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 撰文
挪威信義會是指1842年在挪威東南部的斯塔萬格(Stavanger)成立專門海外傳道的組織“挪威信義會”(Norske Misjonsselskap, NMS), 差會的宗旨是通過提供教育服務和醫療救濟以消除貧困。1843年挪威信義會成立傳道學校“斯塔萬格學院”(Misjonshøgskolen i Stavanger),以培訓外派傳教士為主,兼顧為貧困百姓提供受教育機會。同年,挪威信義會派遣第一批傳教士到南非的祖魯蘭。1848 年挪威信義會曾派施魯德到過香港,逗留時間不長,沒有找到合適機會便轉赴南非。1902年挪威信義會正式派遣傳教士原明道【1】夫婦、戈德白【2】、倪爾生【3】來華,初期在湖南長沙和益陽活動, 設立長沙南正街總堂和益陽五馬坊總堂,陸續開闢長沙、寧鄉、新化、桃花侖、東坪、益陽、沅江等牧區,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後成立“湘中信義會”。
Gruppe af N.M.S. s missionspersonale ved et gammelt træ paa Kuling
《挪威信義會成員在牯嶺大樹邊》(明信片)
倪爾生醫生1902 年曾經寫過一篇文章“Træk fra reisen til Kina, i Kamp og Serier paa Missionsmarken”(〈中國之行——禾場的播種和收穫〉,Det Norske Missionsselskabs illustrerede ungdomsblad),記述挪威信義會在湖南開教的經歷。近些年倪爾生的孫輩瑪塞德【4】和倪百禮【5】根據這篇文章和親友們的記憶,參加了挪威舉辦的一些講座、電視片、電視採訪等活動,回憶他們祖父母和挪威信義會傳教士在華的往事,生動地記述了挪威信義會和他們一家人在中國的蹉跎歲月。假文代述:
倪百禮:三位挪威人經過數月長途跋涉抵達上海,搭乘火輪溯江而上,1902 年 5 月10 日到達湖南唯一通商口岸岳州,通過歐洲人管理的海關,進入煙波浩渺的洞庭湖,他們在明媚陽光下欣賞著湖光麗影。同船旅客好奇地觀察他們,時不時有人走入他們房間搭訕,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是否結婚?老婆 為何沒來?需要介紹對象?還有人索要基督教書籍。
5 月 11 日傍晚火輪在他們此行目的地長沙靠岸。江邊炮艇上的士兵上前盤問後,他們三人被船長迎到輪船公司辦公室,端茶倒水,熱情有加,被告知現在這裏很安全,兩年前完全不是這樣。孩子們趴在窗外張望,好奇地喊道“歪果仁”“歪果仁”。船長詢問送他們去哪裏下榻,他們在路途上聽說中華內地會的吳立德牧師和葛蔭華醫生在這裏似乎辦有傳道站,便要去那裏碰碰運氣。轎子穿行在狹窄曲折的街道上,到處人頭攢動, 他們頓時感覺來到的是一座大城市。
終於落轎了。三個人帶著行李走進傳道站大門。傳道站負責人葛蔭華【6】醫生像見到久別的親人擁抱他們,彼此親切地唱喏:“我們只有一位神,就是父,萬物都本於祂,我們也歸於祂。”【7】葛蔭華為他們接風洗塵,坐在長條板凳上,用筷子吃了頓地道湖南菜。一夜安穩。
他們仨是挪威信義會派往中國的第一批傳教士。最年長者為五十六歲的原明道,戈德白次之,最年輕的是一名三十歲的醫生,他就是我的祖父倪爾生。祖父 1871 年 6 月 7日出生於挪威北部,在那度過了他的童年。他志向成為一名醫生,1890 年高中畢業進入大學學醫,專攻熱帶病、皮膚病和衛生學。挪威信義會派遣他到中國,接受這個決定對他來說是個異常困難的抉擇,他本想等著第二個孩子出生再去,但到中國去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沒有商量餘地的使命。祖父把身懷六甲的妻子瑪雅【8】和一歲大的女兒留在挪威,恪守承諾來到了世界的另一端。
