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 撰文
香港沙田有一座鬱鬱葱葱的寧謐小山,“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山間“佛堂”白牆黛瓦,錯落有致,別具韻味。更為獨特的是善男信女來此不是為了長齋禮佛,膜拜之神卻是耶穌基督。這座名遐海外的“仙山”是挪威信義會遣華傳教士艾香德牧師創立的“道風山基督教叢林”。
艾香德(Karl Ludvig Reichelt)1877 年生於挪威南部港口城市阿倫達爾附近的巴爾布(Arendal Barbu),父親是位信仰虔誠的船長,在他幾歲時就 過世了,在孤兒院當護士的母親把他撫育成人。艾香德得福人襄助完成中小學基礎課程,1894年畢業後在泰勒馬克(Telemark)一所鄉村學校教書兼任教區執事。1897年艾香德進入挪威信義會“斯塔萬格學院”深造,1903年在奧斯陸大教堂按立牧師。
艾香德是挪威信義會第二批遣華傳教士,1903年拿到派遣中國的任務書,與未婚妻葛海絲來華,
光緒二十九年歲末二人抵達上海後轉赴湖南,在長沙補習一年中文後分配到寧鄉主持教務。“艾牧師道學淵博,和藹可親,接待殷勤,講道得法,本地學紳,樂與往來”【4】,艾香德設立寧鄉總堂,1906年創設女子學校,1908 年再設男子學校,“除傳道外,兼施醫藥,全活甚眾,感頌的幾於有口皆碑”【5】。
艾香德與中國佛教的緣分始於1905 年仲夏某日,他隨性踏進寧鄉的溈山寺,這是唐代高僧溈仰宗初祖靈佑和尚(771—853)開闢的道場。艾香德被山深林密、人跡罕至的溈山寺吸引,小住十 日。晨鐘暮鼓、梵唄圓音的僧人神秘生活讓他眼界大開,他“從寺廟後門偷偷溜出來,沿著竹林小道 來到山頂。當第一縷陽光灑向壯觀的山嶽景觀、鳥兒開始歌唱時,那種強烈的生命旋律給艾香德帶來 了新能量,他坐下來進行平靜的默想”,“似乎聽到 了上帝的聲音”,在沉思默想中有種上帝臨在的神聖感覺。他堅信“很久以前,在傳教士還未到中國 時,上帝就早就在中國。你通過真理的微光所發現 的,都是上帝安放在那裏的。”【6】
艾香德在溈山寺彷彿瞥見了一個獨特而深刻的宗教神秘主義世界,雖有著豐富內涵卻偏離上帝的意旨而令人悲催。和尚們祈禱時面目僵化,缺乏靈性,沒有尋求個人拯救的願望。後來是上帝憐憫我,並讓一縷光明照進黑暗。那是在溈山的最後一天。毫無疑問, 我那晚失眠了:內在的掙扎和痛苦是如此 之大。因此,當我聽到凌晨三點響起鐘聲時 ——這是讓僧侶們作第一次禮拜的信號, 我很感激。他們聚集在寺廟大廳裏。像灰色的影子一樣,僧侶們靜靜地進入聖所,油燈和蠟燭把大廳照得朦朦朧朧的。隨後一聲鑼響,伴著它那通常是憂鬱的小調,長時間的、單調乏味的禮拜行為開始了。對傳教士來說,一切都感覺是雙重的黑暗——跪在那裏,在寺廟院子裏的支柱之間熱切地祈禱。【7】
與其他同工的觀念上有隙,艾香德認為不研究佛學不足以傳道。他似乎聽到上帝呼喚他以特殊的方式在佛教徒中間工作,與僧侶和開明的佛教平信徒進行友好的對話,向他們傳佈基督福音。艾香德非常有遠見地提出,基督教需要處境化,應發展一種中國基督教神學。1911年艾香德回國休假,其間應邀在奧斯陸大學講演,集冊 Kinas Religioner. Haandbok i den Kinesiske Religionshistorie(《中國宗教》,Stavanger, 1913)出版,後來英文版的書名用了 Religion in Chinese Garment(《披著漢服的宗教》,London, 1951),與艾香德的立意更貼切些。