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特别注明外,本文所有照片均为林世钰所摄)
亲爱的高奶奶:
转眼你离开我们半年有余了。从白雪皑皑的冬日到枝繁叶茂的夏日,这个世界依然在悲喜交织中轮转。这不,刚刚爆出一则新闻:国内有关单位的运输罐车装完煤制油后,未清洗就直接装食用油。够骇人听闻吧?
我依然要在这嘈嘈切切的人间硬着头皮活下去,而你,终于可以不用为这个草台班子一样的世界操心了,真是让人羡慕。
你走后,我一直希望可以梦到你,可是,一次都没有。我想,你去的那个世界没有伤害、眼泪和病痛,而且你与老伴团聚了,你一定开心得忘了我吧。奶奶,你最好把苦难的一生都忘了,开始新的生活。
你嘱咐我编辑的“最后一本书”马上要出版了。以前你总说手里写的那本书是“最后一本书”,说的次数多了,我就当成“狼来了”。没想到这一次,它真的成了你生命的绝响。你渐行渐远,给世人留下了颠着小脚的蹒跚背影,但是,你已然活成了一道生命的丰碑,永远矗立在后辈的心中。那是地上的君王夺不走的。
奶奶,你生前念兹在兹的黄河青山和中原大地,你至死也没能回去。我知道你内心的遗憾。前几天,我专程去了一趟河南,替你看了几眼中原大地,现在跟你叨几句。
7月4日上午,我从北京出发,到达你生活工作了几十年的城市——郑州。当“郑州东站”四个字映入我的眼帘时,我感觉到了你的同在。次日下午,久旱的郑州迎来了一场暴雨,我打了一辆车,到了你生前工作过的河南中医药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因为雨太大了,我只好进了医院对面的“丹尼斯百货”避雨。
商场在你工作期间已经开张了,里面卖的都是奢侈品,一向生活简朴、忙于工作的你估计没有逛过吧。你退休后,把自己的退休金和国际组织颁发的奖金全部投入防艾工作,而对自己抠得要命,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馒头面条,很少有像样的菜。几乎不买新衣服。在艾晓明老师拍摄的纪录片里,我看到了一个难忘的细节——你为了省钱,从街上捡回绳子捆扎防艾资料和书籍,然后一捆捆往邮局搬。
旁边那家“合记”烩面馆,想来你一定去过,因为你最爱吃的就是河南烩面了。旅居纽约的那些年月,每次收到知名或不知名的人寄来的烩面,你总是欢天喜地。如果恰逢我过去看你,你立即慷慨地让护工多煮一份。说实话,干烩面没啥味道,可是你一边吃,一边满足地说:好吃,好吃!我知道,你吃的不是烩面,而是乡愁。
你还有一样爱吃的食物:豆腐脑。我曾经在中国超市买了那种可以做豆腐脑的豆粉给你带去,做出来的豆腐脑味道寡淡,你仍然像孩子一样,开心地吃着。你还爱吃粽子。每次我包了粽子,就给你送过去几个。护工说里面的咸蛋黄和五花肉对你身体不好,你巴巴地看着护工,哀求她:就吃一半好吗?
想着你生前的点点滴滴,我的心里洋溢着温暖。
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隔街看着你工作过的医院,竟然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紧张。我们相识近九年,通过三年断断续续的采访,我基本了然你的一生。你的行医往事瞬间纷至沓来,冲击着我的心。
我记得,一个雪天,你看到一个女病人躺在医院门口的平板车上,脸色蜡黄,你主动过去询问,随后把她收治入院;我记得,曾经有一个晕倒在路上的女病人被陌生人送进医院,需要动手术。医院为手术费的事犯踌躇,你大声说:我替她出!后来她的先生赶来了,他是省直机关一个司机。从此,为了感谢你的救妻之恩,多年来他总是寻找机会接送你;我知道,为了照顾产妇和孩子,你几乎没有接送过孩子。某个冬日,由于晚接,你孩子尿湿的裤子竟然结冰了……
雨渐渐小了,我过了马路,到了你曾经工作过的医院。站在门口,想到你曾经无数次经过这里,不禁热泪盈眶——此刻,我正行在你曾经行过的道路,穿过你曾经穿过的大门,我们在不同的时间存在于同一空间。
正对大门的门诊楼,外墙刷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看上去挺美。滚动的屏幕上,打出“热烈庆祝共产党成立103周年”。
奶奶,你2009年8月离开中国,之后十几年,中国变化可大了。现实坚硬如墙,理想脆弱如蛋,出于对现实的苦闷,吃喝交配刷手机成了大多数国人生活的“三大主义”,高贵者如你,已经非常稀缺了。满街行走的,几乎都是苟且偷生的人形兽。你回来后,纵使相逢应不识。
到了你曾经工作过的妇产科诊室,我偷偷拍照的时候,手有点抖——这是你人生前半段的核心,我离它竟然如此之近!右边16个诊室,哪间是你曾经坐诊过的地方?那些年轻的医生和护士,还有几个知晓你的故事?
