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种子埋进土里,万一哪天会发芽呢?(林世钰 摄)
又到了告别的时刻。
重逢似乎是昨日之事,但分别即刻又在眼前。还有很多想见的人没见,想做的事没做,想去的地方没去。
每次总是这样,不管在国内待多久,内心始终有一种仓促感。这种感觉似乎是中年以后从内心深处生长出来的,与时间本身无关。
过去十年游走两岸,初始内心兴奋,因为不管是从此岸观照彼岸,还是从彼岸观照此岸,都能获得一种新鲜的视角。但时间长了,也觉得乏了。不单是体力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断断续续在美国生活了十年,对国外生活已无新鲜感。这些年的感受是,某个地方,不管多美多好,一旦你从游客变成居民,生活的鸡毛立刻纷纷扬扬向你飘来:去超市买菜,通货膨胀带来的高物价让你头疼;送娃上学,为是否报阅读写作补习班吵一路;门前大树干枯,找三家砍树公司比较价格……要多头疼就多头疼,根本就不是外人所想象的“诗和远方”。
是的,如果作为一个游客出行任何一个地方,远方确实是诗。一旦定居,生活中的七褶八皱等着你去熨平,诗就碎了一地,变成了玻璃碴子。
因了作家李娟的缘故,今年新疆阿勒泰火得一塌糊涂。微信朋友圈里的各路朋友,不是在阿勒泰,就是在去阿勒泰的路上。女人在公路上挥舞着五彩丝巾,男人站在吉普车前昂首向天。看上去都很拉风。可是,如果你在阿勒泰住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估计跑都来不及了。粗粝的风沙和粗糙的西北生活,不是谁都能适应的了。
真实的生活,其实像个粗毛毡子,看上去温暖结实,可是一坐下来,扎得你疼。有时你疼得大声叫唤,可以博取旁人表面上的同情。可更多时候,只能咬牙默默承受,因为痛是你的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与他人无关。
不知不觉中,竟然在国内待了近半年。大多时候隐居在家乡小城,陪伴父母,整理父亲回忆录手稿,看书写作,偶尔尝试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情,比如制茶、做陶。小城生活很闲适,但时间久了也觉得乏味,因为小城没有我喜欢的话剧、艺术展、文艺讲座、读书会等与精神相关的活动。大多数人的生活,基本就是围绕吃喝娱乐养娃进行的。
也很少碰到精神同频、可以聊天的人。当年的同学和朋友,由于长大后彼此人生轨迹有很大不同,所以在一起很难找到共同话题。偶尔的同学聚会,回忆完以前的时光,接着就是“喝酒喝酒”,然后是沉默。我曾经试图和一些以前关系还不错的朋友叙旧,后来发现,友情只是阶段性的,根本不是当年在毕业留言册上所写的“愿我们的友谊万古长青”。
也没什么,中年之后,已经学会接纳,也学会放手。
半年来,偶尔也出去走走,见一些新朋旧友。盘点一下,前后去了浙江、湖南、广西、贵州、云南、北京、河南、四川等地。每次都是兴之所至,随性出行,等到意兴阑珊,便回小城隐居。由于不想离开父母太久,所以每次旅行都只是浮云掠影,没有进行我理想中的深度游。
我理想中的旅游,应该是深入到县城和乡村,在那里小住一段,和当地人一起生活聊天,观察并记录他们的生活方式。因为中国所有的城市,不管是一线二线还是十八线,并没有质的不同,乏味得相当一致。而县城和乡村就不同了,它们有各自独特的肌理,沿着它,可以挖出许多深潜在水下的故事。
今年见到的许多朋友,不管从事什么行业,有一个共同的精神状态:焦虑。焦虑的内容不太一样,有的是自己的衰老,有的是父母的身体,有的是生意,有的是工作,有的是孩子,也有对这个国家和这个世界的抽象忧虑。总之,几乎没有人是开心的。
我把这些焦虑分成两种:一种是内在的,比如自己的身体健康和精神状态;另一种是外在的,比如工作升学生意。内在的,或许自己可以调适,但是外在的,个人就无能为力了,很多是大环境变化所致。如果由于各种原因,一时半会无法改变或者脱离当下的生活环境,那就只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情了。
