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地名文化研究有新突破——这个老地名竟源自法语

《话说天津卫》节目曾热议过马场道上的“天津工商学院（今天津外国语大学）”。目前的文献资料中，在说明“天津工商学院”的建立时，均提到选址“清鸣台”创办学校。但此“清鸣台”究竟因何定名，却始终无考。近期，《话说天津卫》节目话友、青年文史学者陈硕先生通过法文资料的分析，断定“清鸣台”来自于法语。同时，也辨析出“清鸣台”与“青岛胡同”为两个地名。

许多天津的老地名都处于“各说各话”的状态。如果去看清末民国的原始一手文献，会发现这一现象普遍存在：普通百姓对某一地点有一俗称；文书公文中有一个汉语的官方名称；然而西文（英文、法文、德文等）资料中又有一个外文名。他们所指的经常含混不清，是否同一地点也需要做细致考证，所以我们并没有特别巧妙的办法将之一次性地彻底解决。

只有对每一处细小的胡同、里巷、地亩做细致入微的分别分析，才能得出靠近真实的结论。例如这个很少见、又非常古老的天津地名：清鸣台。若不看文字，直接听到这个地名，常让人误以为是节气中“清明”二字，实则是“清鸣”。民国文人杨度，在袁世凯称帝失败后，避居天津是在“清鸣台八号”。“清鸣台”意涵是什么？背后又有怎样的故事呢？

这先要从一个更加迷雾重重的外文地名说起。

“Villa Chanteclair”，或作“Chanteclair Villas”，是天津马场道租界外沿街的一处别墅区的里巷名称。关于此地名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1919年英文本的天津《华北行名簿》（North China Hong-List 1919, North China Advertising Co., Tientsin）。“Chanteclair Villas”在该簿内《天津街道地址簿（Tientsin Street Directory）》马场道（Race Course Road）项下。

自清末至民国口岸城市如香港、天津、上海等地，均有出版西文“行名簿（录）”的惯例，而且每一年一册不间断。当年的行名簿均出版于该年的年初，用于查询当年的工商地址、电话号码及人名信息。由此判断，“Chanteclair Villas”别墅区的建成年代应该不晚于1918年。另据1939年的行名簿（《North China Desk Hong-list 1939》）中，还记载了在该别墅区内开办的学校机构，例如驻京美国公使馆在天津创办的美国学校（Tientsin American School）等，另有诸多洋行合伙人、建筑师、西医大夫等曾居住在此，不做详述。但1919年的《天津街道地址簿》没有记载确切的里巷排序及位置，“Chanteclair Villas”只是单列在门牌号以后。

多年以来，我们一直没有找到“Chanteclair Villas”的确切译名，直到详细核对过1941年的《华北行名簿》（North China Hong-List 1941, North China Advertising Co., Tientsin）中的《天津街道地址簿（Tientsin Street Directory）》，这才逐渐清晰。进而，笔者根据1941年《天津街道地址簿》的原始文献，整理了平安桥以外（今南京路以南）的一段马场道，也就是，马场道在旧特别一区（今“河西区”）一侧从九江路至佟楼桥一段内马路里巷交口、机构、河道的地理排序表，如下。

1941年马场道一侧地址名录简化表

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在这一段落里，另外还有两条马路马场道相交汇：谦德庄永安街（今“永安道”）和桃园村大街（今马场道至友谊北路段不存），均未有标注。由于年代所限，这两条马路在1940、1941年时还未与马场道相交。

由上表可以看出，这个“Chanteclair Villas”的确切位置正好夹在浦口道和工商学院、北疆博物院的中间，青岛胡同的对面。从1913年的《天津最新详图》（天津华纶测绘公司绘制），是能看到这个别墅区的最早地图，图中标明名称“Villa Chanteclair – 清鸣台”。由此可以证实，“Chanteclair Villas”截止1913年时的中文译名，已是“清鸣台”。（见下图）