中國當時水路交通最為便利,他們需要儘快選擇沿江最適合他們開展工作的地方。他們在長沙找房臨時住下,長沙人知道來的是個外國醫生,很多病人陸續上門,有一天 祖父還被請去救治一個因槍支走火而傷勢嚴重的年輕士兵。不久,他們開始了沿江考察,長沙知府派了一艘炮船和一隊士兵保護他們。祖父被江上的船隻和木筏所吸引,江邊有很多村落,河道一個彎處兀然矗立兩座寶塔,一個又大又漂亮的城鎮出現了。這個僅有一條街道的城鎮逶迤在資江邊上,名字叫益陽。他們想去看個究竟,在士兵的跟隨下登岸,前去拜訪知縣。來了個外國醫生的消息不脛而走,一些病人湧進縣衙,祖父又 不得不忙碌了一陣。
原明道會督決定在資江北岸的益陽城裏建立傳道站,這年10 月原明道在五馬坊建了三棟房子,有一棟綠色琉璃瓦屋頂的房子留存至今。這些先遣者們還勘察了河對岸一 個名叫桃花侖的地方,這裏稻田葱鬱、桃花盛開。
《湖南教堂舉辦聖誕節禮拜》(明信片)
瑪塞德:祖父期待著與祖母和兩個孩子重聚。1903 年秋祖母和孩子們歷經兩個月的艱辛旅程終於到達長沙。快滿周歲的倪安耐【9】第一次見到他的父親,有些生卻。與祖母同行的有她的堂妹赫本衛、妹夫赫資伯【10】 以及她們兩歲的兒子格哈德(Gerhard Overland Hertzberg),他是我姑姑海倫 【11】的玩伴。
祖母和赫資伯一家到來前,傳教士們重新購置房子,把其中一部分改造成了診所。1902年秋天,醫生戈本普夫人到達長沙,從此有了兩名醫生一起工作,仍然缺少護士。1903年年底祖父和戈本普醫生在益陽城裏開辦診所,每周三天男科三天女科。戈本普夫人還要照顧孩子,兩位醫生忙碌辛苦。水土不服的倪海倫患上重病,1904 年夏天祖父母帶孩子們上廬山度假,當時我的祖母已經懷上了第三個孩子,我親愛的倪賡維【12】姑姑出生 就在牯嶺。
倪百禮:1904 年挪威信義會來電同意在益陽成立一家醫院,祖父得知期待已久的消息後高興極了,立刻想到河對岸那個叫桃花侖的美麗地方,他早就認定那兒合適修建醫院。他帶著兩個中國同工出發去河對岸,將舢板繫在岸邊,登上了桃花侖。祖父幸運地找到了一個理想的地塊,這塊地由兩個家族共有,姚家兄弟佔一半、陳家兄弟和一個堂兄弟佔另一半。祖父剛開始跟陳家兄弟談判,姚家兄弟凑上來說把他家那份也賣,祖父就與兩家討價還價,1905 年初終於用一個好價錢買了那塊地,頗為開心。
修建醫院是項艱巨的任務。他先建了一個土坯牆茅草頂的工棚,在沒有窗戶的工棚 裏用繪圖板、直尺和三角板繪製醫院設計圖,還要親自計算人工和材料費用。挪威信義會各組織熱情關心醫院的進展並積極籌款,為增強趣味性,信義會的兒童會以“釘子”的價格為單位來募捐,孩子們開心地為新醫院捐了許許多多顆“釘子”,這座醫院也被稱為“釘子醫院”(Spikerhospitalet)。當地沒有現成的合適建材,建材要先用船運, 再人工搬運上桃花侖,祖父在河邊買了一塊地堆放材料,把紅泥巴小路鋪上石板。他很難招到按歐洲標準建房子的工人,與想盡辦法偷懶的苦力們鬥智也是一種樂趣。歷經千辛萬苦,一座漂亮的大醫院終於落成,祖父還在醫院一側為自己和醫生們建了宿舍。如賀立德【13】醫生在《長城背後尊榮》一書中所說的,在中國傳統文化裏,人們患病被視為中了魔,治癒患者就是驅逐人們靈魂裏的邪魔。傳教士只能耐心給病人提供幫助,避免 直接戳穿那些迷信。
《中國女人在尼姑陪伴下向觀音菩薩求子》(明信片)
《湖南益陽桃花侖醫院》(明信片)
1906 年 11 月 14 日醫院收治了第一批病人。醫院設有男病區、女病區,還有手術室、更衣室、廚房、辦公室、藥房、菜圃。祖父在河邊堆料的那塊地上建了一個綜合診所,為江上來往人看病。隨後他修建了桃花侖教堂。幾年以後這裏看上去像是一個聚集著許多漂亮建築的小村莊。赫資伯在附近建了一所中學並擔任校長,許多傳教士都在那教書,學校很受歡迎。挪威信義會同時還建了一所小學,現在是益陽市第一中學。中國正處在政治動蕩時期,萑苻遍野,祖父為醫院修築圍牆,在大院入口有一間門房,門房裏設有候診室和小圖書室。
