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八旬有余,他年岁虽高,但身体硬朗,耳不聋眼不花的。可近年来,二叔身体发生变化,体质越来越差,人时而清醒,时而又变得糊涂,有时甚至记不清当前的人和事。一天,二叔心血来潮,像孩子般吵闹着说要回抱逸寨看看。二叔念念不忘的抱逸寨,是他出生之地,也是他童年生活的地方。堂弟无奈,只好找来车子,带他回抱逸寨。
车子刚进寨,二叔就异常的清醒,东瞧瞧西望望的,用目光扫视着眼前陌生的村景,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眼眸中含有一丝焦虑。车子在村寨里绕着弯走,来来回回兜上一大圈,最终在我屋前骤然停下。刚从车上下来的二叔,突然兴奋起来,用手指头指着一棵树说,就是它,它就是我要找的家树。
那是一棵老菠萝蜜树,粗壮的树杆透露出顽强的生命力,百年树龄显得老态龙钟,主枝杆像蟒蛇般盘旋而上,虽历经岁月风雨侵蚀,却依然枝繁叶茂,生机勃勃。也许是回到了出生地,也许是找到记忆中家的住址,己八十多岁高龄的二叔心情特别的好,他坐在树下,慢慢打开话匣子,思路清晰向我们深情讲述那一段段被岁月尘封的往事。
峒达吾是我的部落,在部落境内有一座山叫黄猄山,山是因为树林里的黄猄多而得名。我们村寨叫抱逸寨,寨子就坐落在黄猄山下,大小不一的房屋依着山势盖建,族人们环山傍林而居。一百多年前,在黄猄山最西边,有个自然小村落,村落散布七八幢房屋,住着四五户人家,其中有间茅草屋,便是我祖父清贫的家。在茅屋一旁,生长着一棵菠萝蜜树,那是我曾祖父亲手栽种的。
据说百年前的一场瘟疫,夺去我曾祖父的性命,为了活下去,曾祖母带着两个孩子改了嫁。身体残疾的祖父被遗弃在原籍,成为了孤儿。祖父没有耕牛没有田地,只能靠替人放牛谋生,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尝尽人间冷暖疾苦的祖父,好不容易熬到成年,幸运地遇见了我的祖母。我祖父生来脚残疾,而祖母也是天生手残疾,这一手一脚的缺陷,让两个拥有同样遭遇和命运的人一见如故,并走到一块,组建起一个温馨的家。感谢祖父和祖母,他们完满的结合,使得我家古老的家族脉络不断线,让已绵延千年的血脉得以传承。直至今天,曾祖父当年种下的菠萝蜜树,依然见证我家的家族谱系顽强繁衍和延伸。
三块石头垒砌的灶火燃起来了,屋顶上飘萦着袅袅的炊烟,茅屋里弥溢着五谷杂粮的味儿……一个简陋朴实的、可遮挡风雨的居所诞生了,那是祖父祖母梦寐以求的家。对于两个肢体残缺的人来说,组建的家来之不易,虽然茅屋简陋,家徒四壁,日子过得艰辛困苦,但他们彼此间相依相伴,风雨同舟,甘苦与共,用心营造这个温暖的港湾。
父亲在殷切期盼中降生了,看见他不缺胳膊不缺腿的,祖父喜出望外,脸上的愁绪也一扫而空。原先,在祖母怀有身孕时,祖父就忧虑重重,他担心腹中的孩子降生后,会像他们一样天生残疾,然而这个担心是多余的,父亲在老天爷的眷顾下,四肢齐全地呱呱降生了。父亲活蹦乱跳来到世上,给寂寞的家庭带来朝气蓬勃,带来了欢欣快乐。家,依然面临着艰辛和困苦,日子依然过得饥寒交迫,但祖父祖母在苦愁中也感觉幸福,在清贫中也享受着天伦之乐。
随着姑姑和二叔接踵而至,家里多出几张睁开眼就讨吃的嘴,这让贫困的家庭越加贫困,勉强裹腹的生活越加举步维艰。祖父和祖母不得不披星戴月,拖着残疾的手腿,上山下地种稻,用辛勤的劳作获取食物,支撑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肢体上的残疾和缺陷,注定让祖父祖母力不从心,终究成不了好农人,虽然他们一年到头忙碌,任劳任怨劳作,付出的艰辛和努力比别人多,但获取的粮食却少得可怜,穷日子也就越过越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面对着熬不到头的苦日子,积劳成疾的祖父终于倒下,他依依不舍地撒手人寰。