图 | 1913年的《天津最新详图》马场道部分截取。图中下部黄色区域地块，即将来耶稣会未来购买用于建设工商大学的地块

由此可以推断，迄今认定的所谓“杨度故居”在青岛胡同是完全的错误，原因有二：1、青岛胡同和清鸣台虽然毗邻，但中间隔着浦口道，1941年《天津街道地址簿》的地理顺序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2、根据《河西区地名志》（1999，天津人民出版社）的记载，青岛胡同别墅区的始建年份为1924年，与历史上杨度在津避居的1916年形成时间顺序上的矛盾。也就是说，杨度在津寓居期间，青岛胡同的洋楼片区尚未建成。

图 | 截取自《民国三十一年租界地亩地租调查附图》，天津特别市财政局

从词义分析，“Chanteclair Villas”是租界时代非常常见的英法双语混用词：“villas”英文复数名词，别墅、村庄之义；“Chanteclair”为法文名词，多见于欧美老地名、法国人姓氏、商业品牌。这是一个复合词，由词根“chant/chanter”与“clair”组合而成：“chant”为法文“歌曲”的名词形式，而“chanter”则是“唱歌”的动词原型（未变位）。接下来，法文“clair”相当于英文的“clear”，有“清楚、明亮、清脆”之义。所以，“Chanteclair”合二为一，意思是“清脆嘹亮的歌声”。

所以，“清鸣台”，追根溯源，是来自于法文的原词，而且翻译也非常符合“信达雅”的标准。“清”译自法文“clair”，“鸣”译自法文“chant”，“台”译自英文“villas”，合而为一，成“清鸣台”这个地名。而且这个“台”字的用法，更具天津、直隶的本地特色。因天津古来地势低洼，如有人烟村落必居于地势高处，故方言中对聚居区素有“庄台子”的俗称，更有“八里台”、“侯台”等古村落名。故“清鸣台”这个古雅的老地名，兼具中西文化碰撞交融的历史背景，又是天津本土元素的完美体现。

搞清了“清鸣台”别墅区的具体位置和命名缘由。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这片别墅是何人所建？如此雅致的地名又是由何人命名、何人翻译的？一切都要从1921年说起。

1921年，天津“天主教工商大学筹备委员会”成立，该委员会选定了“清鸣台”作为创办工商大学的地址。恰好在同一年的另外一张老地图上，也标出了“清鸣台”的大致方位，在当时“比国领事馆”的斜对过，这一张地图的准确度要比1913年的《最新详图》高出不少。然而据李宝震《津沽大学的变迁》一文，早在1909年，献县教区耶稣会已购妥清鸣台地亩，为将来创办津沽大学（工商学院）的基础。这一说法的根据在哪里？

图 | 《天津市街图》（直隶陆军测量局，1921年）马场道部分截图，可见当时的“陶园”、“清鸣台”、“比国领事馆”等大致位置，其中特一区的“二十五”、“二十六”号路均为早期规划，嗣后并未如图修筑

查赵振声主教于1964年译自拉丁文的耶稣会原始档案《天津工商学院（津沽大学）简史》，就更清楚了。其中“1921年开始办学院”一节中，有如下记载：“12年前，柯茂德，献县教区的司账神父，为将来建设新校舍，曾在马场道买妥了地基，此处的环境为校舍十分适宜。”这里说的“十二年”前，就是公元1909年。所以，“清鸣台”作为耶稣会创办天津工商学院的原始地基所在，其地亩的最初购置年代可追溯至清末1909年。

清末时代的“清鸣台”，还是一片水塘苇地，人烟稀少，亦无具体地名，区域周边只有佟家楼、西楼、丁家庄、吴家窑等本土地名，没有“清鸣台”如此文雅的地名。崇德堂司账柯茂德神父（Louis Desquesne,法籍，1859-1921）购妥地亩后，始有法文地名“Chanteclair”之由来，而“清鸣台”这一汉语翻译，也是出自献县教区神父、修士的手笔。在随后的1909年至1920年间，耶稣会并未得到在天津开办学校的准许，所以这一地块的填土奠基工程完毕后，并未用于校舍建设。从1921年至1925年的工商校舍兴建期内，耶稣会在清鸣台的地块又扩大了许多倍。

