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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84 期〓
校长之死:伤痕撕扯48年
文|陈薇
1966年8月5日,卞仲耘被打致死。图为卞仲耘遗像及遇害时所穿衣服。王晶垚摄于1966年8月6日
2014年1月12日,在北师大实验中学一间会议室,宋彬彬宣读了一篇《我的道歉和感谢》,为自己在文革中的作为道歉。
北师大实验中学的前身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建校于1917年。不少党政军高级干部、统战人士、知识分子和社会名流的女儿曾在这里就读。
在上世纪60年代,这所学校接待过阿尔巴尼亚友人、工人李瑞环、甚至西藏农奴;只要开口,她们能轻易借到全套军装或傣族服饰来排练歌舞;她们知道许多内部消息,能看违禁的书籍和电影;校园里的柿子成熟了,掉下来烂在草丛里,也没有一个学生去摘——女生们觉得那是可耻的。
然而,1966年8月5日,原北师大女附中副校长卞仲耘,在校园里一场混乱的批斗中,被一群纯真、热情又是她心爱的学生殴打折磨至死,是北京文革中第一个被学生打死的教育工作者。
然而,关于“校长之死”的真相,48年来,始终没有清晰的描述。
从2001年秋天起,当年师大女附中的同学,叶维丽、于羚、宋彬彬、刘进陆续开始自发地走访调查。她们希望还原,校长遇难的8月5日前后,北师大女附中到底发生了哪些事,究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这起悲剧的发生。
她们将之称为“八五事件”调查。
她们曾以为真相触手可及。然而,8年调查中,她们发现:近半个世纪后,有许多感情,已被湮没;冷漠、遗忘与互相伤害,仍是回忆那个时代的主题。
卞仲耘王晶垚的幸福一家
我的记忆带着血迹
明眸皓齿,五官标致,气质端庄——2002年5月,在北师大实验中学85周年校庆上,1966届初三3班学生冯敬兰看见了副校长卞仲耘的黑白照片。这是她第一次仔细端详校长的样貌。卞校长含笑凝视着,冯敬兰却浑身发冷。
冯敬兰有点想不通,13岁时,为什么总觉得校长是个老态龙钟的女人?为什么从没有发现过她的美丽?2002年,冯敬兰已经51岁,从一名女中学生变成国企职工,与照片中的卞校长去世时的年岁相仿。
冯敬兰的同班同学叶维丽,也在这张照片前停留了15分钟。校友们在身边来往,她却没有听到一句评论。“一群中国最好的女校的学生,怎么能在文革开始两个月内做出杀害自己校长的事情?”叶维丽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为此感到困惑。
这时,叶维丽已是美国马萨诸塞州州立大学波士顿分校历史系教授。“像很多女附中的同学一样,‘八五事件’给我带来巨大的心灵创伤,我的文革记忆是带着‘八五’的血迹的,是带着1966年北京‘红八月’的血迹的。”在2014年1月12日见面会上,叶维丽说,即便到了美国,卞校长的身影还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为了能够面对自己,也解决这个困惑,从2001年开始,叶维丽决定利用每年假期回国的时间,开始一项针对“八五事件”的调查。
1950年代中期,卞仲耘和她的一对儿女
文革中,冯敬兰出身不好,被列为班上批斗对象。卞校长遇难当天,她到班上去,发现课桌被分成两边,中间拉了一根绳子,悬挂着粉纸黑色隶书体的对联,上联是“老子打天下......”,下联是“儿子镇妖崽......”,对联很长,几乎拖地。
她随意问一个同学发生了什么事,那位同学不仅不回答,还不屑地对她说:"我和你的本质不一样!"
冯敬兰还记得,班上一个干部子弟特别蔑视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你跟我讨厌的一个小学同学长得特别像!"
冯敬兰因此更关注文革中显示出的人性的丑陋,“私欲和野心,过分张扬的个性,强烈的表现欲,女人的嫉妒心、虚荣心和病态的虐待狂心理,都是我们生命的毒素。"
得知叶维丽要调查“八五事件”后,冯敬兰主动承担了帮忙组织、联络的工作。
叶维丽还记得,卞校长遇难的第二天一早,学校广播里传来一个女同学的声音:“死了就死了!”广播里说了很多,但只有这冷漠绝情的一句话,一直留在叶维丽的心上。说这话的是刘进。
刘进,原北师大女附中1966届高三3班学生、1966年6月3日至7月末工作组驻校期间,担任学生代表会主席。当年,她随父亲刘仰峤(时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长)从河南来到北京。
“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褂子,裤腿挽到膝盖赤脚不穿鞋,齐耳的短发扎起一个硬撅撅的刷子,像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一位同学回忆这位学生领袖,“全校学生都认识她,她却不认得我们。"
死者卞仲耘和她的女儿们
时隔38年后,叶维丽才有机会抛出埋藏已久的问题。2002年,一次插队知青聚会上,她见到刘进。后者头发已灰白,剪得更短了,还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叶维丽上去就问她:“你是不是说过那句话:'死了就死了'?“说了。”刘进没有犹豫。
刘进告诉叶维丽,那是传达校长遇难当天晚上北京市领导的意见。
刘进的父亲6月中旬因被打成“蒋南翔的黑副帅”而停职,听到领导说这话,刘进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我爸爸也会这样?"