生活重担一下子落到祖母孤单瘦弱的身上,她咬紧牙关苦苦支撑,不能让家就此倒下,更不想让家支离破碎。可现实是残酷的,孤立无助无援的祖母,实在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再抚养这些嗷嗷待哺的子女,为了让瘦骨如柴的孩子有口饭吃,让已饿得奄奄一息的儿女能活下去,祖母作出人生中最撕心裂肺的、也是最正确的抉择:把膝下儿女全部送人。一夜之间,这个家就此四分五裂,一母所生所养的孩子,就这样东一个西一个被送走,从此散居天涯,各处一方。父亲到峒主家做长工,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海南岛解放后才回到祖母身边;姑姑被祖母一个远堂妹妹抱养,做了人家的女儿;二叔被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收养,成为别人家的子嗣,至今他随的还是苏姓,而不是姓高。最后,只剩下形只影单的祖母,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整天以泪洗面,凭借一口气坚强地活着。
这段不堪回首的凄苦往事,曾被父亲多次提起,弟妹被迫离开家的情景,给他心里烙下刻骨铭心的疤痕。以至后来成家立业时,无论家境多么穷困,生活多么艰苦,父亲都坚持把孩子留在身边,即便年年缺衣少粮,月月吞糠咽菜,他都咬紧牙齿挺过难关,绝不敢重蹈祖母把孩子送人的旧辙。
在黄猄山西边,长着老菠萝蜜树的地方,是我们家的老宅基地。可打记事起,我就发现我们和村人住在大村中,而非老宅基地。后来了解,原来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村寨建起大食堂,全村人吃大锅饭,当时为方便村民上下工登记和统一到食堂吃饭问题,上级要求散居的村民,必须集中到大村中居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围绕黄猄山七个自然小村落,被全部并入大村,我家也是那时搬迁到大村的,从此人走地空,老宅基地就此闲置。
我在黎村抱逸寨出生,能上学读书,不仅开拓我的视野,而且也让我积攒了离开部落的资本。我参加工作后并成了家,一直拖家带口在黎村之外漂泊,居住地换了一个又一个,住过自建的铁皮房,住过木板搭建的油毛毡房,住过泥巴砖块砌墙的瓦房,还住过钢筋混凝土平顶房和石条垒砌的楼房……2016年春末夏初,我回到黎村回到部落回到抱逸寨,在父亲有生之年就划分给的地块上,自建起一幢两层的楼房,随后儿子结了婚,孙子也呱呱降生来到世上。机缘巧合的是,我盖建房屋的地方,恰恰就在祖父的老宅基地上,房子旁边便是那棵老菠萝蜜树,这冥冥之中不知是巧合,还是父亲刻意安排,让我得以重返故里,实现落叶归根的愿望。
二叔来那天,老人家这里指指那里点点,把房前屋后看了个遍,嘴里还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鲜为人知的往事。临近中午时,妻子备好一桌饭菜,就摆在菠萝蜜树下,我们围着二叔就坐,四世同堂聚了个餐,场面温馨,其乐融融,气氛热闹非凡。在席间,小孙子调皮,坚持要给太爷爷夹菜,二叔乐坏了,捧着碗,颤颤巍巍去接,脸上皱纹舒展开来,露出如花的笑容……这个幸福的场面,又被菠萝蜜树收录入册。
一百多年来,这棵饱经风霜的老菠萝蜜树,就像我家一部沉重厚实的家史,它承载太多的记忆,装载太多的故事,记载太多的传奇,见证我们家族脉络绵延的沉浮与兴衰,也见证我们家族血脉传承的繁衍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