回到中國,1913年至1920年他轉到在灄口信義神學院執教,其間與同事廣泛討論此類話題,潛心研究中國佛教和佛教經典。1919年艾香德在南京結識年輕和尚寬度,把他請到灄口皈依基督教,次年又有兩位南京毗盧寺的僧人受洗。寬度和尚對艾香德後來的事業幫助很大。這個順利開端激勵艾香德著手實踐自己的理想。1921年艾香德再次返回挪威休假,他的想法得到挪威信義會同工的認同,於是他又花了兩年時間到瑞典、丹麥、芬蘭、德國、美國等地遊說,撰寫了Kinas Buddhister for Kristus: en Livsskildring og et Indlæg for en Stor Sag(《皈依基督的中國佛教徒》,Kbh.: Gad, 1921)小冊子四處散發,闡述自己的理想。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最終得到挪威、瑞典和丹 麥三家信義會的財務承諾。
1922 年艾香德回到中國,有了田蓮德牧師加盟,在南京和平門外購得一座小山,初期只是一處稱為“基督教佛家佈道招待所”的簡樸的房子,1923 年創建“景風山基督教叢林(Ching Fong Shan Christian Centre)”。“叢林”是佛教用語,意思是僧俗和合居住之處。由艾香德建立的所有向佛教徒宣教的機構都以“叢林”命名,這並非隨意的選擇。他在《中國佛教中的真理與傳統:中 國大乘佛教的研究》中按自己的理解說明佛教叢林(monastery)跟佛教寺廟(temple)的分別,認為在叢林聚居的僧侶一般都較有學養。【8】“景風山基督教叢林”有住宅、小教堂、學校、禮拜大廳“雲水堂”、訪客大廳“兄弟之家”,為南來北往的和 尚、道士、喇嘛提供生活便利,藉機傳佈耶穌基督福音。
“景風山基督教叢林”存續期間每年接待四五千名“遊僧”,有二十二人皈依基督教。艾香德在景風山修建了中國佛廟建築,試圖找到基督教神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的聯結點,讓那些來到佛寺式基督教叢林的人們真切地感受到耶穌基督的眷愛。他參酌了佛教的修行儀規,制訂富有中國特色的基督教叢林禮拜儀式,使那些前來參訪的中國人感到熟悉和親切。他主張“以佛釋耶”,用佛教名相向中國道友們詮釋聖經,講說基督教義理, 拉近與中國人的心理距離。【9】艾香德認為佛教與基督教的許多詞䤈是相通的,如“莊嚴”即“榮歸上 帝”,“發菩提心”即“心裏動了善功”,“心淨土淨” 即“天國在人心裏”,“得大解脫”即“在主裏面得 以釋放”,“冤親平等”即“愛仇敵”,“皆大歡喜” 即“大喜信息”,“一真法界”即“上帝的國”,“福 增無量”即“蒙主祝福”,“精進向道”即“儆醒禱 告”,“正等正覺”即“真理生命”,“從聽思修”即“信道是從聽道而來”等。
且不論艾香德的實踐成效如何,他試圖找到基督教神學與中國傳統文化連結點的想法引發教會內部的爭議,1925年挪威信義會放棄對艾香德的財務支持,與他斷絕往來。1926年艾香德另起爐灶,成立“北歐東亞基督教道友會”(Nordic Christian Buddhist Mission, Nordic-East Asia Mission, Areopagus)。1927 年北伐戰爭打到南京, 景風山基督教叢林全部建築和設施焚於戰火,僧眾四散。艾香德亡命上海,其間出版了 Det Rene Lands Lære, med Vedføjede Indledningsbemærkninger(《淨土》,København, 1928)。
《乙亥歲末道風山》(明信片)