刘进说,卞校长死后,她自己也陷入矛盾。她追求革命,却不理解暴力。“到底是善还是恶?"这之后,她决定只做自己看得清楚的事情。下乡插队4年后,她回到北京,先做教师,后来在一家出版社工作至2007年退休。
但是,叶维丽想知道更多答案。比如女附中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卞校长遇难那天的具体过程......刘进发现自己只记得场景片断,却不记得更多细节。
刘进便去找宋彬彬求证。1969年初,宋彬彬去内蒙古插队,后来相继考入长春地质学院、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学习,1980年赴美留学,两人一度中断联系,直至2003年宋彬彬回国才重新热络。
妻子被害第二天,王晶垚拍下妻子布满伤痕的遗体
她问宋彬彬,女附中红卫兵是什么时候成立的?宋彬彬却反问她,"我是不是红卫兵啊?"“你都戴了红袖章了,怎么不是呢?”刘进急了。
她对宋彬彬怀有愧疚。几十年来,宋彬彬在骂声中度过,刘进觉得是自己害了她。北师大女附的第一张大字报是刘进提议宋彬彬签名的;宋彬彬带队上天安门城楼,也是刘进临时安排的。如果没有这一切,或许之后的历史会有所改变?
"40多年来,有两个不同的宋彬彬:一个是老师同学们认识、了解的宋彬彬,另一个是成为文革暴力符号的'宋要武'。”宋彬彬本来一直不愿意出面,2002年,她与“八五事件”的联系被写入美国一本学术著作,并被大学课堂引用,她才深感出面澄清的必要。
“卞校长的死一直在心里放不下,她的惨死让我感受到的不只是震惊和悲哀,还有一辈子的歉疚和悔恨”,宋彬彬回国后,刘进和她商量调查记录学校文革初期的情况。之后叶维丽、于羚与刘进、宋彬彬汇合。2007年底,冯敬兰也正式加入进来。
五人中,叶、宋、刘都是干部子弟,冯敬兰与于羚则来自普通家庭。她们组织同学聚会拜访健在老师,希望能够最大限度重新记录当年的事实。
死者卞仲耘和她的四个孩子
遗忘与回避
然而,调查的进展却远远不如预想得顺利。
她们遇见不少支持的老教师,“你们头发都白了,再不记录就晚了”。但不赞成的人也有很多。有老师说,文革已经定性了,要向前看,没必要记录了。
一位原女附中教导主任,给刘进写下六七页纸的书面意见,提出对把细节抠得如此仔细的质疑。“红卫兵就是一个暴力符号,你们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楚呢?没有任何意义!"——这位老师对文革如此憎恶,有次在四川吃饭,不小心进了一个以红卫兵为主题的饭馆,立刻拂袖而去。
刘进曾碰见初中部的一位同学。当年,正是这个班同学去卞仲耘家贴满“卞猪头”的大字报。刘进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没想到,对方一拍桌子,厉声问:刘进,你要干什么?
一次聚会时,一位女同学仍像当年一样用谐音称呼一位老师为“王八种”。文革时,这位同学就曾在窝窝头里掺沙子、插白旗,说王八种吃!其他同学提起这段,她反驳道:“有吗?我有吗?"
叶维丽到学校校史办去查找资料,工作人员竟然不知道卞校长当年是被本校学生打死的;2002年春,为纪念学校成立85周年而印制的校史“大事记”出版,1966到1976年期间,除了提到学校改校名外,其余一片空白。
红卫兵贴在卞仲耘家的辱骂大字报
梅树民老师是当年的教导处副主任、学生党支部负责人,也是“八五”当天与卞仲耘一起被批斗的五位校领导中唯一健在的目击者。1972年刘进插队回京,第一个去拜访的老师就是梅树民。
当时她正在等待分配工作,想自学点日语,便问梅树民老师能不能教她。梅树民愣住了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日语?
“梅老师居然害怕了,以为这又会揪出什么历史问题。"意识到这些时,刘进难受极了,"没想到文革对老师的精神伤害延续至今。
那次见面,梅老师留她吃了炸酱面。之后她时不时去和梅老师见面聊天,也曾说过“对不起老师”的话,不过两人却不多谈文革。
2006年4月,叶维丽、刘进、宋彬彬和于羚决定共同去拜访梅树民老师。她们虽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却发现梅老师比预想得还要冰冷。他不说“请坐”,也没有倒水,反复说:党内有决议,不便多谈。问到“八五”当天的细节,他干脆回答:“我的脑袋上扣了纸篓,什么都看不见。"场面就此僵住了,谁也不作声。
过了很长时间,梅老师才责问刘进和宋彬彬:”当时你们都到哪里去了?你们学生党员都到哪里去了?"
四个都已年过半百的学生尴尬地坐在一边。
红卫兵勒令卞仲耘校长去学校接受批斗的条子
等到再和刘进见面,梅老师又问她:"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这样做吗?”“我当时特别盼望你们能来救我!”