左边的妇产科门诊手术室,曾经是你的“战场”,你在那里不知道治疗和救助过多少产妇和孩子!帮你编辑《高耀洁行医往事》时,我每每被你的医者仁心所感动。那个雪夜难产、被你救活并取名为“韩荆州”的孩子,如今应该人到中年了吧;那个你骑着小毛驴下乡问诊的女病人,她的丈夫听说你文革中挨批斗,就带着孩子过来,向造反派证明你是好人,并陪你跪在炎炎烈日下。她的女儿后来上了医学院,立志要成为你那样的好医生;那个差点被父亲重男轻女思想害死的乡下女孩马淑娥,要不是你向省妇联“告状”让她父亲出医药费,她的癌症就不会得到医治,并顺利当上母亲……关于你的故事太多太多了,多得像窗外的树叶,一抓就一大把。
待诊的准妈妈们都很年轻,她们中的许多人估计都不知道你了。我主动和一个看上去像90后的准妈妈聊育儿经,最后,我问她是否知道你的名字。她疑惑地问:她是干啥的?我再次失望了—之前我问过一个在河南媒体工作的大学同学,他竟然也对你毫无所知。或许,生长在一个以宏大叙事为主、民间记忆被屏蔽的时代,加上“灯下黑”的环境,他们的“无知”是一种常态吧。
但是没关系。你已经是全人类的珍宝了,而不再是狭隘的河南或山东的女儿了。你的名字在群山之巅、众水之上回响,在天空闪耀。那颗被命名为“高耀洁星”的38980号小行星,它昼夜运转,光芒永在。
从医院出来,我沿着医院门前的人民路,往北走了一段。应该是民国时期种的法国梧桐吧,如今树木参天,树冠如盖。想到它们曾经遮蔽了从医院出来疲惫的你,我对它们心生感激。路旁有一家开封传统糕点店,喜欢吃点心的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花生糕呢?雪梨的还是原味的?
天黑下来了,眼看暴雨来袭。我赶紧打了一辆车,去往你曾经住过的经三路。我懊悔自己当年没有抄下你在郑州的住址,而只是记住了街名:经三路。车到经三路时,大雨如注,眼看地上积水越来越多,想到2021年郑州7.20水灾,我心有余悸,没敢下车,而是让司机直接把我送回酒店。
车堵在了一个狭窄的街道。一看,前方是省直机关幼儿园,正是接孩子的时段。如果我没有记错,当年你的孩子就是在这里上的幼儿园吧。我想起一桩往事:平时都是你先生接送孩子,老师们从没见过你,觉得你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直到一个女老师因为宫外孕被送进医院,你帮她做了手术后,她们才知道你为什么无法接送孩子了。
看着那些父母对孩子一脸宠溺的表情,想到你的三个孩子一直无法与你彻底和解,我慢慢理解了他们。你曾经和我说过,你是一个好医生,但不是一个好母亲。但是,“他们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爱他们。”2019年除夕夜,你写了一首诗《想念》,表达了自己的思儿之情。
第二天中午,我又返回这里,在经三路徜徉。我努力寻找一个合乎90年代气质的老破旧的小区,但发现沿街都是现代感十足的高楼。而且满街穿梭的都是黄的蓝的骑手,让人眼花缭乱。这是一个自转越来越快的时代,就像旋转木马,人一旦坐上去,只能跟着转,无法自主地慢下来。奶奶,如果你回来,估计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到处崭新得让人心里发慌。
离开时,我在旁边的“大河书局”买了一本美国医生阿图.葛文德写的《最好的告别》,算是对你的纪念,也是告别。这是一本关于衰老和死亡的书。国人喜欢回避衰老和死亡,但它就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必须直视它,接受它。这些年,因了对你的陪伴,因了我父母的衰老和疾病,我发现衰老是件惊心动魄的事情,诚如书中所言,“老年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丧失。”于是,我关注生命本身甚于世界的纷纷扰扰。
