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缝中蕴含着希望。(林世钰 摄)
回到哈德逊河畔半月有余,依然在倒时差的痛苦过程中。而以前,三四天就倒过来了。可能现在年岁渐长,适应环境需要更多时间。
每天一到午后,就眼皮发沉,头疼欲裂,只能搁下手里的活,往沙发一倒,秒睡。醒来已是黄昏,看着后院一川烟草,一缕秋意从内心升起。回国半年,之前冰凉许久的心被亲情捂热,乡愁少了,但是对逝水流年的惆怅以及对世界局势动荡的担忧却丝毫未减。
公号更新缓慢,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写什么。每次打开电脑,脑子一片凌乱。这个世界水深火热,热点事件层出不穷,但好消息几乎没有。每次想写点什么,可是像抓娃娃一样,看着眼前一堆娃娃,却不知从何下手。况且,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世界上许多人在受苦受难,写作是件太奢侈的事情。躲进小楼成一统,内心颇感不安。
每天安静地看书、做简单的饭菜、锻炼、思考,收拾屋子、打理庭院,过着梭罗式的隐者生活。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端着一杯咖啡,凝视前院那株疯长的紫薇。离开半年,它像青春期孩子一样蹿个了,一树粉红在屋檐上头摇曳着。目光越过它的枝叶和花朵,听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林世钰 摄)
1.
游子的宿命:故乡的陌生人
之前在国内半年,一开始很抓狂,感觉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得很远,耳塞目盲,像个聋哑人。可是时间一长,竟也慢慢习惯了——让生活回归生活本身,会减少许多精神内耗,或许不是坏事。看周围大多数人,男人抽烟喝酒打麻将,女人逛街美容跳广场舞,他们很少关注发生在陌生地方和陌生人身上的事,所以几乎没有形而上的烦恼,看上去简单快乐。只有我,自知己身渺小,却负着世间所有不平事的重轭,每日忧心忡忡,闷闷不乐。
我的一个朋友,聊起之前我被风沙的两个公号,善意劝我:那些事那些人和你没关系,你关心它干什么?你已经人到中年了,应该多养花养生,少关心那些与你不相干的事情……
我反问他:如果不公义的事多了,整个社会肌体腐烂,社会空气被严重污染,谁能独善其身?她怜悯地看着我,似乎在看一个冥顽不化的傻瓜。
我知道她的劝告是真诚的,也具有普遍的现实性。在这样一个小城,大部分人都是在尘土里生活,算计生活中的方寸得失,很少有人会抬望眼,看天空掠过的飞鸟。对于他人不考量现实利益的选择,他们更是难以理解。
回头看,在家乡待了半年,和当地人除了说一样的方言,吃一样的食物,精神上很难同频。在某种程度上,这和待在国外没有什么区别。虽然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内心依然那么孤独。出走30多年后回归,我俨然成了故乡的陌生人了。
我知道,我离开太久太远了,而且一直在努力扩展自己的境界,而家乡和生活其间的人们,精神内核几乎没有变化。我对家乡的一切感到亲切,但是很难有精神上的契合。
这是一个游子的宿命。
故乡的廊桥。(By: 春晓 )
在小城待的时间长了,由于很难找到聊天对象,慢慢的,脑子也开始变得简单起来。一日三餐,有肉有菜,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有时去父母家蹭饭,偶尔自己也下厨。看家人吃得欢欣,也体会到一种久违的天伦之乐。
一菜一蔬,一箪一食,对大部分人来说,就是“人”这个字的一撇一捺了。大部分人一生劳碌,主要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今年走了很多省份,发现在经济萧条的大背景下,只要与吃有关的店,比如餐馆、小吃店、奶茶店、宵夜摊,生意都比其他店好,门口蹲着很多等活的外卖小哥。
当生活没有更多期盼的时候,吃就成了莫大的安慰。
菜市场。(林世钰 摄)
春节那段时间,我的饭局都排不过来,有时连着几天,一天要在外面吃两顿,把我累得精疲力尽。偶尔我建议将吃饭改为喝茶,这样可以有更多时间交流。对方的回答往往是:那怎么行,吃饭是吃饭,喝茶是喝茶。于是,我只好痛苦地回乡随俗,出席一个又一个饭局。每次看到水果上桌,知道饭局结束在即,心里窃喜。
中国人为什么如此注重口欲?孙隆基在《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认为,中国人基本没有“灵魂”的观念,个人只被设计为一个没有任何精神性的“身”,因此存在“身体化”和“口腔化”倾向,搵食和安身成为个人两项最基本的需求。
相较国人,美国人更重视精神生活。很多时候朋友聚会,就是一起喝咖啡,分享最近的生活以及感悟。大家从食物中解放出来,可以有更多时间进行精神交流。
比如我的英语老师,一个80多岁的犹太人,每次我从国内回来,他就迫不及待地问我:Can you share something with me?于是我就找个时间上门,在他摆满世界各国工艺品的客厅里,一边喝着他夫人冲的咖啡,一边分享我的所见所闻。两个老人坐在我对面,如两个如饥似渴的好学生,睁着眼睛听我胡侃中国种种,中间还提很多问题。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西方人对精神生活的重视。哪怕到了老年,依然保持这种习惯,因为这是他们文化基因的一部分。
相反,中国是世界上最现实的国家,不是之一。大部分人拼命追求现世有形的物质,比如房子车子票子美食美色,而对无形的东西并不在意。即便移民海外,精神内核一样不变。我认识的一些北美华人精英,他们认为理想生活的标配是“三大件:住豪宅,开好车,孩子上名校。与他们一聊天,发现他们虽然身体出墙了,但是思维还停留在墙内那种做"人上人”的低层次,让人不得不承认文化基因之强大。
可见,破有形之墙易,破无形之墙难。
不过也有少数活明白的。前几天在油管上看了一个视频,一个中国大叔中年移民美国后,开大货谋生。60岁时,他和女儿一起上大学,学的竟然是艺术专业,同时还学钢琴。他说,生命短暂,要把时间和金钱花在看不见的东西上,比如教育、旅行、听音乐、陪伴孩子等,而不是看得见的东西上,比如房子车子。因为看得见的东西最终都带不走,带走的只能是看不见的东西。
活得这么通透的华人实在罕见。
2.
