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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71 期〓
文|遇罗文
一天晚上,有人到我们的宿舍来,动员我们参加一次“截囚车”的活动。据说,长春公社的一些人被对立派的人俘虏了去,今晚要转移这些俘虏,不清楚到底从哪一条路走,所以每条可能走的马路,都要埋伏下人。有枪的人不够用,只好让没有枪的人也上阵。发给的装备是:柳条帽、雨靴和长矛。出于莫名其妙的“义愤”、好奇和男人固有的虚荣心,我所在的宿舍,好几十人,无一例外地响应了号召。
我们随着带队的来到一条冷清的马路,几十人分别藏在路旁的树丛后面。带队的两个人每人手里拿着两个自制的燃烧瓶——酒瓶里装满汽油,瓶口用布条塞住,使用时把布条点着,再把瓶子投向敌方车辆。据说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它是消灭敌人坦克的极好武器,我一直有所怀疑,今天正好能让我领略它的威力。
带队的好像有点儿经验,先让人用石头连续把几个路灯砸碎,使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再告诉我们行动步骤:敌人的汽车过来的时候,他扔出燃烧瓶,汽车最怕火,必然停住不敢再走,这时大家蜂拥而上,把“战友”抢回来。
武斗期间,汽车是双方主要争夺的东西(军车还没人敢抢),即使白天也很少单独行走,晚上就更见不到了。等了足足有两个多小时,才见远处过来了一辆汽车。当它离我们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带队的扔出了一个燃烧瓶。没有想象中的冲天大火,只给马路上增添了一条二十来公分高的火蛇。过来的卡车慢了一下,就不再犹豫,一下子就压过去了。就着火光,我们看清了,那是一辆军车,车上人也不多,肯定与押送俘虏无关。
我们又等了两三个小时,到了凌晨两点五右,再没见到有汽车过来。带队的分析说,囚车可能走别的路了,于是我们撤回了宿仓。
事后我想,幸亏没有遇到“敌人”——如果真从这条路走,肯定会带着枪,我们这些长矛怎么能是人家的对手?非被杀得伤亡惨重不可。冒这么大的风险,最终我也不清楚要救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被俘虏。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参加敢死队。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到长春公社安排的某大学里去住,而是自已找到空无一人的文史研究所住下了。这里不仅水电齐备、房间充足,而且还有一个图书馆,里边还有许多没有被销毁的书。
见了这些在北京难得见到的书,我们如获至宝,贪焚地阅读起来。看书看累了,就结伴到市里曾经繁华的街道逛一逛,瞧瞧“战争”环境下的街景。吃饭就到长春公社的食堂,象征性地花上一两毛钱,可以不限量地吃饱,有时还有红烧肉这样的好菜。我们大家都十分满意寻找到这么个“世外桃源”,只有君若没和我们在一起,可能她怕这里不安全,住进了大学的集体宿舍。想不到她的单独行动,给她带来一个不小的灾祸。
如果我们在一起,8个人也算是个小团体,没有人敢来欺负。冤家路窄,以前在学校里整过君若的几个老红卫兵偏偏在这里又见了面,她们欺负她孤身一人,不由分说,剪掉了她的一头秀发。
破坏容貌,对于好美的君若来说,无异于要她的命。受惯了歧视、老实异常的君若早已被她们吓傻,失去了反抗能力,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以至旁观的人以为她是刚被抓获的阶级敌人,没人敢来打抱不平。一些大学生觉得这样做实在过分,终于发了恻隐之心,找了顶军帽给她戴上。
我们得知消息赶去“救援”她时,只见她正坐在床头痴呆呆地发愣。菁菁、小玲把她接到文史研究所去住,寸步不敢离开,惟恐她有轻生的念头;我们其余的人去找长春公社的头头理论:为什么这里能容许存在这种野蛮的行为?
人家当然要以武斗的大局为重,对付我们只能抹稀泥,先是道歉,接着又怪君若不反抗,使人误以为她有错,接受了这种惩罚。我们提出要找那几个女暴徒算账,人家自然怕事情闹大,早把她们藏了起来。
第二天,君若恢复了常态:她把我叫到一个空房间,告诉我想回北京去。我劝她还应该和我们在一起,到全国各地多走走看看。她掀开帽子,让我看了看参差不齐的头发,苦笑着说:“这个样了,怎么到处走啊。”我安慰她:“有我们这么多人的保护,没什么可怕的。在外地过上一两个月,头发能长长一些了再回家,也省得受街坊们的气。”
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她还是坚持回家去。
她动身的那天,我们7个人都去送她。又特意拜托和她同路的几位北京的大学生,请他们好好照顾她,直到人家豪爽地答应下来,甚至打了“保票”,我们才放了心。因为我们最担心的是,列车上有人看她的样子会欺负她,更担心这么注重仪表的她,一时想不开,会采取厌世轻生的举动。
还好的是,她顺利地到了家。头发刚长长了一些,她已经敢上街,到我家串门,只是要蒙条长围巾。通过这次磨难,相信她坚强了不少,起码和我们说话不像原来那么娇滴滴的了。
君若走了以后,长春市的武斗更历害了。有一次我们吃饭回来的路上,就遇上了打冷枪。子弹从耳边呼啸地飞过去,也有的打在了马路上,把柏油路面都划出一道道沟。吓得我们急忙躲在路边的大树后面,直到枪声停止半天了,我们才飞快地跑回宿舍。
长春公社通知我们,不能再单独住在文史研究所。这时候,我们也很想离开长春了。牟志京的老家在大连,他告诉我们大连如何美,直说得我们都动了心。可是,往南的铁路已经被封锁,必须先往北到哈尔滨,绕道齐齐哈尔走。好在王建复有亲戚在哈尔滨,他对这条路很熟。
晚上有去哈尔滨的火车,我们下午就离开了住的地方,顺便看看市容。
文革期间,本来物资供应就很差,武斗影响了运输,供应就更差了。为了让自己控制的地盘上的居民能买到粮食,各派组织出动武装押送的车队,专门运送粮食。粮店门口总是排着长队。所有商店都像没开门一样,关着铁栅栏,上着护板,只开一扇够一个人进出的小门。商店里面黑糊糊的,多数时间没有电,用几根洋蜡照明。下午四点多钟,商店就纷纷停止了营业,我们无处可去,只好到车站等候。
车站广场还是比较热闹,小贩们出于生活所迫,顾不上武斗和地痞的捣乱,照样摆摊做生意,卖各种简单的小吃。马路上时不时地开来一两辆吉普车,车上坐满了全副武装的人,有的至站在踏板上,手拉住车、一手举着驳壳枪,模仿三四十年代的马弁;在人最稠密的地方,准要朝天放上几枪,像是维持治安,又像炫耀武力。周围的市民早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当作新鲜的事来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东北天黑得早,才六点多,天已经很黑了。我们都进了候车室找地方坐下,外而的小贩们点起了自制的乙炔灯,在黑暗的广场上像一群星星。
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广场上的人群争先恐后地躲进了候车室,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原来对面楼群朝广场的人群打来一阵枪。本来是两派枪战,互相对射,不知道是谁,出于什么心理,把枪口转向了车站。【待续】
说明:本文来源于“私人史”,选自《我家》,遇罗文/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5月。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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