我在美国的时候,你好几次和我谈起骨灰回国、洒进黄河的事。你甚至把它写进了遗嘱。可是,你去世这么久了,你骨灰的去向对于我来说,依然是个谜。
有人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故乡。可是,一个从小接受儒家教育、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的九旬老人,如何能把一句当地语言都不会的异国视为故乡?对于你来说,那个有着几千年象形文字的国度,才是你生命的核心,文化的归宿,价值的凝结和心灵的故乡。对于安顿了你晚年生活的异国,她感激它的包容与帮助,但是并没有骨子里头的亲切。文化是一种宿命。你曾经多次和我谈起回国的事,可是最后,你不再谈论了。因为你知道,你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
很抱歉,奶奶,我无法助你实现夙愿——把你的骨灰带回家,与你老伴的骨灰一起撒进黄河。我能做的,就是替你看看你梦想中的归宿——黄河。
7月6日上午,我一个人去了花园口的黄河湿地公园。由于黄河岸边有塌方现象,公园关闭。我花了十元人民币,坐上一个大妈的三轮车跑了三四公里路,终于可以看到黄河了!
远远看,它是一片凝滞的黄,走近看,才发现水流湍急,漩涡一个接一个地旋。奶奶,这是你日思夜想的黄河,你是它虔诚的女儿,它一定知道你渴盼回归的切切心意以及无法回归的深深无奈。如果你真的回不来,那就在彼岸好好待着吧。纽约的那个公墓曾经埋葬过宋美龄和顾维钧,你们可以一起追忆民国往事,不会寂寞的。
奶奶,你生前一直惦记艾滋孤儿,说起他们总是泪水涟涟。你说他们太可怜了,需要帮助,可是你老了,不能再为他们做什么了。通过这次河南之行,我想说的是,奶奶,你放心吧,杜聪先生和他的智行基金会已经接过了你的“衣钵”,做得非常好。
你当年和杜聪是战友,一起下乡“打黑洞”,一起在尘土飞扬的路边喝羊肉汤,你们情同祖孙。他因为受了你的感召,从一个华尔街精英变成了三万多个艾滋儿童的“杜爸爸”。7月5日,我去了智行基金会河南代表处,杜聪因为要组织夏令营,满天飞,我没有见到他,但是见到了三位工作人员。通过她们的介绍,我了解到了艾滋儿童的现状。他们都被照顾得很好,有的上了大学,优秀者甚至拿了奖学金去国外留学;有的学到了谋生的一技之长,比如烘焙。一个河南女孩还去法国参加烘焙“世界杯”比赛,获得冠军。
最重要的是,这些艾滋孤儿充分把杜聪“一帮三,三帮九”的理念融于行动——疫情期间,1600多个已经工作的艾滋孤儿捐赠了近一百万元,帮助弟弟妹妹。其中包括你曾经帮助过的第一拨艾滋孤儿。他们如今已到而立之年,基本都成家立业了。当年,你的爱翻转了他们的命运,如今,他们把你的爱传递下去,绵绵不息。
奶奶,虽然你走了,但是你生前照亮过的,如今也在照亮别人。你祝福过的,如今成为别人的祝福。你在世间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爱。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只有爱才能缝合裂痕,只有爱才能遮掩许多的罪。
1939年,日本人打到了你的家乡——山东曹县。为了躲避战火,你的父亲带着你们,举家逃到河南开封。开封留下了很多你的痕迹。7月5日下午,我去了开封。
这是一座曾经目睹了六个王朝兴衰的古城,它的一砖一瓦都写着历史沧桑。我记得你说过,当年你的父亲在游梁祠街盘了一个磨坊,养活了一家人。你一边看着驴拉磨,一边看《三国演义》,看到入迷处,驴跳了都不知道,于是被母亲狠打了一顿。你一直想上学,但是你母亲重男轻女,不让你上。你绝望之至,在门板上写下《绝命诗》,然后悬梁自尽。椅子倒地的声音惊动了家人,你才得以获救。
父母被你刚烈的性格吓坏了,1945年秋,他们以一百斤小麦做学费,送你上了北仓女中。你后来考上了开封女子师范,口粮吃不完,每个月往家里送一袋50斤的面粉,你的母亲乐坏了。1947年,上到二年级时,国共内战爆发,你跟随学校流亡到了江南……