刘进曾经认为,自己作为一名中学生对许多事情都无能为力,然而梅老师的问题,让她“感到一个师者、长者责问的分量”。
这次拜访两个月后,刘进亲笔写了一封道歉信寄给了梅老师。她曾在电话中询问老师是否有收到,老师只是回答:收到了。
直到很久以后,梅老师终于又在一次见面时主动开口提起:“刘进啊,你写第一张大字报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他还说,"你们当时怎么就不能想点办法把老师们集中起来学习呢?这样不也是种保护吗?"
这一连串的“为什么”,让刘进越来越反思自己与文革的关系,“在历史的大潮面前,人们往往来不及思索而表现出自己最本质的那一面,如果每一个文革的亲历者都能够真诚地回忆和反思,那么连接这些回忆的碎片才有可能接近真实历史。"
1946年初夏,卞仲耘和丈夫王晶垚在晋冀鲁豫解放区
真相的困境
即便在愿意协助调查的人当中,真相的获得也不那么简单。50年前没有录音笔、摄像机,诸如此类的众多细节,仅靠个人记忆难以取得公论。
刘进记得,得知校长已经“不行了”,被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是自己和其他人扶着车送去医院的;而卞仲耘的遗属王晶垚老先生此前对工友王永海的谈话记录显示,“是两个老师用担架把卞校长抬走的”;另一份时任北师大女附中副校长胡志涛撰写的《八五祭》中却记载:“校医带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把卞仲耘用担架从北门抬出去了。"
另一个分歧在于,“八五事件”发生时,师大女附中到底有没有成立红卫兵?刘进、叶维丽认为没有。调查时,不少同学回忆说,7月31日,学校贴出一张成立“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的大字报。因为她们坚决反对工作组,成为学生中的革命左派。
普通家庭出身的冯敬兰尤其印象深刻,因为“毛泽东主义红卫兵”特别说明,非红五类家庭出身只要表现好,也可以申请加入。这让她心头一热。
宋彬彬的记忆则是,临近“8·18”上天安门前,她和同学们还在匆忙缝制红卫兵袖章。
北师大女附中90周年纪念文集中的文革部分
2013年,北京大学法学院副教授、北师大女附中1967届初中生李红云从一位校友处得到一份原始材料表明,1966年8月7日,“文化大革命筹备委员会”开会决定,第二天宣布筹委会成立,并成立“红卫兵”。然而,这个结论很难得到认同。
“一般而言,凡在红卫兵三个字前带前缀词的组织,如‘毛泽东主义红卫兵''井冈山红卫兵',都是因为'红卫兵'这三个字已经被使用”,一位笔名“朗钧”的研究者说。
“想从红卫兵成立的时间说明卞仲耘的死与红卫兵无关,没有这个必要了吧!"一位老师毫不客气地说,“花那么多篇幅去解释“主义兵”和“红卫兵”不是一回事,人家只会觉得可笑、可气。四十年了,还在这里喋喋不休讲这种红卫兵内部的小分派,能说明什么?蠢!"
而最关键、分歧也最大的一件事,是一张写有七个人名字的字条。
这张字条最初在纪念卞仲耘去世的独立纪录片《我虽已死》中发布:右起第一竖行写着师大女附中,至左依次是“李松文”“徐岩春”等名字,最后两位是“刘进”“宋彬彬”。纪录片描述:这张七人字条是王晶垚从医院处获得的原件,签名者都是革委会负责人。
同样为北师大女附中1968届高中生、美国芝加哥大学中文高级讲师王友琴也曾来拜访王晶垚,事后介绍这张字条:这张字条是王先生请求当时在现场的女附中师生写的。王晶垚看后很生气,对来访的另一位朋友喊:“什么请求?应该是我'要求','强烈要求'!"
卞仲耘一家与友人出游
不过,刘进自己却完全不记得这张字条的存在。
2008年3月,刘进终于联系上了七人字条上唯一的老师李松文。数学老师李松文,是工作组期间教师代表会两位成员之一,也是临时党支部的负责人。
李松文老师一下子也不记得这张字条的来历了。“让我先想想。”他对刘进说。
隔了些日子,李松文老师告诉刘进,据他的口忆,这张字条是医院要求他们开证明时写的,“当时时间已经很晚了,没法到学校去开,我就问大夫签名作证行不行。大夫说可以,但得有老师签名。”于是,李松文老师带头第一个签下名字,征得本人同意后,再依次写下在场六位同学的名字。
双方各执一词。一方认为王先生是访谈后的二次记忆,属于“孤证”;另一方认为李松文老师的口述最多算是案发44年后的一份口供笔录,并不能成为历史案件的旁证。
叶维丽有感而发,“人们对卞之死的反应以及她们对'死亡宣告’的记忆,反映出每个人在当时所处的政治地位和个人处境,也说明了记忆的主观性。"
总有一些不曾料想到的细节,阻碍着让历史回归本来面目的努力。【待续】
2007年9月,北师大女附中几位老校友倡议为卞校长立一尊雕像,表达对卞校长永远的歉意,并让后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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