1929 年艾香德在香港新界沙田創建他的第二家基督教叢林道友會“道風山基督教叢林”(Tao Fong Shan Christian Centre)。他這時有了兩個志同道合的同工田蓮德牧師和韓慕德牧師,他們在尚為荒山野嶺的道風山投入很大精力實現自己追求的理想,艾香德建議建築師“把耳朵貼在地面上,聆聽大地所說的言語”。為了與大自然渾然一體,不顯突兀,他要求建築材料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建築規劃上,艾香德採用中式寺院佈局,順山而建,錯落有致,沿著山脊向南北兩翼展開,建築語 言盡為中國建築元素,灰磚、白牆、柚木、花瓷磚、琉璃瓦。道風山基督教叢林石拱山門正反面分別鐫刻“道風境界”和“道風大千”。道風山基督教叢林的主殿叫作“景尊寶殿”,是為禮拜堂,殿內懸掛楹聯:“道與上帝同在,風隨意思而吹”。主殿 呈八角形,藍瓦紅樑,檐角飛翹,尖頂中央豎立十字架,每一檐角上豎立青瓷瑞獸,並有神態各異的 雲遊僧人塑像;聖殿內外共有四十根大紅圓柱。聖殿的窗有兩種式樣,下層為七扇八角形窗,採用江 南菱形圖案;上層採用了哥特式教堂的排窗欞,具有透光通氣之功效。接待客人的前殿叫作“開元居”,遊僧下榻的叫作“雲水堂”,教友懺悔和靜修的密室叫作“蓮花洞”,就連山中唯一的基督教文化符號十字架也稱為“蓮花十字架”。無處不在的壁畫人物以中國人的形象呈現,最終形成了今天獨特的道風山中國化的基督教藝術品。他還認為傳教士可以身披佛教袈裟。
《道風山開元居和景尊寶殿》(明信片)
艾香德非常欣賞他在道風山按照佛教傳統製作的銅鐘,認為這是靈魂之橋、聲音之橋,提升人的境界。艾香德仿照中國佛教寺院的三皈依和四弘誓 願,制定了在基督教叢林中使用的祈禱文和發願文,要求信眾們在禮拜之初起立同誦:“至心皈 命,無上主宰,創造諸有,萬德慈父!至心皈命, 贖罪基督,復我性明,圓滿妙道!至心皈命,充滿 宇宙,隨機感應,清淨聖靈!”【10】基督教叢林有自己獨特的〈謝飯詩〉:
我主耶穌,為生命糧。讀經祈禱,靈魂建康。親近主的,必定不餓。凡信主的,永遠不渴。
道風山基督教叢林採用佛教的三皈依為信徒洗禮,把皈依的內容由佛、法、僧三寶改為聖父、 聖子、聖靈三位一體;做禮拜時敲鐘、焚香、點蠟 燭、跪誦禱文、唱頌中國曲調的讚美詩;每日齋飯皆為素食。
1935 年艾香德在杭州創辦“天風山基督教叢林”後又策劃在雲南大理、四川峨嵋、湖南衡陽等地設立類似機構,由於經費拮据,又逢日本發動全 面侵華戰爭,艾香德放棄了後續計劃,離開大陸在香港定居。戰後已近古稀之年的艾香德與挪威信義會彌補分歧,盡釋前嫌,他和他的同工堅振信義會信德,“北歐東亞基督教道友會”回歸挪威信義會。1948年灄口信義神學院遷址道風山。
1952年艾香德逝於道風山基督教叢林,墓石刻著一句聖詩:“萬股磐石為我開”。田蓮德牧師的兒子田道樂【11】在描述父輩事業時評價道,艾香德把“傳道”和“朝聖”看得同等重要,作為一個基督教福音傳教士,始終把使人們皈依基督教信仰為己任;作為朝聖者,他是一個不斷尋求真理的新經驗和新理解的旅行者。田道樂引用他人的話闡發自己的感慨:
他遠道而去,為了改變東方,然而,當他歸來之時,他自己也改變了⋯⋯傳教士在遠東被轉化,最終是他自己不僅成為一個傳道者,而且成為一個國際主義者。一個在世 上兩大文明之間的這中間人。【12】
节自姚鹏《自西徂東——中國近代基督新教明信片研究》,香港三联书店2023年出版,当当网有售
本文曾于2022年在本公众号发表,因特殊原因不能阅读,修改后再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