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日夜,韩国总统尹锡悦宣布从23时起“全国戒严”,旋即遭到国会的抵制,韩国国会190名议员(议员总数300人)到达国会会场现场投票要求解除“戒严令”。社会层面显然没有人响应“戒严”,军队保持了中立和克制,孤家寡人的尹锡悦,只得宣布取消戒严。
这是1987年韩国民主化以来的第一次“戒严”,仅仅维持了六个小时,它显然是一场荒唐的政治闹剧。支持率已经跌破20%的尹锡悦,政治信用陷入彻底破产,沦为“阶下囚”对他而言,基本上只是时间问题。
尹锡悦的戒严令称,戒严是为了因应“北方威胁”,捍卫韩国制度,颇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上台以来,南北关系紧张加剧,这是事实,但韩国显然没有到需要“戒严”的紧急事态,现在面临危机的,并不是韩国,不过是尹锡悦政权而已。
尹锡悦夫人金建希和身边人士连曝丑闻。2024年韩国国会选举之后,在野党在国会的优势进一步扩大,尹锡悦政权处处受到掣肘。尹锡悦所谓“戒严”,归根结底是在“朝小野大”的背景下,自感十分恼火,于是以“戒严令”冻结国会的运作和政治活动。
国会不支持我,我就戒严。这种对议会的态度,实在是令人大跌眼镜。
从比较政治制度研究的视角,“六小时政变”背后有深层次的结构性问题。
众所周知,宪政民主国家通常有三种政体,议会制——总统/君主是虚位元首,没有实权;实权全部属于议会多数产生的总理/首相,如英国、德国、日本;总统制——总统是国家元首兼政府首脑,拥有完全的行政权,如美国、巴西、墨西哥、韩国(韩国总理不是政府首脑,只是协助总统治理,类似于副总统、副总理角色);半总统制——总统是国家元首,总理是政府首脑,总统拥有外交、国防和战略领域的广泛实权,但总理也拥有行政权,且总理需要由议会多数产生,如法国。
相较议会制国家,总统制和半总统制国家,面临的最常见的政治问题,就是“朝小野大”。
在议会制国家,政府通常就是议会多数,议会不会时时处处和政府对立,如果政府已经变成少数政府,议会解散重新选举就行了。
但在总统有实权的国家,总统是全民直选的,议员也是全民直选的,总统和议会都得到了人民直接授权,当两个授权背后的“民意”不同的时候,就容易形成长期拉锯。
在韩国,这种拉锯经常发生。
在过去的28年里,韩国总统和国会第一大党同属一个阵营的时间大约有18年,而分属两个阵营的时间也有10年。金泳三、金大中时期韩国政党结构比较复杂,距离现在也比较远,不展开说了,不过从卢武铉开始连续四任总统的大部分任期里,国会都掌握在总统同党的手中。
2024年开始的韩国国会,任期到2028年结束。由于执政的右翼国民力量党在国会选举中惨败,这意味着尹锡悦余下的三年多任期,将始终在“朝小野大”状态下度过。也就是说,尹锡悦会成为卢武铉以来第一位,自始至终无法得到国会多数支持的少数派“跛脚总统”,自然十分憋屈。加之韩国总统不能连任,更让他产生了“破罐子破摔”之感。
韩国总统任期5年,国会任期4年,总统任期和国会任期是错开的,20年才会出现一次同年举行总统和国会选举。最近几届,韩国国会选举都是到总统执政两三年之后才举行,这时候总统和民众的“蜜月期”早已过去,往往还有各种政治丑闻,政绩也未必好,所以总统党要赢得国会选举就很难。过去三届韩国国会选举,只有2020年是执政党胜出的,那还是因为文在寅的人气和形象实在是好。尹锡悦上台以来一直是磕磕绊绊,输国会选举简直是自然而然。
美国和法国就有所不同。美国众议院任期两年,两个众议院任期等于一个总统任期。如果总统连任,一位总统可以有四届国会,除非是最后两年的任期国会在反对党手上,总统在前面的任期里遇到国会多数派是反对党,在后面的选举里还是有些盼头的。
2000年,法国将总统任期从7年改为5年。此后法国总统和国民议会的任期就对上了。由于总统选举和国民议会选举通常同一年举行,所以面临的大环境和政治势能条件相近,法国出现“朝小野大”和“左右共治”的几率大大减小。
而且,法国总统有一个韩国总统没有的权力,那就是解散议会重新选举。今年,马克龙就搞了一次重新选举,理论上现任法国国民议会将一直任职到2029年,法国总统和议会的任期会错开。但实际上如果2027年新当选的总统觉得总统议会关系不舒服,完全可以也解散议会提前选举,未来的法国国民议会任期又可能和总统任期大致重合。
所以,放在全球范围内来看,韩国“朝小野大”给超级实权总统带来的影响是最大的。加之,韩国保守右翼和进步左翼之间的政治极化本来就在加剧,这无疑更加剧了韩国政治的不稳定性。
如果我们有更宏阔的全球视野,更应该看到,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大众媒体的变化和互联网兴起,尤其是移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出现,正在深刻重塑当代政治。对于总统制和半总统制国家而言,一个显著的变化是,总统和议会之间的张力,明显增大了,背后的原因是总统和议员的权力基础分化越来越大。
在选举政治中,有“空军”和“陆军”的说法。所谓“空军”,就是依靠媒体曝光(社交媒体),主打理念和个人魅力的选举模式。所谓“陆军”,就是靠深耕地方,挨家挨户敲门,并且有政党组织支持的模式。
最近一段时期以来,世界范围的总统选举越来越“空军”化,然而议会选举仍然是“陆军”式的。
新的媒介方式,导致一些政治资历较浅、甚至从未从政过的人,可以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的拥趸。所以,在许多国家都出现了资浅甚至“非建制派”的总统。奥巴马和马克龙的从政时间都不长,但都以极强的个人魅力突出重围,奥巴马在初选中战胜了希拉里并最终入主白宫,马克龙则以一己之力打破了传统左右翼政党对爱丽舍宫大位的垄断。特朗普就更不消说。尹锡悦也是如此,他长期担任检察官,没有任何行政经验,加入国民力量党是在2021年7月,可以说是火线入党火线参选总统。甚至乌克兰的泽连斯基、阿根廷的米莱等等,都是类似例子。
依靠“空军”模式当选的政治明星,不仅往往政见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而且往往性格强硬。然而,“陆军”模式当选的议员,普遍还是偏建制派的。最终,府院之间就容易形成激进派和建制派之间的冲突。有的政治人物,不仅和议会里的反对派不对付,甚至和议会里的执政党也不对付。
最后的结果,要么是以新的政治明星为中心,对传统政党来个彻底的改头换面,实现全新理念的“借壳上市”。要么则是陷入总统和议会、传统政党之间的苦战,最后落得个灰头土脸。
特朗普的MAGA,最终入主了共和党。而“外来户”尹锡悦,终究没有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