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反思和道歉:永远不要再发生这样的悲剧【下】

文化   2024-11-12 00:01   内蒙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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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77 期

文|宋彬彬


8月底,王任重把我和刘进叫到钓鱼台,动员我们去武汉保湖北省委。
刘进不去,她说不是要自己解放自己吗?为什么湖北的事让我们去?我答应去了,因为抗战时期王任重是我父亲的老部下,在冀南抗日根据地发生大灾荒时,他俩还同拉一个犁杖一起耕过地,我信任他,对他有感情,同时也觉得反省委不对。
9月初,我和高一2班的4位同学一起去了武汉,我们都是女附中的红卫兵。到武汉后,湖北省委安排我们住在省委招待所,在我们之后来的清华附中的几个学生也住在这里。当时,有好多保省委的大学生来找我们,让我们支持他们。我说我们得先了解情况,然后再做结论。于是我们去了武钢和好几所大学看大字报,开座谈会。跑了几天后,大家一起讨论,看该不该炮打省委。最后的结论是,湖北省委基本是好的,应该三七开。当时我们是边讨论边写草稿,都是分析说理的,没有带一个脏字。文章写好后就交到了省委。


记不清楚是第二天早上还是第三天的早上,我们看到当地报纸中夹带着署名宋要武等人支持湖北省委的公开信,一看我们5个人全都傻了。因为这根本不是我们的原稿,对湖北省委,公开信说的不是三七开或者二八开,都成了一百一十开了,不但措辞激烈,还夹带着当时流行的骂人粗话。我非常气愤、不解,立即去湖北省委找到负责同志询问。他和我谈了很长时间,声泪俱下地说:“我们跟着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抗战八年吃了多少苦,牺牲了多少同志,现在要打倒我们,我们怎么会是反党、反毛主席的呢?”说老实话,我很同情他们,不相信他们会是反党反毛主席的走资派。我说,我们可以声明支持省委,但你们也要实事求是,那个公开信不是我写的,你们不能以我的名义发表,而且我也不叫“宋要武”。他们同意我写一份声明,交给省委印发。当晚我就写好了一份简单的声明,说原来发出去的公开信不是我们5个人写的,我也不叫宋要武,但我们觉得湖北省委是好的,不同意打倒省委,也不愿意看到两派群众的对立。这时有人突然通知我,说我父亲病重,火车票已经给我们5人买好了,我心里着急就把写好的声明交给他们了,请他们一定帮助尽快印发。


回到家里,见到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爸得了什么病,我妈说你爸没病啊。我这才明白,实际上是湖北省委想支走我。我跟妈妈讲了经过,她劝我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妈妈说他们那样做的确不对,但他们是在危难关头,已经被斗、被打、被逼无奈了,处于那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出此下策,想利用“宋要武”的名声保自己。听了妈妈的话,我理解老干部们真的很无奈,以后也没提过武汉之行,但那种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的感觉我无法忘记。从武汉回来后,班里同学见到我,说你这个不懂政治的人怎么卷到政治里去了?从此,我远离运动成了逍遥派,连对学校的运动都不闻不问,更没有去参加“西纠”、“联动”等老红卫兵组织。尽管如此,社会上关于“宋要武”的传言一直没有断过。1968年初,江青在一次大会上骂了我父亲,说宋任穷的鬼女儿去武汉保了湖北省委如何如何。4月我和妈妈被押到沈阳软禁起来,与外界基本上失去了联系。


1969年初春,我从沈阳逃出来到内蒙牧区找同学插队,人还没到,谣言就先到了,说“宋要武”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当地老乡很害怕,不敢收留我。要不是北京知青们把自己口粮、衣物匀给我,并鼓励我坚持下去,我真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样走。插队时我一直埋头劳动,得到牧民的理解肯定。1972年春,在牧民老乡和大队公社领导的推荐下,我被一所大学接收,后又因谣传被退掉。老乡和知青都去反映情况,最后是负责锡盟招生的金老师顶住压力想办法录取了我,让我走进长春地质学院的校门,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幸运地开始求学生活。此后,我不提过去,不提家庭背景,只想远离喧嚣,认真学习和工作,平静地和家人生活,与同事和朋友相处。


