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 | 译无止境

文化   历史   2024-10-14 08:30   北京  



姚鹏 撰文


西译经典是汉学家必不可少的入门实践,也是汉学研究结构的基石,从这里着手观察有利于理解这门学科的循序渐进,瞥见一座大厦一砖一瓦搭建的过程。早期汉学家的成名之道无一不是跨越语言障碍把汉家经典昭传于世,在郭纳爵[1]的《中国人的智慧》、柏应理的《中国贤哲孔夫子》、马若瑟的《赵氏孤儿》、卫希圣的《吕氏春秋》、佛尔克的《论衡》、柴赫的《昭明文选》等多种语言西译汉籍里,看到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兴趣和呕心沥血的努力,更多的是汉文化融入世界文明的光景。

儒莲奖名册里大部分早期汉学家是凭借翻译作品而金榜题名的,理雅各之《中国经典》,顾赛芬之《礼记》,德理文之《文献通考·四裔考》,沙畹之《史记》,戴柏诚之《前汉书》,戴何都之《新唐书》,拉契涅夫斯基之《元史》,霍道生之《皇越律例》,德米歇尔之《钦定越史通鉴纲目》,晁德莅之《取譬训蒙》,戴遂良之《汉语入门》,佩初兹之《芥子园画传》,贝勒之《中国史乘中阿拉伯及其属地和其他西民记述》,高延之《中国大乘律》,休伯之《大乘庄严经论》,骆克之《祭天古歌》等,充实他们自己学养的同时也为共享世界文化宝库增砖添瓦。[2]

1950年伊始的新时期,因译品获得儒莲奖的比例大大降低,尚有韦利译白居易诗歌,霍克思译《楚辞》,葛瑞汉译唐诗,张心沧译通俗小说,谭霞客译散文和游记,菲什曼译《阅微草堂笔记》,卫巴龙译《金玉集》,曾珠森译《白虎通》,蓝克利节译《宋史》,乐唯重译《论语》和《老子》,呈现丰富多彩的汉学格局。

韦利《<九歌>:中国古代巫教研究》(The Nine Songs: A Study of Shamanism in Ancent China, London: Allen, 1955)插图,《屈原九歌图卷》(宋)李公麟绘 绢本 水墨 设色 手卷32.1厘米x467.4厘米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霍克斯(David Hawkes)《<楚辞>:南方之歌》(Ch'u Tz'u: the Songs of the South, an Ancient Chinese Anthology.Oxford: Clarendon,1959)插图,《离骚图》 (明)萧云从作明永历八年(1654)刻本四库馆进呈本,

1993年儒莲奖获得者谭霞客[3]因研究中国航海史受到表彰,然而他在翻译理论和实践上也颇有造诣。1999年艾乐桐[4]和朗宓榭[5]主编了一部文集《从一到多:从中文到欧洲语言的翻译》De l'un au Multiple: Traductions du chinois vers les langues européennes, Fondation Maison des sciences de l'homme, 1999其中第三部分“翻译家之言”延请欧洲公认的翻译大师笔谈,谭霞客仿效弗洛伊德的《分析无止境》Die endliche und die unendliche Analyse撰写《译无止境》Traduction terminable et interminable“文学翻译有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漫长的工作过程中经历着痛苦和喜悦,享受着智力游戏,最终总会有存在种种瑕疵的成果。文学翻译也是如此,人们为保持原作风格,谨小慎微,反复推敲,以求尽善尽美,译无止境。”他提出作为合格的汉籍翻译家必须直面三个问题,辨识文言文,熟悉成语典故,了解作品背景知识,“每部文学作品都是某个时代的产物,反映时代特征,译者要敏锐地观察到潜在的时代语言、文学观念、风俗习惯,才能忠实地表现出原作特有的色彩。”[6]

