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想要过得好，就必须尊重‘混乱’。”
师兄总是半开玩笑地这么说，半开玩笑，说明有一半是认真的。我那时候不太懂，觉得他在清华和MIT受训练，又要跟“核工程”打交道——半点差池就后果就极其严重，无论如何这么说都有点轻佻了。现在我四十五岁了，在又一次被社会教做人之后，才渐渐懂得自己跟人家的认知差距至少有二十年。
所以，读Tim Harford的《混乱》时我看向窗外，正是明月半墙树影婆娑，茫茫百感，几乎要哭出来——抱歉哈，有点抒情过头，但确实如此。为什么这本书一下子能打动中年人？因为一下子想到了日常劳累，想到了人生目标，想到了亲子关系。
可以说，相当多的痛苦来自于不满足，不满足来自于认知差，这本书能指出一条修行之路来。
如果说办公室工作的麻烦是久坐、垃圾食品、工作压力和睡眠不足（以及随之而来的“低烈度炎症”），那办公室工作的主要技能就是项目管理和文件管理——而文件管理又是基础中的基础。
大家一定学过各种各样的归类方法，各种各样的整理技巧，可是《混乱》这本书中的几个管理学家通过实地调研发现，最有效的文件管理方法是这样的：
所有文件都堆放在桌面上，形成一个高塔；
每次用到一份文件，就把这个文件抽出来，用完之后就放到“文件塔”的顶部；
不停重复上述两个动作。
接受混乱，在一团混乱之中，重要的文件会“浮”出“水面”，不重要的文件会“沉”到“塔底”。管理学家们模拟一个搬家场面，让“整理者”（那些自始至终都在努力保持文件井井有条的员工）和“混乱者”（堆出“文件塔”的员工）找出自己需要的文件——结果“整理者”花了三天都没有搞完，而“混乱者”只需要半小时。
说实话，那半小时还有二十五分钟在喝咖啡聊天，因为人家只需要把“文件塔”的上半截拿出来，扔掉下半截就行。
看到这里我停下来沉默了半天，写了一篇如何用AI辅助“乱而有序”地管理文件的办法（《打工25年，这个免费工具给了我惊喜》），又写了一篇反省自己（《自律带来的麻烦太大了》），因为我不但事事都要井井有条，还拿秩序井然要求员工和朋友。
现在想想，勇敢地接受“文件可以混乱”，可能是高效率管理文件的关键；勇敢地接受“生活可以混乱”，可能是幸福生活的起点——经过了最近的一些千头万绪之后，我想家主和儿子都特别同意我。
这本书主要讲的是如何工作，如何创新地工作。这里面有一个“MIT（麻省理工学院）20号楼”的故事。这栋楼是个“多快好省楼”，为了应对美国二战期间的雷达研究，找了个设计师一个下午画完的图纸。建设过程中也是能快则快，能省则省，所以特别粗糙，又丑又破。
但就是这栋楼，1970年代的时候MIT的校长自己都羡慕，找了个理由把办公室给搬了进去——因为“自由”。在这栋楼里，你想改个啥根本不用打报告，水电煤气管路都暴露在外（因为糙嘛），也没有谁限制（原本这栋楼战后就要拆掉的，但是由于二战后“由美国特色的高效扩招”才苟延残喘了几十年）。
就这么一栋楼，产生了巨大的研究成果，走出来9个院士和一大堆创业公司，以及很多稀奇古怪的研究成果。具体可以看我另外一篇小号文（《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可惜的是，20号楼最终还是在20世纪末被拆除了，变成了一个设计师规划的“创新大楼”——自此教授们就进入了什么事情都要打报告，改个格子间等半年的新时代。老住户、知名科学家Gerald Sussman评价说：“又不是我让学校修的新楼，难听的话就不多说了。”
勇敢的接受“混乱”状态，也是工作创意的起点，可惜现在越来越强调安全，越来越强调合规，越来越强调整齐划一，很多事情也就不再发生了。
在这本书里也谈了接受“混乱”的人际互动。
Tim Harford用“即兴创作”作为正面的例子，写了一个受到“假面喜剧”（16世纪在意大利兴起的“即兴创作”戏剧）原则的妈妈，如何利用“拒绝说不”的原则跟女儿打交道：
周五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刷盘子，8岁的女儿萨曼莎冲到厨房，两眼发光，冲我尖叫：“妈妈，妈妈，衣柜里藏着一只怪兽！”要是以前，估计我会立刻将女儿带回现实，直接告诉她：“宝贝儿，世界上哪有什么怪兽，那只是你的想象而已”。
但是，我想起了即兴喜剧家的习惯——“从不拒绝”。我放下盘子，转过身对女儿说：“真的吗？赶紧，我们去抓怪兽！”我陪女儿走到衣柜，和怪兽来了一次“正面交锋”：我们一把抓住怪兽，又兴奋又紧张，我们不停给怪兽挠痒痒，怪兽受不了逃走了。
我和女儿一起经历了一场刺激的冒险。在此之前，我总是直接否定萨曼莎的想象，失去了很多和女儿相处的乐趣。感谢“拒绝说不”，我学会了如何在带孩子的过程中即兴发挥。
我要是早知道这一点该有多好！太刻板地坚持自己所谓的经验，其实并不能给孩子带来任何帮助——因为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哪些方法和套路，早就不适应孩子们需要面对的现实了。
任何板起脸来的说教，都很难说不是刻舟求剑。
写完这些，我要放下笔去外面转一转了。
这么多年，看了太多的书，做了太少的事情，太僵化，太教条了。这两天我又回了安徽老家，打算买辆电动自行车，四处转转看看，继续找我退休之后能呆的乡村住房。
也许这样会带来很多混乱，但我已经受够了秩序井然。
余不一一
顺颂秋祺
10月19日，于晋熙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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