1995年,我校一位校友(68届高中)在香港发表了《1966:
学生打老师的革命》,她在文章中第一次将8月5日校长之死和8月18日我在天安门上给毛带袖章联系起来,作为因果关系来论证。2004年,她的又一篇文章《卞仲耘之死》,更是多次提到我的名字,甚至直接指出我是导致校长之死的红卫兵暴力事件的负责人。她举出的唯一证据是前面说到的那个为抢救卞校长而给医院作担保的7人名单,她说:“这7人中有6人是红卫兵学生。名单上的第一个名字是宋彬彬,该校高三学生,红卫兵负责人。”实际上,名单第一个名字是李松文老师,我的名字写在最后。


多年以来,该校友的文章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影响。舆论普遍接受了她的引导,认为是宋彬彬带领红卫兵打死了校长,因而八一八受到毛的接见,毛给我改名“宋要武”,同时我的父亲还被升为政治局候补委员。一些中外学者也将这一讲法写入文章或专著中,以讹传讹,还被不少人添枝加叶,以耸人听闻的内容在互联网上传播,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2002年,美国出版了一本性学研讨文集,其中有一篇美国女学者Emily Honic研究卞仲耘之死的文章,她根据那位校友的说法,把我和“八五事件”联系在一起,并把我给毛献袖章与我父亲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联系在一起。有美国朋友说,这样的说法太吸引西方人的眼球了。他们认为,社会上的谣言可以不理睬,而一旦写进学术著作性质就不一样了,影响恶劣。他们建议我表明态度,说清情况,必要时诉诸法律。后来,我的一位美国朋友与Honic 及出版社进行了沟通。他们了解真相后向我公开道歉,并承诺如该书再版会予以更正。〔2〕


在此之前,纪录片《八九点钟的太阳》的导演卡玛也曾动员我接受她的采访,起初被我谢绝了。后来发生了这件事,大家都劝我不要再沉默,他们认为在一个严肃的场合说明事实真相,是对历史负责任的表现。这样,我才在纪录片杀青之际接受了卡玛的采访,并从2003年开始调查回忆自己在女附中文革初期的情况。有人不理解我在影片中为什么不露面?因为我不想在美国成为公众人物而再次卷入舆论的漩涡,更不愿单位同事和家人的平静生活因我而受到干扰。


三、我为什么参选“荣誉校友”


2007年,实验中学要举办90周年校庆并评选90名知名校友(正式名称为“荣誉校友”)。有同学推荐了我,并通过了学校的初选。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后来,在一些同学、朋友的劝说下,我接受了他们的看法:这是为自己澄清的机会。这期间,我也犹豫过,也曾想退出,怕接受提名给母校带来负面影响。可同学们告诉我,已进入了评选程序,如退出就等于默认了那些谣言。而且,我退出也会给学校和推荐人带来不好的影响。这样,我在犹豫不决、进退维谷中参加了“荣誉校友”的评选。我是麻省理工学院(MIT)地球和大气系第一位来自中国大陆的女博士,这是我被推选的理由。


同年3月,我们班准备制作一张名为《六十回眸》的光盘作为校庆礼物,也是为我们自己共祝花甲。关于光盘的图文,班里形成共识,不提8·18,不用我给毛戴袖章的照片。因为我接受了“知名校友”的评选,所以班里把这个原则也反映给校庆办公室和校领导。我按班里的要求,把自己离校后的照片选了一遍,选照片时我百感交集,情不自禁写下一些抒发感情、说明背景的话,以供做光盘时参考。这些材料我在4月底发给了做具体工作的同学,没有想到这封私人邮件会上传到学校“荣誉校友”评选的网络上。7月23日,我在母校网站上发现后非常惊讶。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关于我的“个人简介”里还有8·18我给毛戴袖章的内容。我马上找到刘进,请她和学校联系,要求校庆办公室将关于我的图文全部从网上拿下来。虽然刘进和我多次催促,但直到校庆活动结束仍未见改变。


在校庆活动当天,更让我感到震惊的是那张照片竟然放在大幅展板上,先竖立在人民大会堂的活动现场,后又陈列在校园里。《90年辉煌——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实验中学90年图志》的第三章也用了这张照片。


