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小时候去美国留学,妈妈跟我说:“不喜欢艺术的女孩子千万不要娶,不喜欢艺术的家庭千万不要去住,不喜欢艺术的国家千万不要去。”这话很有道理。
——谭盾
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我们每一个人要做到非常喜爱艺术,从艺术而来,并为了艺术奔向远方,而音乐就是可以让所有人喜欢上艺术的一种方式。当你喜欢艺术时,这个国家就会充满了关爱、人情、人性,会对所有的山水、天空、大地都充满了感情,这就是艺术的巨大力量。
1、人类最大的财富是想象力
问:很多人评价您的作品里有一种创新的生命力,比如您可以让提琴拉出二胡的声音,从大自然中捕捉声音的灵感元素。当代社会中,我们呼唤创造力,但同时又创造力匮乏,能不能给我们分享一下,您的这种创造力的源泉是什么?
谭盾:我记得多年前中央电视台做了一期节目,把朗朗、余隆还有我三个人聚到一起,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最大的财富是什么?是金钱吗?朗朗说不是,是青春,是年轻,年轻就是财富。余隆说,我的女儿是我最大的财富,我最爱我的女儿了。问到我,我说,其实最大的财富是人类的想象力,有了想象力就什么都可以有。
想象力在哪里?我特别喜欢祖先给我们的教育:想象力来自于大自然,要听水、听风、听涛、听雪,听到下雪的声音是一件非常需要想象力的事,你能不能看见风,这也是一种想象力的反映。所以我教导小孩子,特别是学艺术的小孩子,去关爱大自然的点点滴滴,你会从中得到非常多的想象力的训练。
想象力可以训练,灵感也是可以训练的。这些东西我们常常说是天生的、只有天才才有的,其实它们都可以通过训练得来。后天的训练非常有益,而且是最关键的。我们做环保时,也可以把艺术、把跟大自然的接触与环保理念结合起来,这样可以更加启发我们的灵感和想象力,把环保做得更有艺术性、有吸引力、有舆论性和教育性。
2、如果每个人都喜欢艺术,这个国家会充满人性
问:您刚才说到,我们可以后天培养这种创新、想象的能力,能不能谈一下具体的方式有哪些?
谭盾:比如 6 月 5 日的森林音乐会,大家躺在草地上,是否可以听到大地心脏的跳动?是否可以听到风的声音?是否可以听到流水作为琴弦?我觉得很多音乐会和画展都可以跟想象力结合起来,不光只是表面上的娱乐。艺术的功能除了娱乐以外,更大在于对想象力的启发,探索看不见的颜色或听不到的声音。
艺术是一个国家兴旺强大的非常重要的因素。我记得我小时候去美国留学,妈妈跟我说:“不喜欢艺术的女孩子千万不要娶,不喜欢艺术的家庭千万不要去住,不喜欢艺术的国家千万不要去。”这话很有道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我们每一个人要做到非常喜爱艺术,从艺术而来,并为了艺术奔向远方,而音乐就是可以让所有人喜欢上艺术的一种方式。当你喜欢艺术时,这个国家就会充满了关爱、人情、人性,会对所有的山水、天空、大地都充满了感情,这就是艺术的巨大力量。
3、一切对于传统的追溯是为了未来的创造
问:您刚才谈到全民对于艺术的接受,这让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您之前为《卧虎藏龙》、《夜宴》、《英雄》等电影配乐,并获得了很多奖项,但这些影片本身在观众群体中则褒贬不一,这是否反映出传统题材在当代的一种不兼容?传统艺术、传统题材如何在当代寻找落脚点、如何在当代寻根?
