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在美国出版,2024年9月起在Amazon上架,敬请关注。)
前 言
高耀洁
本书收集了上个世纪 90 年代以来中国贪官污吏造成的民间苦难、疾病、伤亡等悲惨结局,故命名为《人祸杂谈录》。书中揭示了受害者的贫穷、疾病和死亡等实况,同时记录了“血祸”所造成的社会危害——艾滋病流行,青壮年死亡者众多,孤儿群体缺衣少食等灾难,触目惊心。
书里还收录了高氏家族的历史,以及高氏后人高世洁一生的奋斗历程。他是那个时代知识青年的缩影,很有代表性,后人通过他的个人经历可以看到那个时代人祸对社会造成的可怕后果。
制造时代灾难的贪官污吏和社会渣滓们,自己升官发财,耀武扬威,其团伙及随从者受益匪浅。他们为所欲为,中饱私囊,这是铁的事实。而救助艾滋病患者、艾滋孤儿的人们,反而成了有罪过的人,如河南艾滋病最早的“吹哨人” 王淑平医生,被迫出走美国,如今已客死异乡,其遭遇令人伤怀!
时代灾难中的受害者太多了,不胜枚举,有诗为叹:
《人为灾难》
悲痛青壮年,卖血赴九泉。
处处有人哭,阵阵阴风寒。
父母无人养,幼儿更可怜。
哀哉人为患,众生问苍天。
本书比较特殊,是很多文章的集大成者。有我本人的亲身经历, 也有其他人的文章,还有一些社会现象的描述。收录的文章,有的已 经在媒体上发表过,有的尚属首发。文章作者,有的是我本人,有的是几十年前的受害者(有的已经去世),有的是媒体记者,有的是我的同道之人或者亲属。
本书共分五章,前后时间跨度有 20 多年。
第一章:中原“血祸”发生时的社会背景以及艾滋病人的悲惨生活。让人看到那个时代的社会图景:社会混乱,社会弊病深重,导致艾滋病猖狂流行,给民众造成巨大危害。
第二章:媒体对中原血祸以及我个人的报道。可以从中看到艾滋病的危害、防艾人员的困难、“吹哨人”的遭遇,以及“血祸”引发的社会灾难。
第三章:我的胞弟高世洁在“文革”中的人生经历。他回忆了“文化大革命”时期知青下乡的艰苦生活,以及回城后的奋力拼搏,代表了一代知青的命运。这也呼应了本书“人祸”的主题。
第四章:其它文章。收录了我的同道中人高燕宁教授、蓝燕等人撰写的关于艾滋病的文章,以及我的胞弟高世廉和高世正对我家乡高新庄的回忆。
第五章:诗词歌赋。有的系本人所写,有的是朋友所写,都是对历史具体的记录。本书在编排过程中,承蒙崔女士大力协助,罗放、张雪不辞辛苦,前来帮助下载、编排文稿、改错等。同时,作家林世钰女士和中国留学生 Lucia Lu 及徐浩伦在百忙之中帮我编辑此书。本人年事已高,文字难免杂乱,编辑此书非常不易,向他们致以真诚的谢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我一生漂泊,如今已经96岁,风烛残年,很多事情已无法再亲力亲为。只能将我的一些所见所感和一些同仁的文章留存下来,供后人参考。期望他们能有所警醒,不要再让这些悲剧在中国大地上重演。
自2009年8月抵美,如今已近14年。耄耋之年寄居异国,个中滋味难以描述,于右任先生的诗《望大陆》可以表达我这些年的心境: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2023年元旦 纽约寓所)
编辑手记|在文字中纪念
林世钰
在高耀洁医生(我习惯叫她“高奶奶”)去世近三周后,再次校对这部书稿,似乎打开一个结满蜘蛛网的房间,有种“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空茫和心痛。
过去几年,为高奶奶编辑另外两部书稿《诗词札记200 首》和 《高耀洁行医往事》时,每次总是听她慨叹:这将是我“最后一本 书”。可是,几年过去了,她的身体状态似乎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年复一年,奇迹般地度过来了。
2023 年春天,她把这本书稿交给我编辑时,又说这是自己“最后一本书”。我当时并不在意,因为此前听她说过这句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好比“狼来了”听多了,就有点麻木了。
可是这一次, “狼”真的来了,带走了这个还差 9 天就 96 周岁的顽强生命。世间和她有关的丝丝缕缕,都脆断在那个阴雨绵绵的冬日。