葛海絲(Anna Dorothea Gerhardsen, 1876—1963),挪威人,1903 年
作為挪威信義會醫學傳教士來華,駐長沙,1905 年在廬山牯嶺與艾香
德結婚。
瑪塞德:從長沙搬到桃花侖的新家,祖母可高興了。她想給兩個小孩找個奶媽,選中一位帶著兩個兒子來醫院工作的寡婦劉媽,她長相一般,祖母認為她非常需要這份工作就僱用了她。劉媽很愛孩子們也深得孩子們的喜愛。她的大兒子給祖父幹活,小兒子在教會小學讀書。
祖母的堂妹赫資伯把一些孤兒帶回她在五馬坊的家中照料,她建議挪威信義會能夠為不幸的孩子們成立一所孤兒院,挪威信義會兒童慈善機構收到她的信,立即籌款為那些女孩們修建一個家。孤兒院坐落於靠近桃花侖大門的圍牆邊,一棟漂亮的白色房子, 有兩個房間十張床。祖母把那些女孩子從五馬坊帶到桃花侖,她是她們的第一個媽媽。孤兒院也收養了幾個男孩子。祖母雖有幫 手,自感責任不輕。
《快樂的小教徒》(明信片)
《湖南桃花侖孤兒院》(明信片)
倪百禮:中國的盲人無依無助,搖著鈴鐺四下乞食。很多中國人患有沙眼,本地醫生束手無策,祖父接待過因誤診而失明的人。祖父經常給傳道會雜誌撰文,講述他們在醫院的所見所聞和這裏盲人的處境。他常常拍攝人物和建築的照片,傳教士們把他的照片當作明信片郵傳四方。祖父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他希望在桃花侖成立一所盲人學校,挪威信義會再次籌款,1913 年 9 月 16 日盲人學校建成。盲人學習布萊葉盲文,用指尖觸摸紙上的突起點閱讀和寫作。盲人還學習紡織和樂器演奏,教堂佈道時,人們會看到一支特別的隊伍,領頭的人視力正常,盲人們的手依次搭在前一個人的肩上跟著他。許多盲人後來生活還是不錯的,有人成了教堂的琴師,有人娶妻生子做起小買賣。傳教士發明的盲文很快在中國的盲人學校普及開來,更多難以溫飽的盲人陸續進入盲校學習,不再沿街乞討。祖父初到益陽注意到當地有許多殘疾兒童流浪,便為他們建了一所毛巾工場。
1909 年瑪雅和倪安耐回國時,她想找一位年輕女士當孩子們的教師,選擇了準備到中國去的華立詩【13】姑娘。1911 年 2 月 24 日祖母生下了倪斯文【14】,同年祖父母帶著四個孩子返回益陽。1912 年 9 月 30 日華立詩在祖父
母的小屋辦了一間小小的挪威學校,之後不久挪威孩子們在桃花侖有了自己的校舍。我祖父頻繁地通過郵件與挪威當局商討,1916年挪威學校爭取到政府完全認可中學畢業成績的挪威境外第一所學校。挪威孩子們可以和家人一起生活,終於不用到寄宿學校去
了。1915 年祖父母生下了他們最小的孩子倪格【15】。
瑪塞德:我的祖父熱愛中國,熱愛桃花侖,他為這片土地瀝盡心血。1918 年他被任命為挪威信義會秘書長,奉命離開這個他為之燃燒了自己生命的國家和事業。他這次是永遠離開中國,回到斯塔萬格。1922 年 10月 28 日祖父於睡夢中安然離世。瑪雅悲痛萬分,就在前一天他的幼子倪格我剛過完七歲生日。無論是在挪威還是中國,人們十分悲哀,兩國都舉辦大型的悼念活動,在益陽中國人穿著白色的喪服在教堂裏辦兩天追思會;在斯塔萬格無數身著黑色服裝的挪威人參加了他的葬禮,他的棺椁被運送到奧斯陸下葬。瑪雅於1953 年 9 月 15 日去世,與他合葬在 一起。
祖父的人生選擇影響著他的後代,他有三個孩子曾回到益陽工作,我父母親的心從未離開過中國。中國對我而言也意義深厚,我多次回到益陽,1949 年至今益陽的變化翻天覆地,桃花侖的稻田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由漂亮大樓和林蔭大道組成的現代
都市。唯有一件事情沒變,那就是益陽人的
熱情和友好!【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