活着,拼尽全力
虽然不喜欢,但是我理解那些把吃喝当成主要生活目标的同胞。因为在一个社会保障不到位的社会,解决一家人温饱已经拼尽全力,遑论精神活动了。特别在非常时期,食物成了人们单一的信仰。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6月20日,我一个人去了南宁,听了两场我喜欢的独立音乐人罗春阳的“新东西”乐队的现场演出。凌晨一点多回到酒店时,发现门口摆了一溜小吃摊。38度的高温,摊主在煤气炉前热火朝天地烤串、煮面、下粉。摊前坐满了赤膊的年轻人以及身份暧昧的小姐。夜晚这个幕景把城市最真实的一面呈现出来了,深深吸引了我。为了体验生活,我要了一碗味道一言难尽的螺蛳粉,然后竖起耳朵偷听旁边的顾客聊天。
一个矮胖的小伙子仰头灌下几大口啤酒后,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对同伴说:“妈的,今年都没赚到钱。我妈在老家给我找了个对象,彩礼的钱都凑不够。”坐在他对面的小伙子说:“我爸上个月动了个手术,我把钱都给他了,现在房东催我交房租,哪里赚去?”
南宁夜市。(林世钰 摄)
旁边一个穿着超短裙和黑丝袜的小姐,正在电话里和人吵架,听上去好像是嫖资纠纷。她飙出一句又一句脏话,让人不忍卒听。我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不算年轻,看上去四十来岁。厚厚的脂粉盖住了一张微微发福的脸,在惨淡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憔悴。因为生气,她的面部表情是扭曲的,像一个烤焦的红薯。
她是谁的女儿,又是谁的母亲?南宁的夜色在我眼前一片凄迷。
这些来城市寻梦的男男女女,当梦被现实捏碎时,听到的只是玻璃碴子碎地的清脆之声。
看那街上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
没有谁的生活是容易的。(林世钰 摄于福建省屏南县)
3.
那些苦闷的年轻人
回国半年,接触了一些年轻人,基本可以分为三类:本身特别优秀且运气好的,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家庭背景良好的,工作生活基本被安排妥当,人生无忧;家庭没有背景的,要么苦苦打拼,要么彻底躺平。
但不管是哪类孩子,他们对人生普遍迷茫。觉得人生不该是眼前这个样子,可是又无力逃脱。有的孩子家庭背景良好,衣食无忧,上的也是不错的大学,但是对未来没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自己有想法,但无力掌控人生。
7月23日,从老家到上海的火车上,我和坐在对面的一个男孩聊了一路。他是江苏某大学的大二学生,暑假去福建看外婆。他说自己比较喜欢计算机专业,但最后还是无奈选择了环境保护专业,因为“有亲戚在环保部门当领导,到时考公比较有把握。”我开玩笑:我当年可是从政府机关逃出来的喔,因为太无聊了!他说,我知道,但是没办法,工作太难找了!他说自己同时在自学编程,不想丢掉兴趣爱好。
男孩很善良,帮我放行李,还打开从外婆家带来的土特产让我吃。想到这个天性纯良的孩子,如果进了公务员系统,若干年后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心里一阵悲凉。
我在那个系统待过十几年,知道那个系统太强大了。就像变魔术一样,一头精气神十足的牛放进箱里,出来的可能是一只低眉顺眼的猫。如果你要坚持做自己,就要忍受被边缘化的落寞。
一个社会,最应该有冒险精神和生活激情的年轻人都开始求稳了,需要检讨的应该是整个社会系统——是谁剥夺了年轻人做梦的权利和冒险的动力?
男孩说他马上要和朋友去日本旅游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一场旅行。我鼓励他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光看旅游景点,更要观察当地人怎么生活。或许可以从中找到想要的生活方式,然后为之付出努力。
大学生就业形势严峻。在国内时,我听在县政府工作的亲戚说,某乡政府要招聘公务员,两个普通职位竟然有两三百人报考,有的还是985、211的大学生。
时代真的不一样了。我本科毕业的1996年,在省城找一份工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从来没有想过回到县城找工作;2000年新闻学院双学位毕业时,手里攥着三个北京的工作单位,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很不错的单位,就业形势良好。
20多年过去了,这个时代究竟发生了什么,致使这些年轻人的人生还未启航,就跌落在水中?