翻阅耶稣会传教杂志《中国、锡兰、马达加斯加（Chine,Ceylan,Madagascar）》1923年3月号，登载着一篇关于工商学院最初筹建时的文章,名为《在天津的一所高等院校（Un Institut de Hautes Etudes à Tientsin）》 ，由当时主持创办学校的天津耶稣会院长于溥泽（P.Jubaru，1862-1930）神父于1922年年末、1923年年初撰写。于溥泽（1862-1930），法籍耶稣会士，自1921至1925年间常驻天津。文中提到，新购置的清鸣台地块中可用于建筑学校的空地有8公顷，详细地址位于“英租界的边界以外，马场道的比国领事馆对过”，这一街区“布满了别墅”。原文附后：

Ce qu'il fallait, c'était un terrain où l'on pût construire à sa guise, et assez vaste pour les développements probables que l'œuvre est appelée à prendre.

Après bien des tâtonnements, on finit par en trouver un, au sud de la ville, en bordure de la concession britannique, Race Coure road, en face du Consulat belge…. mais il a une superficie de 8 hectares, la situation est saine ; ce quartier neuf se peuple de villas,…

“布满了别墅”的区域，所指就是浦口道南侧的六座排布紧凑的别墅洋楼，它们紧邻学校大院，是耶稣会最早购置“清鸣台”的见证者。这片别墅区，从浦口道、马场道交口处延伸至浦口道方向一字排开有四座洋楼，并沿浦口道转弯处继续延伸另有两座，浦口道上还有深入内部的胡同一条。这就是1941年行名簿中记载的“Chanteclair Villas ”。

图 | 地图截取自1943年《工商学院土木系毕业纪念册》，显示浦口道、马场道口一侧标注为灰色的楼宇即“清鸣台”别墅区

根据工商公教校友、今年九十四岁的高景云老先生的亲历回忆，他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初时，经常去该别墅区的教授住宅内访友，当时多位工商教授（如马沣、邓华光等）住在清鸣台别墅区内。高先生清晰地记得，清鸣台别墅区以及学校大院的四至均有界碑，碑文刻有耶稣会法文名称的缩写“SJ”字样，证明此区域房地产原始产权方均为耶稣会持有。

图 | 紧邻工商学院学生宿舍的“清鸣台”别墅区鸟瞰旧照(法国耶稣会档案馆馆藏，田炜帅博士提供)

综合以上原始文献信息和亲历者口述证据，可推断：“清鸣台”这一老地名，是源自1909年的法文译名，其地方涵盖旧清鸣台址（别墅区）、工商学院、北疆博物院等处，均为献县教区耶稣会创建。然而，至1952年院系调整，津沽大学不复存在，工商原校址改为“天津师范学院”，嗣后改为“河北大学”使用，至今为“天津外国语大学”使用。建于清末民初的“清鸣台”这片老别墅区一直作为教员宿舍使用，保留到1970年代为止。据说在唐山地震后予以拆除，最后情形未知。

陈硕，公元2024年6月21日

参考文献：

1、《法汉小词典》，李秀琴，商务印书馆，2005

2、《工商附中毕业纪念册：沿革史略》，天津工商学院，1947

3、《天津文史资料选缉 第57辑》，天津市政协文史委，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

4、《基督教在华传播系年（河北卷）》，解成，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5、《安逝的麦籽》，田炜帅，辅仁大学出版社，2022

资料来源：天津新闻广播《话说天津卫》节目

图片提供：陈硕、唐文权、张翔

片头题字 海报制作：唐文权

编辑 整理：刘长虹、陈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