翻译本身是审美的艺术,从业者甚多,既无先验标准也没有游戏规则,不存在绝对的正确与错误,只要不是牛唇不对马嘴,全凭职业良心。但是如果不受节制的把滥无疑是极为有害的。谭霞客点评欧洲过往对中国文学名著书名翻译之不足,审视未来重新翻译的可能性,他认为《水浒传》以前的译名,无论俄文还是匈牙利文都平淡无味,比较好的是赛珍珠的《四海之内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s;《金瓶梅》的译者往往习惯用主角的人名用在书名上,如Fleur en Fiole d’Or,效果不好。韦利把《西游记》译为《猴》似乎偏离“朝圣”的主题。《红楼梦》的译本很多,大多围绕“红”字做文章,杨宪益译为A Dream in Red Mansions,突出“梦”字比较贴切,霍克思译为The Story of the Stone(《石头记》)还算巧妙。《肉蒲团》英译书名The Carnal Prayer Mat似不得要领。杨绛的《干校六记》的英译名Six Récits de l’École des Cadres乍看起来像是干部读物。《毛主席语录》被译为“Petit Livre Rouge(《小红书》)虽通俗易懂,却失去了中国传统的“语录”二字本来内涵。

谭霞客断言,翻译家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近似”而已,我们的努力所达到永远是“草稿”,所谓“定本”那是教会的追求,徒劳无功。只要作品没有交稿就不算真正完成,是否完成取决于当时的心情和精神状况。

文学名作必须定期重译。每一次翻译只是一次开始,总会有不同的、更好的译品出现,并且会越来越好。随着社会的进步和语言的变化,以及各个领域研究的深入和人们交流方式的改变,翻译必须每五十年重做一次![7]



[1]郭纳爵(Ignatius da Costa, 1603—1666),字德旌,葡萄牙人,1617年入耶稣会,1634年来华,在山陕、江西传教;逝于广东;著有《中国科学提要》《原染亏益》《身后编》《老人妙处》《教要》。

[2]参阅姚鹏《汉学家与儒莲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

[3]谭霞客(Jacques Dars1941年出生的法国上萨瓦省省会阿讷西(Annecy)镇,1969年就读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CNRS),师从当代法国著名汉学家谢和耐专习汉学,1973年获巴黎狄德罗第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主题研究宋元航海史,谢和耐给这位弟子毕业论文的评价:“这是一篇清楚细致、无可挑剔的论文,一改中国儒家对海洋不感兴趣的普遍认知。”毕业后谭霞客长期担任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中国古代史研究员,2001年退休,2010年逝于家乡阿讷西镇。1992年谭霞客的毕业论文名以《十至十四世纪中国航海史》(La Marine Chinois du Xe Siecle au XIVeSiecle. Paris: Economica, 1992)正式出版,1993年获儒莲奖。
[4]艾乐桐(Mm.Viviane Alleton, 19302018),汉学家,生于法国布洛涅-比扬古,1965年至1966年在北京大学学习,。后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进修,1968年获巴黎大学东方语言学博士学位,后任法国国家科研中心教授,,主治中国语言学;著有《现代汉语中的副词》《从一到多:从中文到欧洲语言的翻译》《中文写作》等。

[5]朗宓榭(Michael Lackner, 1953—),生于德国,先后就读海德堡大学和慕尼黑大学,师从包吾刚攻读汉学、哲学、政治学和民俗学,1983年获慕尼黑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执教瑞士日内瓦大学、德国哥廷根大学,现任德国埃尔朗根-纽伦堡大学汉学系担任讲座教授暨系主任,2013年入选德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专长宋明理学、中西交流史、中国政治思想史。

[6] Jacques Dars, Traduction terminable et interminable, Viviane Alleton et Michael Lackne ed. De l'un au multiple: Traductions du chinois vers les langues européennes. Paris: Editions of the House of Human Sciences, 1999, p.146, p.155.

[7] Jacques Dars, Traduction terminable et interminable, Viviane Alleton et Michael Lackne ed. De l'un au multiple: Traductions du chinois vers les langues européennes. Paris: Editions of the House of Human Sciences, 1999, p.156.



节自姚鹏《汉学家与儒莲奖赓续》(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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