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7日上午,中芯国际集成电路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江上舟因病在上海与世长辞,享年64岁。
64岁,还是一个通常所说的“年富力强”的年纪,因此,熟悉他的朋友或曾经与他有过交往的人,都不胜唏嘘。
我没有见过江上舟,但在我做海南开发尤其是洋浦开发的采访过程中,知情者都提到了他。知情者对他的评价并不一致,甚至给我毁誉参半的感觉,但有两条是一致的:1、江上舟是个干事的人;2、在海南10年,江上舟游走于理想与现实之间,基本上是个失败者。
在江上舟去世的第二天,我恰巧到上海。朋友小酌的聚会上,也有与江上舟熟悉的或企业家或上海的“红二代”,江上舟当然是话题之一。我说起海南人对江上舟的评价,我的老朋友陈乐波兄说,以江上舟在上海的10年来看,总体上来说,也可以用“失败者”来概括。不过,他又补充说:把江上舟放在改革开放历程中来看,在新旧体制交错的情况下,他的作为很有限,但要说他是失败者,也得加上“光荣”两个字,是“光荣的失败者”。
乐波兄的父亲陈同生,曾任上海市政协副主席,他是“二代”子弟。1980年代在《世界经济导报》干的风生水起,1990年代也下海弄潮,但一直对时代的变迁持有思想者的观察。
江上舟是“红二代”,其父江一真是长征走过来的老革命,当过省委书记,主政过农业部和卫生部。在那个年代的革命队伍中,江一真也属于文化水平较高的知识分子了。江上舟秉承家风,孜孜向学。1965年考入清华大学无线电系,一年后文革潮起而失学;1978年,再圆清华梦,成为清华首届研究生。第二年,他争取到去瑞士留学的机会(中国和瑞士互相交换留学生,一年只有两个名额),到爱因斯坦的母校——瑞士苏黎世高等理工学院留学,成为国门重启、留学海外的先行者。1987年学成后回国。
有媒体曾报道说,江上舟无意于仕途,只想干事。这大概是以现今的社会态势类比而言。其实,江上舟很有从政志向。作为“红二代”,进入仕途大致是常态驱使;而对于江上舟来说,还多了一条价值取向:只有进入仕途,才能将在国外所学到的先进理念予以试验、运用。
关于这一点,乐波兄很赞同我的意见。他说:在八十年代欣欣向荣的新气象中,从政的含义与现今不一样,那是报国的理念,是为推动改革开放事业的抱负。
早在1982年,江上舟回国探亲,有感于欣欣向荣的改革开放的新气象,曾有放弃攻读博士学位、回国从政的想法,但被乃父阻止。乃父认为,他多学一点知识,得个博士学位回来报效祖国,比现时就从政会更有作为。
1987年,江上舟学成回国,到国家经委外资企业管理局,走入仕途。此时,海南作为一个单列省和最大的经济开发区的筹备工作正在进行。这年9月,梁湘被总书记召到沈阳,正式确定海南建省的人选。恰巧,江上舟也在东北,得到消息后对此很热心。在梁湘的提议下,他参加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海南发展战略发展调研组,为海南建省后的发展作战略规划。
1988年3月,江上舟正式调到海南。海南建省后,他任职海南省政策研究室。是否有个一官半职,知情者的说法不同。反正,对于江上舟来说,要想把留学中所得到知识、理念,为改革开放添砖加瓦,必须有一方自己的天地。他决定到三亚市,竞选副市长。
1989年,三亚选举副市长时,江上舟落选了!1991年,再次选举时,他高票当选了三亚市副市长,开始展现诸多崭新的理念:譬如,三亚建立起全国第一个土地交易中心,明确“要土地不要找市长,要找市场”,实行土地公开拍卖。再譬如,他借鉴国外的经验,率先发展旅游产业,不仅在环保上下功夫,而且修路建桥。1993年,亚龙湾就被列为11个国家级旅游度假区之一。
不过,江上舟也遭遇到他所不能理解的抵制。土地找市场,修路建桥公开招标,官员无机会受贿,等于断了愿意捞的官员的财路。江上舟被非议自然而然。1993年,在对理想与现实间落差感到无奈之际,他决定回到上海,与一直分居的妻子团聚。不料,新上任的省委书记阮崇武则坚决要他留下,去主政洋浦开发区。
洋浦开发区在海南建省筹备期间即已被中央确定为海南的龙头项目,以30平方公里的土地换取开发款项,并作为海南特区的未来发展模式的试验。但在1989年,却被一些政协委员指斥为“丧权辱国”,引起了一场风波。耐人寻味的是,“洋浦风波”最早在新闻媒体上喧嚣,则来自于上海的报纸;其后北京才有所反应。
洋浦的蝴蝶展翅,为何上海报纸要落雨?面对着我征询的目光,陈乐波、晏小宝(曾任汪道涵的秘书办公室主任)、钱晓华(与乐波兄一样1990年代下海始终有思想情怀的老友)等都觉得是个问题,解释也各有侧重。
“洋浦风波”过后,尽管邓小平批示可以继续进行,但实际上还是搁置了。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发表后,改革开放继续推进,洋浦开发又被提到议事日程。阮崇武要江上舟担任洋浦经济开发区管理局首任局长。这是他所渴求的自己的一方天地,他当然愿意留下施展政治抱负。
1993年4月10日,海南省人民政府派出机构——洋浦经济开发区管理局挂牌成立。江上舟践行的是欧洲发达国家的政府理念:“小政府,大社会”。他在开发区成立典礼上演讲,“小政府、大社会”、“最小的行政干预、最大的经济自由”,是其中的两句话。这篇演讲,后来被称为“洋浦宣言”。开发区当时设立七局一办,公务员一共66人,这是一个高度精简的“小政府”。
江上舟摆脱既往人事规则的羁绊,在全国率先实行“公务员招考”,从全国范围内选拔英才,麾下一度聚集了8位博士几十名硕士,其他的如公共财政、无纸化办公等,都开了风气之先。
不过,如同在三亚一样,江上舟的先进理念依然与传统体制有遭遇战。以当年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来说,他必定是一名失败者。1997年,他颇有些落寞地回到了家乡上海。
回上海,江上舟任职上海市经委常务副主任。1998年,他富有前瞻性地提出上海要大力发展IC(芯片)产业。这又是被称之为“异想天开”的超前行为。他只好耐心地说服那些懵懵懂懂的主管部门领导,以求突破中国IC产业的困境。
上海的10年,江上舟依然保持既往的风格,做事投入、很有热情,比较敢于发表观点。因而职务也一直没有得到升迁。
2008年,江上舟卸掉政府任职,出任中芯国际集成电路制造有限公司董事长。有人问他有何感想。他说:“能投身于中国快速工业化的进程中,已经感到很幸运了”。沉舟侧畔、病树前头的淡然,透着一份失败者的荣耀。
改革开放是与原有的计划体制相冲突的,更何况当年的意识形态话语体系所带来的限制甚至抵制难以逾越。江上舟的人生轨迹,即是这种新旧体制冲撞的一个标本。自然,也构成了人们怀念他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