅然决然到异国陪伴她。虽然偶尔想到从前意气风发的自己,再看看现在平静如水的自己,会生出“如果……那么……”的喟叹,但是总体而言,我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因为我走后的中国媒体行业,江河日下,即便我坚守初心,留在原地,亦无多少自由表达的空间。把自己连根拔起,移植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固然有很多紧张和不适,但是也不乏探索新事物的新奇和快乐。如果人生是一场旅行的话,那么这段异国之旅是别开生面的,让我见识了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生活方式。
今年夏天,我和几个以前的同事吃了一顿饭,说的还是从前那些人,那些事。有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隔世之感。那些我曾经熟悉的人,后来沉沉浮浮,有的升官,有的生子,有的退休,有的入狱,有的离婚,有的去世。人生际遇大相径庭,让我生出“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的伤感。
饭罢,特意驾车绕报社旧址一圈,投以苍凉一瞥。我想起了自己那些年困在这栋大楼里的挣扎和烦闷。倘若没有离开,作为一个新闻理想主义者,面对萧条的现状,是何种心情。用我一个前同事的话说,“依你的性格,你保准会被气死。”
出走半生,发现无论离去还是留下,生命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天注定。
空巢首年最开心的一件事,莫过于为高耀洁医生在纽约中央公园立了一个纪念长椅。建议来自一枚,钱是几十位爱心人士众筹的,我是具体的执行者。这事做成后的成就感,绝对不亚于写了一篇10万+的文章。我终于理解了哥大黎安友教授曾经说过的为高奶奶换合适的家庭医生和护工比搞学术还有成就感。
做实事果然比写虚文的感觉更好。
高耀洁先生的纪念长椅。(林世钰 摄)
空巢这一年,我慢慢在摸索自己余生的方向,努力建立新的生活重心和生活秩序,寻找新的平衡。而女儿在这一年也同步成长了很多。她在大学里学习自己感兴趣的课程,有她向来喜欢的艺术,还有心理学、经济学、舞台拍摄等全新的课程。她到处旅行交友,探索未知世界。
今年春假,她一个人去了波多黎各,住在岛上一对老夫妇经营的露天营地里,观看满天星斗;7月中旬去台湾旅行,雨中骑车环游宝岛,和青旅的阿姨辈旅客交友,并观察到台湾和我的家乡——福建貌似一样,但内涵不同;7月末,去云南丽江古镇一家咖啡馆教画画换吃住,后来又到另一家陶艺店捏“瓦猫”,同样换吃住;8月初,她去我家乡一个古村当中美夏令营的英文和艺术老师,带领一帮孩子在村里穿梭,给他们买冰棍,任由他们挂在自己身上……
闺女在丽江。
闺女制作的瓦猫。(春晓 摄)
我欣喜地看到,过去十年我在她身上倾注的心血并没有白费,终于开出了花。过去这一年,女儿慢慢活出了自己的特质。我相信她一定会成长为她自己,而不是别人,更不是我的翻版。这是我一直以来对她的期待。
很多时候,父母希望看到孩子的成长,其实,孩子也希望看到父母的成长。父母和孩子注定要分离,因为我们本来就是独立的个体,只是蒙上天所赐,在尘世有了血缘关系,并且可以同行一段路。如果孩子成年后,父母仍然以爱的名义继续控制孩子,说明长不大的是父母,而不是孩子,因为父母在心理上没有“断奶”。
今天看到一则让人心碎的新闻:一个清华毕业的中国男孩到加拿大留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但是他父母反对他留在国外,并和他断绝关系。其母从小就习惯控制他,母子关系紧张。由于和父母的关系无法和解,他患上了抑郁症,一个人驾驶飞机升到9000多米高空,然后跳机自杀。
如果他父母早早知道孩子不是自己的附属品,而是独立的个体,要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
孩子长大后,父母要识趣,知道如何得体适时地退场。退到孩子的背后,远远地看着他们。见他们走得踉踉跄跄或者摔倒,父母先不要着急伸出援手,而应让他们自己试着平衡和站起来。如果实在不行,再上去扶一把,然后接着躲起来。
当孩子离家后,人们习惯把家里称为“空巢”,其实并不准确。雏鸟飞走了,鸟爸爸和鸟妈妈还窝在巢里呢,清清暗哑多年的嗓音,依然可以发出曼妙的歌声。
空巢后,人生刚翻开新的一页,还有那么多或粗或细的树枝等着我们栖息,那么多迷人的峡谷等着我们飞越,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等着我们去体验,怎么能说自己老得飞不动呢?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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