苦闷的年轻人。(林世钰 摄)
一个在福州大学读书的女孩问我:阿姨,你们那代人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觉得自己每天全身无力,什么都不想做。想到一辈子那么长,都感到害怕。
我告诉她,我年轻的时候,虽然没有钱,但是有梦想。我喜欢旅行,喜欢和远方的陌生人交流,喜欢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会为路边一朵盛开的无名小花感到欣喜,会深夜坐在长江畔看江上渔火点点,会写歌词贴在校园的消息墙上征集谱曲,会纯粹疯狂地去爱一个人。她听了,竟然很羡慕。
这代孩子出生并成长在物质丰富的时代,而且是“二战”以来难得的承平岁月,他们没有经历过物质匮乏的痛苦,没有经历过战乱的颠沛流离,可谓在蜜罐里泡大。但是随着世界局势动荡的加剧,以及高科技的一路狂奔,从宏观环境到微观环境,都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中年以后的生活未必让人乐观。
有时看着他们年轻的面容,我的心里惘惘的。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难处。而且很多难处是系统性的,是时代和环境给予的,个人无力改变。但是谁知道呢,历史的走势可能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改变,比如孟加拉。
所以,依然要心怀盼望,坐待天明。
夹缝中的希望。(林世钰 摄于美国新泽西州Montclair)
4.
喧嚣的彼岸
回到美国后,明显感受到大选带来的喧嚣。
离选举之日不远了,两党候选人拼命造势,拔高自己,踩低对方,有的甚至上升到人身攻击。两边的支持者互相攻击,吵闹不休。之前我很反感美国政治的日益极化,但是这次回来,突然对它生了好感——尽管混乱,但至少可以在台面上名正言顺地吵架,这总比齐刷刷的举手或者暗戳戳的使坏好吧。
在我看来,下一任总统是谁并不重要,因为这个系统本身有纠错功能,不太可能一条道走到黑。重要的是,每个个体在此过程中都是参与者,而不是旁观者。就这点看,已经把很多国家甩出好几条街了。
上次选举,我倾注心力过多,以致最后看到暴徒攻击国会时气得差点吐血。这一次,我抽离出来了,把选举看成是一场政治嘉年华,心情轻松许多。每天出门锻炼时,我喜欢听川普和哈里斯的演讲,他们都是个性鲜明的政客,口才了得,激情四射,而且基本是脱稿演讲,这比某些照稿念还念错字的领导强多了。即便是表演,两人对阵的观赏性也比唱独角戏强。
川普和《时代周刊》封面上的哈里斯。(图片来自网络)
而且他们性格敞亮,喜怒哀乐形于色。不管是笑得花枝乱颤的哈里斯,还是口无遮拦的川普,都让我觉得,这就是真实的美国。我喜欢他们身上那种活泼泼的人性,哪怕并不完美。这比那些千人一面、永远一张扑克脸的官员可爱多了。
真正的政治,本来就应该是透亮的,否则只能叫权谋或者阴谋。
5.
欲渡彼岸无此岸
与之前相比,这次回来,我似乎把故乡这口“井”卸下了,学会随遇而安。
不是不爱,而是人到中年才深刻明白,人活在地上,渺小如蜉蝣,而且此生有涯,所以对周遭事物不必有差别心。比如分成此岸彼此,在此岸眺望彼岸,想象它的各种好,一苇杭之;而到达彼岸时,又挑剔它的种种不好,频频回望此岸。
来时不问归路,去时莫问归途。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过而无所住,这才是通透的人生态度。
8年前,一个朋友给我的第一本书《美国岁月》写序时说,“对于已经随遇而安的世钰来说,应该是无异国、无异乡了吧?欲渡彼岸无此岸。因为她的一苇杭之,应该是无往无返。在人生的体验上,她大约达到了自由的境地。”
惭愧的是,我远未达到此种境界,经常庸人自扰,把自己放在两难境地中,拼命内耗。结果发现,时间和激情在内耗中白白消逝,流水十年间,两鬓徒染霜。“你的日子如何,你的力量也必如何。”
很奇怪,今年似乎被人棒喝一声,混沌多年的脑子突然清明起来——既然造物主创造了这个美丽新世界,并使我们一生的年日“窄如手掌”,那么,何不在他所赐的有限年月里,在地球表面悠游一生呢?何必区分此岸彼岸,何必患得患失。因为普天之下,莫非神土。
这或许是造物主的启示,也可能是年龄带来的所谓智慧。
造物主用七天时间创造万物,定好秩序,并以安息结束。大地从此生机勃勃,万物生长,“神看着一切所造的都甚好”。
既然他所造的一切甚好,那么被造物主恩宠的人类,足履之处应觉美好。这山,这水,这清晨的一滴露珠,这黄昏的一抹斜阳,无不隐藏着造物主妙不可言的奥秘。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