谭盾:从运动的角度来看,一个跳远运动员必须要先退回去,然后助跑,才可以跳得更远。从科学的角度来看也是这样的,拳头离得更远,打得更重。如果以这个角度审视艺术,会发现未来跟过去有着明显的联系,所以艺术家们常常寻觅消失的根脉去了哪里。
中国古代哲学里有两句话特别感动我,一句是“大音希声”,翻译成英文就是 The greatest song can be heard only in silence,即最宏伟的声音只能在寂静中被感悟到,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听雪的原因;还有一句是“形断意不断”,形断掉了,其实意才刚开始。就如弹古琴的人,琴声后面那些五花八门、让人无限想象的斑斓颜色才是真正意义的开始,所以我们希望回到传统、追寻消失的根脉,是因为传统有着“大音希声”和“形断意不断”的魅力。
《女书》现在在全世界巡演(女书:世界上唯一的女性专用文字,通过家族内女性成员的聚集唱习得以代代相传,被称为“中国文字史上的奇迹”,谭盾以其为主题创作了交响乐作品《女书》。——编者注),人们都觉得“哇,这是一部非常现代的作品!”我说是的,我寻觅女书,寻觅一个妈妈的起源,寻觅女性吟唱的根源,虽然这个东西消失了,但是我们可以从科学的角度、从母体的角度、从人类学的角度寻找机缘,而这个机缘会刺激你的想象力,从而引发未来女书的发明和创造。女书从过去走到现在,并不是目的,只是经过现在而已,它要去未来。创造才是目的,一切的追寻和回顾都是在训练我们的想象力。
4、“我永远被楚文化所吸引”
问:您刚才提到传统的延续,作为一位湖南人,您自己肯定受到过楚文化的影响。可不可以介绍一下您和楚文化的渊源?楚文化在您的创作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谭盾:我觉得作为一个湖南人,我永远被楚文化所吸引。楚文化对我最大的吸引力是它浪漫、它异想天开、它有鬼气,由鬼气出现了一种对未来的想象。楚文化让我感动最深的一点是,楚文化中可以有飞天,可以有感知,可以天地对话,所有东西都有生命,水可以跟鸟对话,石头可以跟风交谈,一切的一切都有神灵。
在楚文化这种浪漫的鬼气中,我感受到了想象的巨大力量。所以在我的乐队里、音乐里、电影里、绘画里,我所有的艺术创作中总是有楚文化的东西在,有可以通灵、可以对话的生命。
包括做环保,我做环保也是受到了楚文化的影响。我总觉得大地在流眼泪,觉得天空在诉说,觉得河流在喊冤,觉得大地在呐喊,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好冤。一定要解救我们的大地、天空和河流,因为他们其实就是我们的母亲、父亲、兄弟姊妹。我会把他们当成人、当成有血有肉的生命,就是因为楚文化的影响。
5、民族文化的象牙塔里需要有人
问:您刚才提到女书的世界巡演,这让我想到关于中国文化在世界着陆的问题:中国人对于很多外国的作曲家、外国的音乐比较熟悉,但反过来,国外的民众对于中国的作曲家、中国的音乐有相同程度的认知吗?还是说他们的认知大都还只停留于“东方”、“王朝”、“民族文化”等符号型概念?
谭盾:中国的文化要走出去,一定要融合世界文化,占领教育。我们做《女书》,可以用民乐做、用戏曲做,那为什么选择了用交响乐做?因为每个国家都有交响乐团,而交响乐团周围会有很多音乐学院,这样的话,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在上课时,可以弹中国的音乐,透过中国的音乐又可以看到孔子、老子,这很有意思。
我现在在美国,很多年轻人能认出我来,因为美国的学校里教我的音乐。而一旦教我的音乐,必然要牵扯到什么是禅宗、什么是老子、什么是孔子、什么是长江、什么是黄河。所以我觉得,民族文化要走出去,最重要的是跟世界机制、世界文化、世界教育接轨。莎士比亚、贝多芬在中国家喻户晓,那是因为我们的课堂在讲莎士比亚,我们的音乐课在讲贝多芬,中国所有城市的新年音乐会都演奏《欢乐颂》。西方音乐已经进入到中国的教育体系,中国的音乐走出去时,不要走马观花,更不要天女散花;中国的文化走出去就是要拥抱世界文化,要进入他们的教育体制。
中国的艺术家需要有国家的支持,这个民族一定要懂得,象牙塔里需要有人。这么一个伟大的民族,如果象牙塔里是空的,我们怎么让我们的文化跟世界接轨?怎么让我们的文化进入全世界的教育体系、进入全世界的交响乐团?我每次做一个新的交响乐作品时,都希望把传承扩大,融入在我的音乐里。
同时我认为,社会一定要明白,我们的艺术和艺术家需要整个社会去爱、去捧着。一个爱艺术的民族、一个学艺术的民族、一个对教育和美非常崇尚的民族,一定是非常伟大的民族。这样别人才愿意来到你这里,跟你交心,把你的东西当成宝贝带出去,带到别人的灵魂之屋里,带到别人最深的心房里保护起来。
采写 | 谢子竹
谭盾
湖南长沙人,著名作曲家、指挥家。22 岁时创作了第一部交响乐作品《离骚》,因创造性地在交响乐中使用了板鼓、箫等民族乐器而引发争议;其歌剧作品《马可·波罗》将西方歌剧与中国京剧唱腔融合,成为 1997 年国际乐坛最轰动的演出,为谭盾赢得诸多国际奖项与荣誉,包括被《纽约时报》评为“本年度国际乐坛最重要的十位音乐家之一”;1999 年谭盾荣获当今世界最权威的格威文美尔作曲大奖;其为电影《卧虎藏龙》制作的原声音乐获第 73 届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第 44 届格莱美最佳影视原创音乐专辑;2008 年谭盾为奥运会、残奥会制作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