顶着炎炎烈日,我到游梁祠一带转悠。那里有游梁祠西街和东街,街旁店铺林立,我不知道你当年具体在哪条街上住过。我记得,1943 年,你父亲用 3100元联合票(日伪货币)在游梁祠街买了一套 22间的院落。他死后,这个院落年久失修,大部分倒塌了。因你家属地主成分,除了三间自留房外,其它都被充公了。
奶奶,你知道吗,游梁祠东街和西街在解放后曾被改名为“立新东街”和“立新西街”,后来又改了回去。而儒家圣地“游梁祠”,民国期间被国民政府改造为军械所,解放后变成了河南省委招待所。但在后来的WG中,被拆得只剩下几个空荡荡的大殿。
往事并不如烟,它阴魂不散,只是以不同的方式上演。
我查了一些资料,知道你口中经常提到的“开封女子师范”(其实应为“省立开封女子师范学校”)的原址是中山路北段114号,遂兴冲冲奔往那里,结果发现原址变成一家服装店。店主是个年轻的姑娘,我告诉她你的故事,她也是一脸茫然。我在她的店里买了一条丝绸马面裙,算是与过去的你有了一点连接。
奶奶,我记得你年轻时的一张照片,你梳着两个辫子,穿着一条民国风十足的裙子,英气逼人。我真希望时光倒流,我们一起回到北宋。我们一定是闺蜜,平时吟诗作赋,元宵节登上鼓楼,看汴梁花灯似海。
1950年,你从南方流亡回来后,考上了河南大学医学院。你本来报的是文学院,结果被调剂到了医学院,专业是妇产科。你同时也被武汉一所大学艺术系录取了,但由于离家太远,加上没有路费,所以没有考虑。而河南大学离家近,又不用交学费,最重要的是还管饭,所以家人动员你上河南大学。这是你进入医学界的开始。
当天下午,我去了河南大学。想到要见到你当年上学的地方,内心雀跃不已。可是到了校门口,却被保安告知不能进去参观校园。我问如果要进去有什么程序,保安冷冷回答:没有接到上级通知,不知道。
我只好趴在铁门上,看了一眼你曾经读过书的校园。暑期的校园很安静,没有什么人走动。左边的一株银杏树很高大,估计树龄有几十年了。树若有情,一定记得1950—1954年期间,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姑娘颠着一双那个时代罕见的小脚,在校园里一边缓缓走路,一边若有所思。
奶奶,我突然想起你告诉过我的一桩旧事:上个世纪50年代,本地一些领导干部想在河南大学物色对象,于是学校组织河大女生周末去跳舞。你讨厌此等破事,就躲到草丛里不出来,直到他们走了。你从来就是这样,喜欢干干净净地活着,不攀附权贵,但对底层群众却好得如同家人。
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后,我就去了开封北站,坐当晚的火车回北京。
于我而言,这是一次朝圣之旅,心灵之旅。以前,我只是通过文字的途径通往你的过往,而这次,则是藉由具体的道路,与过去的你相逢。
你走后,世界依然水深火热,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但是一想到你,我的内心一片清凉,一点也不慌张。
几年前,我曾经给你传过福音,你突然问了我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将来到了天堂,人那么多,我如何能找到你?我开玩笑:我手里会拿着一本《高洁的灵魂》。
亲爱的奶奶,来生再见之日,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喔。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新冠之殇》《潮平两岸阔: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与女书》等书籍。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工艺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