2023年11月7日,林世钰与高奶奶最后一次见面。
12月10日,当我得知高奶奶猝然去世的消息后,感觉被人打了一记闷棍,先是发懵,待反应过来后,心痛如刀绞——央视前记者柴静几天前联系了我,希望可以采访到高奶奶,我和加州来的朋友梅玫原计划12月11日去看望她,没想到竟然只差了一天;书稿12月6日已传给她,待她审阅后,明年1月便可出版,只差了一个月。
我与她相识八年,算是一个比较懂她的“忘年交”,可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竟然没有机会与她告别。顿时感觉世间万事如大梦一场,以为自己双手攥住什么,松开一看,原来只是一把流沙。 “你们的生命是什么呢?你们原来是一片云雾,出现少时就不见了。”(雅各书 4:14)
接下来的一周,写关于她的回忆文章,接受各路媒体采访。更多时候,一个人呆坐于桌前,看着后院灰蒙蒙的天和静默的灌木,脑子不停回放与高奶奶相处的点点滴滴:肿成馒头一样的小脚、24 小时插着的氧气管、爽朗的笑声、沟壑纵横的脸、窗台上的蝴蝶兰、衣柜里打着补丁的衣服……想着想着,就莫名流泪。
自 2015 年相识以来,我们不知道见过多少次面。特别是 2016 年到 2019 年写作《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期间,我们几乎每周都“相约星期二”。她诉说,我倾听,陪她落泪,陪她欢笑, 陪她吃午饭。每次等她吃完饭,我才告辞。
那些年,她寓所外面的鸽子,总是一团一团地腾空,然后默契地落下去,像一卷卷黑白相间的云。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恒,可是竟然毫无征兆地结束了。
2019年3月,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女士听说高奶奶病情严重,前去探望。她看了新出版的《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非常高兴,鼓励高奶奶多出书。高奶奶把这句话放在心上。那段时间,每次去看望她,她都摸出几张纸,上面写着几首诗词,让我帮她输入电脑。这些诗词,填充了她的寂寞时光,不但可以言志,也可以寄情。
2019年11月,我帮她编辑出版了《诗词札记200首》。她非常高兴。可是我又发愁了——下一年,该为她寻找什么样的人生盼头呢?我知道,除了出书还是出书,因为这是她最看重的事。在这点上,照顾高奶奶15年之久的哥大黎安友教授和我有着默契。在我认识高奶奶之前,他也总是鼓励高奶奶写出一本又一本书。
2010年,高奶奶出版完《高洁的灵魂——高耀洁回忆录》(增订版)后,黎教授敦促她“带着紧迫感去写下更多的所见所闻,将那些处于遗忘边缘的历史真相保留下来,也让年轻人可以用以往的知识保护自己。”
在他的鼓励下,高奶奶 2015 年出版了《高耀洁回忆与随想—— 高洁的灵魂续集》。2018 年又出版了《高耀洁忆往昔》。黎教授在这本书的序言里说,“她谦逊地感谢我促使她写这本新的回忆录。但真正激励她继续写作的,是她想要记录历史的内在动力;她明白这些故事的重要性,感到有责任将真相公之于众。而我的鼓励只不过是一个支持因素罢了。”
2020年春天,美国疫情严重,我和高奶奶分别被困于新泽西和纽约的家中。直至7月,我给她送读者众筹买的电脑时,才第一次看到她。一见到我,她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她说自己天天关在寓所里,几乎没有人上门看她,生不如死,几次想跳楼自杀,可是身子太重,爬不上窗台。
我心酸得不行,回来后写了一篇文章《高耀洁:我很孤独寂寞, 希望有人来看我》。一时间,很多看到这篇文章的朋友陆续上门看望她。那段日子,高奶奶经常给我发邮件,说今天谁谁又来了。
2020年7月25日,林世钰给高奶奶送电脑。
之后一段时间,她在收集以前当妇产科医生时的病例和故事,黎教授和我继续鼓励她结集出版。2021年9月,我帮她编辑出版了《高耀洁行医往事》。书出版后,我又犯愁了:下一本书是什么?不久,听高奶奶说,她在收集媒体过去 20 多年对她的报道,我暗喜——总算又可以找到一根支撑她度过一年的“拐杖”了!