我当选为荣誉校友一事在海内外迅速被热炒为政治事件,实验中学的校庆也由此成了为文革翻案、替红卫兵张目的活动。网上流传着不少声讨我的文章,最严重的指控就是我与卞校长之死有直接关系。读了这些文字,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一是为文革中的死难者感到伤痛;二是为谣言难以澄清而心力交瘁。我希望过平静的生活,可是这个简单的愿望却难以实现。我想说清真相,但说什么都会被误解。我终于明白,试图通过一次校庆活动澄清自己的想法,在政治上是多么幼稚;同时也认识到,实验中学的校庆之所以会演化为一个事件,是因为它再次触动了文革受害者心中难以愈合的伤疤。文革的阴影还远远没有散去,我只考虑为自己澄清名誉而去参加荣誉校友的评选是错误的不明智之举。


四、我的反思和道歉


40多年过去了,我曾一次次地问自己,为什么会参与写女附中的第一张大字报?答案是,在那个年代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保卫党、保卫毛主席,不让资本主义复辟,都是响应党的号召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自觉地在阶级斗争的大风浪中经受锻炼。后来,我逐渐认识到,尽管文革是全国性的运动,但具体到我们学校,这张大字报实际上起的是拉开学校文革序幕的作用。我参与写了,就应当承担责任。作为女附中的一名学生,我永远忘不了1966年8月5日这一天。校长被自己的学生殴打折磨致死,这是女附中的奇耻大辱,也是我和许多同学心中无法解开的结。我从内心感到深深的自责,我不能原谅自己那天的阻止不力和反应迟缓,正当盛年的卞校长因受尽自己学生的凌辱和折磨而失去了生命,卞校长的丈夫失去了妻子,卞校长的儿女失去了母亲。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向“八五事件”中不幸去世的卞仲耘校长表示最深切的悼念,向她的家人和所有“八五事件”中受害的校领导及其家人表示深深的歉意。文革后,我一直想去看望王晶尧先生,当面表达我的歉意。但是,我的处境又使我不能不谨慎行事。2006年清明期间,几位同学去看望了王先生,向卞校长的遗像献花以表达我们40年来的思念、哀悼与歉意。我想去又不敢去,我不想因自己的敏感身份,给老人带去刺激和哀伤。


女附中的“八五事件”,是长期以来“阶级斗争教育”的产物。当时,工作组因为犯了压制群众革命的错误而被撤走,党报社论号召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起来闹革命。因此,绝大多数同学想的也是怎样才能跟上革命形势的发展。8月5日,学生发起游斗所谓“黑帮”,出现了暴力局面,导致卞校长不幸去世。“阶级斗争教育”让我们大多数人在看见校领导被施暴时,虽然心里同情,但不敢说什么,更不可能站出来坚决反对。一些无力的劝阻虽暂时缓解了事态,但根本无法制止新一轮的殴打折磨。现在我认识到,这种对生命的集体性漠视也是发生悲剧的重要原因。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对上述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将以对母校、对文革受难者、对历史负责的态度,继续进行反思。我更期望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永远不要再发生那样的动乱和悲剧。


注释:〔1〕八条要求:1,大字报要贴在校内;2,开会不要妨碍工作、教学;3,游行不要上街;4,内外区别对待,不准外国人参观,外国留学生不参加运动;5,不准到被揪斗的人家里闹;6,注意保密;7,不准打人、污蔑人;8,积极领导,坚守岗位。摘自郑洸《共青团历史上的人和事》中国少年研究中心,青运史研究文库2005年内部出版第219页。〔2〕美国女学者Emily Honic及出版社的道歉信见《亚洲研究通讯》2003年春季刊(总第48卷第2期)


写于2007年12月

2012年1月改定

作者介绍:宋彬彬(1947年-2024年9月16日),女,开国上将宋任穷之女。曾因一张给毛泽东戴红袖章的照片闻名全国。文革后赴美拿到地球化学博士,1989-2003年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环保局任环境分析官员,后加入美国国籍。英资北京科比亚系统工程有限公司和北京科比亚创新科技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美国纽约时间2024年9月16日,宋彬彬逝世,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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