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 撰文
通常所说的法兰西学院院士是指法兰西学院(L′Institut de France)下属的法兰西学术院(L′Académie française)院士,法兰西学术院由路易十四的首相黎塞留创建于1635年,是五个属院中成立最早、地位最高的学院,其院士通常亦视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法兰西学术院由四十位院士组成,为终身制,一位院士去世后由其他院士选举新院士补缺。本作所及儒莲奖七十四年六十七位获奖者里只有一位有幸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法国汉学家格鲁赛1946年接替故逝的安德烈·贝莱索尔(André Bellessort)成为第十八个坐上第三十六号席位的人。
格鲁赛(Réne Grousset)1885年生于巴黎,法国东方学研究领域的引导者,在东方学的许多学科里都可以见到他的著作。格鲁赛年轻时就读蒙彼利埃大学历史和地理专业,1903年毕业后因健康原因放弃深造,自学东方艺术和历史。1912年他在巴黎美术部谋到自己第一份工作。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被送上前线,身受重伤,获得十字勋章和荣誉勋章。战后他重拾旧业,全身心投入汉学研究。1925年他担任巴黎吉美博物馆助理研究员,1928年被罗浮宫学院(École du Louvre)聘为印度艺术和文化教授。1929年开始他花费两年时间到伊朗和日本游学。1933年至1934年期间,他担任巴黎赛努奇博物馆(Musée Cernuschi)副馆长,后返回吉美博物馆担任馆长。1941年他重回教学岗位,出任巴黎国立当代东方语言学院远东历史地理学教授,1945年在法国海外领地学院(École de la France d’outre-mer)和巴黎政治学院(École des Sciences politiques)担任政治学教授。
东方语言不是格鲁赛的强项,他凭自己子的天分,阅读和整理大量中国、日本、中亚、波斯、亚美尼亚等国历史和文化资料。他的研究特点是关注艺术和哲学,而非经济和物质,关注历史杰出人物与历史文明进程的关系。法国学者列维、马西农[1]、伯希和、马伯乐、洛努[2]等人在研究风格和资料选取上给了格鲁赛有益的帮助。
格鲁赛1930年第一次荣登儒莲奖榜单的著作是Histoire de l'Extrême-Orient(《远东史》),撰写《远东史》勾起格鲁赛对蒙古帝国的兴趣,励精十年努力完成他最重要的著作《草原帝国》。
L’Empire des Steppes: Attila, Gengis-Khan, Tamerlan(《草原帝国——阿提拉、成吉思汗、帖木儿》),1939年巴黎Payot出版社出版。想要完整理解《草原帝国》这部巨作,记住跌宕起伏的历史事件是绝对不够的,格鲁赛的历史观是这部著作的经脉。格鲁赛在“序言”开篇认真地讲道:
阿提拉、成吉思汗和帖木儿,他们的名字广为人知。西方的编年史家和中国的或者波斯的编年史家们对他们的叙述使他们名扬四海。这些伟大的野蛮人闯入了发达的历史文明地区,没用多久,就把罗马、伊朗和中国夷为废墟。他们的到来、动机以及消失似乎难以解释,以致今天的历史学家还倾向于古代作家的结论,视其为派来惩罚古代文明的“上帝之鞭”。[3]
《蒙古骁骑》,【元】赵孟頫绘,Henri Rivière藏
格鲁赛醒读者注意,对于几个强悍、野蛮的游牧民族改变文明进程的事实,如果将其看为偶然事件而感到不解是无知的表现。征服,有其客观原因和必然性。亚洲高原地理环境造成这里的戈壁、沙漠、草原的生存条件十分险恶,游牧民族仅能靠近沙漠边缘的草原生活。“在这条狭窄的文明小径以北,草原为游牧民提供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一条由无数条道组成的无边无际的道路,即蛮族之路。”[4]草原历史就是突厥、蒙古等各个部落为争夺肥沃牧场、弱肉强食的历史,是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无休止迁徙的历史。格鲁赛描绘的“迁徙”可不是常识所讲的“转场”,而是指耗费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的民族流动,完成“迁徙”的手段和方式或许包括刀与火的洗礼。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格鲁赛认为,倘若突厥或蒙古游牧部落的历史仅限于周边的征战,小打小闹,历史学家很难提起对他们的兴趣。这些游牧民族不断地往南往南,想要在更肥沃的黄河平原放牧,问题的性质则完全不同了。“这些中国化的蛮族们除了丧失蛮族的坚韧性格和吸收了文明生活的享乐腐化外,从文明中一无所获。轮到他们自己成为蔑视对象了,他们的祖地成为那些还留在他们土生土长的草原深处、仍在忍饥挨饿的其他游牧蛮族垂涎的战利品。”[5]摧毁文明的野蛮人必将被另一个野蛮人所吞噬。没有文明的进步就不是历史,只不过是发生过的故事而已,这就是历史的逻辑。
《浴马图》 【元】 赵孟頫 故宫博物院藏
格鲁赛用了三各部分讲述了他了解的草原故事 :
“十三世纪前的亚洲高原”,自新石器时期、文化黎明期以来草原早期历史,主要记述斯基泰人、匈奴人、鲜卑人等。匈奴人是这个时期草原的强者,除了与中国秦汉为敌外,还孕生一代伟人阿提拉,铁蹄踏破东欧草原。后来者是突厥、回鹘和契丹,成为中世纪这片草原的新主人。
“成吉思汗蒙古人”是《草原帝国》的主体,详细描述了成吉思汗蒙古的产生和兴起,统一蒙古诸部落,征服中国和中亚,三位继承人;忽必烈和元朝;蒙古人治下的突厥斯坦、波斯,以及察合台、帖木儿各自帝国的余威。
“最后一批蒙古人”,属于尾篇,罗斯蒙古人、昔班家族、察合台后人,以及十五世纪至十六世纪分崩离析的蒙古部落,草原主人归流于满清。
格鲁赛为了便于读者对历史有三维的理解,为《草原帝国》准备了三十幅历史地图嵌入各章节叙述中,如《欧亚草原带》《中世纪突厥—蒙古势力划分图》等,中译本只用了其中三分之一;书后还有二十幅“草原艺术”插图。
《山羊和生命之树》,克勒尔梅斯(Kélermès)出土,受美索不达米亚影响的斯基泰艺术,公元前六世纪
《山羊》,科斯特罗马斯卡雅(Kostromskaya)出土,斯基泰艺术,大约公元前五世纪
《草原帝国》是格鲁赛年富力强年华的学术巅峰之作,给读者展开了一幅幅员辽阔的北方草原几千年来各色民族生活画卷。这幅画卷左起东欧草原、俄罗斯草原、西亚草原、中亚草原,右迤到北亚草原;多瑙河、贝加尔湖、西伯利亚、兴都库什山圈起广袤的历史舞台,作者妙手丹青绘制出舞台上各民族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诸方面演绎的故事,历历如画。
一部著作让人们记住一位作家,一位作家让人们想起一段历史,这种情形并不鲜见。《草原帝国》使格鲁赛的名字为中国学人所熟悉,使非专业人士也喋喋不休地大胆谈论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们。
[1]马西农(Louis Massignon,1883—1962),法国人,研究伊斯兰教学者,长于基督教与伊斯兰教比较研究。
节自姚鹏《汉学家与儒莲奖》,北京三联书店2022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