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钰 |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文摘   2024-08-28 12:03   美国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图片来自网络)


这几天心里颇为难过,因了香港城市大学李衍桦教授离世之故。

825日早上,李教授以撞轨这种决绝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切割。可见他的内心,对这个世界已完全绝望。

35年前的326日,在中国北方,一个叫海子的诗人也选择了类似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告别。他们两个,一个预见了新时代的来临,一个体验了新时代的来临。也许这个热闹空洞的时代与他们理想中的诗意人生和字由生活完全不符,所以选择了彻底告别。

海子离世两个多月后,中国大地掀起了惊涛骇浪,卷起千堆雪,继而拍碎在巨石上,无声无息。这个国家以及正逢其时的那一代人的青春期彻底结束了。那时追寻的梦想如今已被现实消磨;那时喷涌的热血如今已凝结成化石。

那个时代距今不过35年,可是回想起来却像隔了几个世纪。再回首,弦歌已辍,荆棘密布。

李教授走的那天,繁忙的香港东铁线摁下了短暂的pause键后,又开始急速运转。熙熙攘攘的人群,南来北往的客,多数只为稻梁谋,很少有人为理想停留。理想如蛋,一次次砸向现实之墙,一次次被击碎,如今生活只剩下眼前的苟且。很多人选择离开,又有很多人选择进入。不曾改变的是香江,一江春水向东流。


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图片来自网络)


去年夏天回国,在香港短暂停留了半天。爬上太平山顶,看雾笼香江,江边的高楼大厦在雾中影影倬倬。风景旧曾谙,香港依然是美丽的东方明珠,但我知道一些内在的东西被改变了,再也回不到从前。虽然知道“建造有时,破坏有时”,但还是怅惋半天——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那时李衍桦还在香港做他的教授,我们从未谋面,但是处在同一时空,一定难过着彼此的难过。在遗书中,李教授引用了港人熟悉并喜爱的Beyond《海阔天空》里的一句歌词: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当这句歌词撞入眼帘时,忍不住泪目。

无需多言,我懂。

当你看着昔日珍视和捍卫的东西日益减少并消失,你熟悉的“昨日世界”早已面目全非,而你要咬牙撑住才能不被裹挟其中,或者裹挟其中后无力挣脱,那种绝望很容易把人击垮的。

特别是对于以思考为业的知识分子来说,他们对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变化尤其敏感。如果碰上转型剧烈的大时代,很容易产生虚无感和无力感,因此宁可以己身献祭,为“昨日世界”殉葬,也不愿与“新时代”同行。比如王国维和茨威格。

相比较之,体力劳动者更专注于现实,活得皮实,不管社会发生什么变化,活着为了活着。比如余华小说《活着》里的福贵,不管时代如何动荡,总是奇迹般地活下来。

就现实层面看,草根阶层比知识精英更有韧性,更能经得起生活的摔打。二者没有好坏和高低之分,价值体系决定着个人对生活的选择。

让我感动的是,海子和李教授离开这个世界前,依然保持着日常生活基本的条理。而且选择了海子所说的“宁静的死亡”,没有把自己对世界或他人的失望变成撒向别人的戾气。

1989325日,海子自杀的前一天,他清晨6点半坐上了从昌平开往北京市里的班车,穿着那件被校领导批评太花哨的红毛衣,外面套着灰夹克,背包里放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德小说选》,还有几只桔子他在昌平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次日,他安卧在山海关的铁轨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的遗书里写着: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图片来自网络)


而李教授像往常一样出门,出门前还给妻子留言:我的钱包放家里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保留着对家庭的温情和责任感,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

两个干净的人,选择同一种干净的方式离开了这个污浊的世界。我相信,他们去的那个世界没有枷锁,没有眼泪,是翡翠和碧玉装饰的新天新地。

早在1984年,海子就写过一首献给梵·高的诗,名为《阿尔的太阳》。诗中写道: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现在,他和李教授终于“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了。卸下肉体的帐篷和地上的重担,从此身轻如燕。

这个世界越来越让人感到不安,似乎没有一个角落可以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正义与邪恶对峙,张力越来越大。我相信最后正义必胜,但是这一次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所以需要更多耐心,在风雨中抱紧字由。

可以失望,但不要绝望,更不要以身献祭。夜色越浓,越需要微光的汇聚。虽然身处这个混乱的时代,“与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但是当“万人都将火熄灭”的时候,我们要“独将此火高高举起”,并且“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我们照亮自己,也可以温暖别人。

我特别喜欢这句话: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之前,我在《把种子埋进土里》一文中,提到人类学经典著作《金翼》一书的结局:1941年,日军侵占福州。年迈的主人公东林和年轻时一样,扛起锄头去地里劳作。一架飞机从他头顶飞过,孙辈们抬头仰望这充满敌意的天空。但是东林却平静地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忘记把种子埋进土里了!

这个世界,天空依然充满敌意,“敌机”依然满天飞,但是我们不要慌张,要平静坚定地把种子埋进土里。行公义,好怜悯,存谦卑的心,与神同行,是我所理解的“把种子埋进土里”。也许种子会被鸟儿叼走,会被荆棘挤掉,但是总有几粒会生根发芽。


把种子埋进土里。(图片来自网络)


昨天在后院修剪灌木,发现回国前房角那株不起眼的野草莓,在我走后的半年里,竟然长得茁壮无比,而且蔓延到了别处。当初应该是某只鸟儿衔了种子过来,或是风儿把种子吹过来,恰巧掉在我家后院,从此开始悄悄发旺。

我们某个时刻不经意间播下的种子,也许某天就像这株野草莓一样,长成一片茂林修竹。谁知道呢?

所以,不要轻易舍弃生命,活下去,把种子深深埋进土里。要学会从现实中抽离出来,把所处的时代看成历史长河的一小段,把个人看成宇宙的一粒微尘,并且要满心向往远方。因为——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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