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中秋。（林世钰 摄）
前天听到香港演员徐少强去世的消息，心里惊了一下——曾经陪伴过我们的人渐次凋零，很快就轮到我们自己了。再看到比他年轻30岁的妻子操办后事时心脏病突发猝然离世的消息，又惊了一下，她才43岁啊。
原谅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完了，她的退休金领不成了！
自从延迟退休的消息发布后，每当我听到某某人的年龄时，条件反射一般，自动把退休年龄作为参照物，暗暗在心里计算对方还有几年退休。
再看看自己，离退休还有一段时间，所以还得努力活下去。交了24年社保，总不能一分钱没领到就一命呜呼了吧。
2014年3月我从体制内辞职时，把档案放在北京市朝阳区人才交流中心。当我看到门口牌子上“人才”二字时，心里居然舒坦了一下。NND，在体制内勤勤恳恳工作了14年，虽然干得不错，但领导也没把我当“人才”看待呀，把我憋屈得不行。辞职后竟然一不小心成了“人才”，而且可以随便“交流”。
办手续时，在交不交社保这件事情上，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交最低档。我承认，作为一个生活在体制化环境下的70后，对体制还是有路径依赖和虚妄的幻想，以为它会给你带来安全感。况且，作为一个在中国文化里浸淫了四十年的中年人+文科生，我从来没有想过在美国扎根，总想着陪完女儿后回国弄个老宅子，过芭蕉夜雨、品茗抚琴的中式生活。
我记得，最初社保、失业保险和医疗保险加起来，一共700多元。到美国后，我很少进到这个账户。几年前，我偶然间进去，发现涨到了1100多元，两三年后已经是1200多元了！就我个人来说，不过十年时间，社保竟然涨了71%，而且是在我无知无觉的情况下。
虽然交了医疗保险，但是过去十年我从来没有使用过。因为先生在美国工作的那几年，公司的医疗保险可以涵盖家属，平时都是在美国看医生。回国只是做个体检、补个牙，因为嫌报销程序麻烦，所以都是自费。
可以说，我过去24年放在社保池子里的钱，目前没有一分钱回流到自己身上。将来是否可以拿回来，难说。
我的一个在北京某国有银行工作的朋友，她和我前后脚辞职。辞职当月就停交社保。当时我很纳闷她的选择，她笑着说：万一你活不到领退休金的那一天呢？万一政府到时没钱给你呢？靠他们不如靠自己。
我当时并不认同她的看法——那可是2014年啊，中国版的“镀金时代”，不管是国家还是个人，全都金光闪闪，存在感极强。
那时经济欣欣向荣，房价拼命往上涨，我在原单位分到的一套90年代建的老破小，居然一平米也窜到了3万元人民币。北京咖啡馆里，身边全是比我年轻的年轻人，口里不时冒出“项目”、“融资”、这些吓人的大词。我的一些下海创业的朋友那几年确实也圈到了不少钱。小粉红们的额上刻着“厉害了我的国”的字眼，在网上横冲直撞，口里喊着“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店里，挤满了中国同胞，会说中文的售货员笑容可掬地拿下一个又一个最新款的包。全世界的名胜古迹，包括哥斯达黎加的某个小镇，都可以看到中国大妈戴着墨镜挥舞着丝巾，在镜头前风情万种、花枝乱颤。
那时，全世界都认为中国很有钱。有一次我带女儿去镇上医院打疫苗，和医生聊天。当他知道我来自中国，就举起手里拿着的每样东西，笑着说：看，全是中国制造的。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很有钱？我回答：很多人有钱，但并不是所有人，和美国一样。美国有华尔街的富人，也有无家可归者。他不相信地看着我。
那几年，每次回国，总能听到昔日熟悉的内谁谁事业腾飞了，于是开始自我怀疑：在自己国家最好的时代选择离开而不是投身洪流，这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可是十年后回头看，发现这个时代下沉的速度远超我的想象。向往华丽的一切如同装饰华美的舞台幕景，一旦被撤走后，演员虽然还在台上卖力表演，但是台下的观众看到了寒酸的背景和一地狼藉，心如明镜。风吹过，纸屑翩翩起舞，有种“曲终人散，繁华落尽”的苍凉。
我这才发现，在银行工作的朋友是睿智的，她在十年前就洞察到了十年后的光景。可能她无法预知下滑的具体路径是什么，过程会怎样，但是她一眼就看到了结果。愚笨如我，虽然是“灵活就业者”，但并不灵活，一直往那个深不见底的池子里扔钱，十年不辍。
我琢磨着，下次回去，是不是该把社保停了。与其把钱投在不确定的未来，还不如用在确定的当下呢。退一万步说，如果我继续交社保，我这十年交的也是最低档的社保，即便将来可以拿到养老金，每个月有一两千元就很不错了。靠这点钱养老？催老还差不多呢。
以前觉得自己交了24年社保，物质欲望又不高，将来可以“老有所养”，终日寄情山水，叩舷独啸，琴棋书画，多好，内心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可是自从新的退休政策出台后，猛然惊觉涸泽而渔原来已经很久了，池子早就干了，鱼也不见踪影，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老有所养”，这话没毛病，但将来养自己的恐怕只有自己了。生存压力顿时扑面而来。临近知天命之年，闲散了十年、有一搭没一搭工作的我，考虑是不是应该就此搁笔，不要老写这些无法带来现实利益、却可能带来无端风险的文字。出山挣几两碎银养活自己，似乎是眼下很现实的事情。
延迟退休，部分国道恢复收费，征收房产税和房屋养老金……最近以来的这些政策变化，看似是一个个独立的点，但一旦连缀起来，你会发现其实是一条线，那就是——这回盘中肉真的没了，只能四处敲骨吸髓了。
如果你不幸就是那被敲的骨，被吸的髓，我只能说，尽量让骨头硬一点，让他们不那么容易敲。
屈指中秋。无意中一瞥，发现后院那株小枫树的叶子一点点红了，秋意顿生。半生已过，见过这片土地上升时期的美好，也见过它下沉时期的萧然。明知“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跳舞有时”，明知神的道路高过人的道路，神的意念高过人的意念，但还是忍不住叹息——一代甚至几代人的青春和幸福一旦被拆毁，就不可能再建造了。
今夜皓月当空，洒下一地破碎的晶莹。
天凉好个秋。各位，自求多福吧。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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