前段时间看到美国作家梭罗的一段话,很喜欢,如果说它是鸡汤,那也是原汁原味的——“该起床时就赶紧起床,该休息时就安心休息,保持安宁而没有烦忧的心态。身边的人要来就让他来,要去就让他去,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下定决心过好每一天。”
让钟声回荡,让孩子哭喊。(林世钰 摄)
世界依然或明或暗,变化随时到来。说实话,和父母以及婆婆相处了半年后,我发现人的衰老、疾病和死亡比起政治兴亡、王朝更替更让人惊心动魄。因为前者是单行道,一路急速下滑,没有任何逆转的可能,你一眼就能看到生命的底,那就是——死亡。而政治和君王周期更替,你可能遇到很烂的时代,幸运的话,也可能等到海晏河清的时代。比如宝岛后来的政治转型,很多人就赶上了。不管怎么样,每个人还是可以对未来的社会变化抱一丝希望的,因为太阳可能就在拐弯处升起。
但是生命本身就不一样了,肉体注定逐日衰朽,并且以令人惊异的速度。哪怕你不臣服岁月,把皱纹拉平,把白发染黑,学习新事物,但是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的心力和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学习能力也在下降,这些努力多半是虚张声势,为了安慰自己。即便如此,还是要继续。因为这是人生后半段的抓手,否则什么也抓不住,一脚踩进虚空的黑洞里,就再也出不来了。
由于看清了生命的本质和真相,我对外在事物的兴趣越来越淡,比如政治,名利,财富,地位,等等,而对生命本身倾注了许多关注。每次走到街上,看到前面蹒跚而行或者坐在轮椅里的老人,就会心生怜悯:老是一段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不但要应付外在世界的变化,而且还要全然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把跌宕起伏、百味杂陈的一生束在一个麻袋里,在日常生活中显得风平浪静,这需要多少忍耐和智慧!
由此,我对每个老人都充满敬意。
这个公号是今年正月初一注册的,名字是“哈德逊河畔”。有意思的是,公号开张以来,我都在国内,距离哈德逊河畔十万八千里。马上要回到哈德逊河畔了,希望离开半年后,可以重拾十年前初到美国时的新鲜感,对这个国家的变化有别样的观察,并且和大家分享。
今日大暑,户外烈日灼灼,草木萎靡。晚上和朋友吃完饭后,回父母家与他们告别。母亲已经睡下了,父亲依然等着我。父亲曾经说过,每次我离家后,他的情绪至少要消化一周,才能适应我的离去。这次在家里待了半年,是17岁离家后最长的一次,我们渐渐习惯了彼此的存在,估计需要更长时间才能适应彼此的缺位。
父亲说,二十多年前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天生劳碌命,一生奔波苦。好吧,如果“在路上”是我的宿命,那就悦纳吧。流水不腐,或许只有在流动的生活中,我才能不停更新自己。
出门路过县城河边古老的花桥时,见桥上灯火辉煌,许多老人在乘凉聊天,一如三十年前的某个夏夜。那时年轻,觉得日子漫长,期待未来早点到来。越过无数山丘,人到中年,发现所谓远方,其实不过一派荒凉。
古老的花桥。(林世钰 摄)
过去这半年,由于从父母和婆婆身上看到了人生下半段的真实光景,加上对大环境变化的体察,经常感到忧伤和沮丧,但是前几日读到我的古田老乡、哈佛大学人类学博士林耀华先生的著作《金翼》的结尾时,一片明黄在内心徐徐铺展——
“1941年,福州被日军全面占领。内陆乡村和外部世界的通讯完全中断。东林,现在已经年逾古稀,依然扛起了锄头,再次像年轻时一样劳作。围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孙儿,现在正看着他,学习农耕技术,这是他们首要的、也是最持久的生计之源。一架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孙辈们抬头仰望这充满敌意的天空,但老人却平静地对他们说:孩子们,你们忘记把种子埋进土里了!”
尽管天空充满敌意,但还是要播下希望的种子,万一哪天会发芽呢?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