每次去看她,她总是兴奋地告诉我,很多义工在帮她整理书稿,进展顺利。末了自然而然地说,到时你帮我编辑出版。我没敢接茬。说实话,过去一年我在上班,而且正逢女儿申请大学,加上先生因疫情之故三年未能返美,我应付个人生活已经精疲力尽,根本无力帮她编辑此书。再者我的眼睛飞蚊症日益严重,已大量减少看书和写作的时间了。因此我未敢像前两本书那样,主动揽活。没想到,今年春天,她二话没说,就把收集好的书稿一股脑儿传给我,并且“毫不客气”地说:你帮我编辑出版吧,我相信你。
我大致浏览了一下文稿,脑袋“嗡”地一响——书稿的结构和文字杂乱无比,而且章节之间重复内容太多,若要捋得像本书的样子,需要重新调整结构,这得花费多少时间和心力!可是,我怎能拒绝一个 95 岁老人的要求呢?
就这样,我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活。期间找了两个中国留学生 Lucia Lu 和徐浩伦帮忙,他们做了一些初步的文字编辑工作。在此对他们表示感谢!为了把高奶奶的盼望抻得长一点,从而延迟死神对她的造访,我决定慢慢编辑此书。
11月,高奶奶问起了这部书稿,“希望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这本书的出版”。12 月 6 日,我把校对了两遍的书稿传给了高奶奶。到了 12 月 9 日,没有等到她的回信。我的心里有点不安——往常她一定会及时回复邮件,除非自己生病和电脑坏了。
12月9日,恰逢文友梅玫从旧金山过来,我们计划11日一起去看望高奶奶,顺便帮助柴静完成对她的采访。当天,我给高奶奶发邮件告知此事,晚上临睡前看了一下邮箱,依然没有收到回复。我的心里有点忐忑。
12月10日上午,新泽西大雨如注。我去教会参加敬拜活动,期间头疼欲裂,坐立不安,午饭没吃就回家了。一回到家中,打开手机,就看到黎安友教授发来的邮件:高耀洁医生去世了,我在她的公寓处理后事。
顿时地动山摇,心如刀绞。
两天后,先生临时有事,仓促回国,女儿还在大学校园里。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黑白颠倒地度过了以泪洗面的一周。经过 8 年的相处,我和高奶奶之间建立了亲人般的感情,她的猝然离去,让我感觉自己的生活塌了一角,内心顿时空了。
12月18日,依然阴雨绵绵。在纽约州芬克里夫墓园,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两三百人一起,含泪送完高奶奶最后一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高奶奶生前最喜欢吟诵《诗经》里的这句话。我想,这些来为高奶奶送行的人们,应属于“知我者”之列。
德有邻,必不孤。
2023年12月18日,高奶奶追思会。
告别仪式结束后,风停雨住,天高云淡,鸟儿鸣啾。我瞬间得到安慰——高奶奶一定去了天堂。她晚年漂泊海外,未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是她生前帮助过的艾滋病人和艾滋遗孤,至今都在传颂她的名,念她的好。曾被她的爱触碰过的、照亮过的人,后来也开始照亮别人。比如杜聪,他所创立的香港智行基金会,过去二十多年帮助了 3.8 万个艾滋遗孤。
“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 死了,仍是一粒,如果死了,就会结出许多麦粒来。” 高奶奶的生命结下的果子,不知比那些儿女绕膝的普通老人要丰饶多少倍。
近三周过去了,我慢慢接受了高奶奶离世的现实,悲伤的情绪一点点平复。因为我知道,她已经脱离了肉体的桎梏,变成了穹苍那颗38980号小行星,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用她一如既往悲悯的眼神,看着人间,看着我。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出版她生前“最后一本书”,是我首先能为她做的一件事,这也是她的遗愿之一。虽然她未能等到此书的出版,但是在天之灵一定可以看到。
这本书的部分内容和她之前出版的书籍有重复之处,但是其中一些首发的篇章颇有价值。比如她的胞弟高世洁撰写的对知青岁月的回忆。文字朴素自然,却翻滚着那个时代的惊涛骇浪,让人看到 “人祸”给平民带来的苦难,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斯人已逝,余音袅袅。此书是这位可敬的老人留给世间最后的礼物。她的大爱与悲悯、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借由这些余温尚存的文字,在天地间回响。
我们在文字中纪念她,因为文字不朽。
(2023年12月30日 美国新泽西州)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