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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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明的故事
我是返乡知青,家在安徽北部靠近河南的边界,一个两省三县叉口的小庄,地处平原,沙质土,盐碱地,每年种一葫芦打两瓢,糠菜半年粮,剩下半年吃红薯。我回乡的第二年,村里来了七个知识青年,三男四女,上海来的,很洋气。其中一个女孩叫褚明,高个,短发,白皮肤,爱笑,虽不是很漂亮,却是那种谁见谁喜欢的类型。知青们之间说上海话,听不懂,和村民讲普通话,很好听。我因为以前在县里上高中,也算见过世面,所以很快和他们混熟了。又过两年,七个知青抽走了五个,有当兵的,有招工的,只剩下褚明和另一个叫石秀芝的女知青。石秀芝的家庭是地主成份,所以招工当兵都和她无缘。褚明就不知道了,后来一打听,褚明虽然出身中农,但父母都是右派。那年头阶级斗争为纲,地富反坏右都是专政对象,子女受牵连,想去当兵当工人,政审过不了关。我很同情褚明,不只因为暗暗喜欢她,更是钦佩她那种埋头苦干,从不抱怨的精神。麦收打场的时候,她能象男劳力一样扛起一袋袋粮食装車,跑几十里去缴公粮,挖河的时候,村里男劳力都走了,她就给家家户户挑水吃,那时节村里还没自来水,村中间有口井,一付公用的扁担两个木水梢,严冬季节,滴水成冰,井沿上结一层厚厚的冰凌,有次她差点滑到井里去,令我十分担心。我不敢明里帮她,暗暗捏着一把汗。有时我想,很多知青都回城了,褚明这样的好知青咋就抽不走呢?私下里还有个贼心眼,褚明别走,我宁愿陪她一辈子,当然是一厢情愿,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是不会嫁给焦大的。时间过得真快,冬去春来,乍暖还寒。一天早上,队长通知全体社员去北场剥玉米,村北一里路边有个打麦场,场边有四间海青房,两间是打面的机房,两间仓库,社员们把玉米捧子从仓库搬出来,围坐在场地里边脱粒边说笑,很是热闹。突然,场地里闯进一个少女,高高的个,蓬乱的黑发,呆滞的目光,嘴里嘟嘟囔囔冒出“乡毋宁…册那…”断断续续的上海话,脏兮兮的脸上有几条干涸的泪痕,像蚯蚓爬过一般,最令人吃惊的是,她竟没穿衣服,白条条的一丝不挂。胸前乳房高挺,像两个刚出土的圆蘑菇。场上男女顿时鸦雀无声,目光齐刷刷地投过去,初春的寒风肆虐着她的乱发,身体在寒风中颤抖,散乱无神的目光呆滞,惨白的两唇没有丁点血色,牙齿仿佛不听使唤,上下嗑碰,发出清脆的“嘚嘚”声。两根麦秸从头发上打着旋飘落下来。场边扫地的滿意家的媳妇最先看见,惊叫一声:“唉呀,褚明,这是咋了?!”迅速脱掉棉祅,跑上去裹在褚明瑟瑟发抖的身上,随即又和围上来的几个媳妇,连拉带拽地把褚明带回村里。这下炸锅了,场地里老少都停止干活,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当时,我正在机房打面,听见喧嚣赶出来,晚了,只远远看见几个媳妇拥簇着回村的褚明,只看见褚明洁白的小腿和一双赤脚。为这事,我懊悔半天,错过了一道绝美的风景。我是不是心里很肮脏?灵魂卑鄙?“大杨庄女知青疯了”,这消息像风一样,半天传遍整个大队,大队桑支书紧急召开支部会,会上说:兹事体大,封锁消息,严禁外传,并决定把褚明连夜送县精神病医院,由大队李会计负责,派我和女知青石秀芝陪护。第二天,大队李会计办完住院手续,付了押金,把我和石秀芝留下,独自回去了。住上院才知道,精神病院有特殊性,病人封闭治疗,不让陪护,我和石秀芝只好在医院外找了个小旅馆暂时住下。我心存疑虑问石秀芝,褚明怎么突然疯了,石秀芝叹了口气,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你不要外传,前天收工后,褚明从大队部回来,晚饭没吃就睡了,半夜,我被“嘤嘤”的抽泣声惊醒,开灯看见褚明卷缩在床的一偶,滿脸泪水,枕头湿了半边,极力压抑的哭泣使整个床都在颤抖,我大吃一惊,赶忙扶起褚明,把被子裹在她身上,结结巴巴地问:咋…了?出啥事了?先别哭… 褚明不说话,只是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流下来,我又急又冷,连忙披件破棉祅坐在她的床头,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头,一只手替她拭泪。抽泣一会,褚明断断续续地说,下午被妇女主任叫去大队部,民兵营长笑眯眯地给她说个对象,是大队桑书记的儿子,在县里供销社上班,是干部。要是同意,桑书记说了,立马推荐她去县里广播站做播音员,桑书记的亲弟媳妇是咱县委书记一把手的秘书兼办公室主任,招工一句话的事。你来好几年了,为啥别人都招工走了,你咋不走?好好想想吧。”石秀芝的一番话听得我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我知道桑书记仗着上面有人,在大队一手遮天,说一不二。公社张书记见他也是忙递烟,称兄道弟。他的儿子看上女知青褚明,应该是褚明的福气,可褚明咋就不愿意呢?褚明是“黑五类”子女,她父母都是57年划的右派,61年摘帽,安排在中学教书,虽然摘帽却仍属“另类”,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死于非命。那是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六六年下半年,“文革”渐入高潮,学校停课闹革命,校园里写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其中有一整面墙上揭露褚明父母是右派,资本家的狗崽子,祖父是国民党的一个军长,解放后被镇压,他俩都有国外留学背景,是特务。铁证就是有邻居听见他们在家说英语,可见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当天被造反派捆住双手戴上高帽游街示众,她爸被打得头破血流,她母亲脖子上挂双破鞋,头发被揪仅剩一缕,半边头皮和脸肿得老高。那天夜里,他们夫妻相携跳入月牙湖中溺亡。月牙湖是校园里的一个人工湖,形似月芽,水很浅,不及膝盖,却有很深的淤泥,每年六月荷花滿池,风吹涟漪,鱼翔浅底,是校园一道亮丽的风景。文革后无人打理,只剩下残枝败叶,在风中摇曳。照说这浅水是淹不死人的,褚明的父亲是一米八三的大个,趴在池里,水不及背,他们夫妇硬是把脸埋在泥里,窒息而亡。可能是觉得师道尊严,游街后无脸见人了吧?褚明父母死的那年褚明刚滿十六岁,初中毕业,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怀揣着最纯真梦想,以为世界如童话般的美好。想不到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肆意摧残着这棵才露尖尖角的小荷,凄风苦雨渐渐磨去了她的天真,一夜之间褚明好像长大了。当天夜里,几个老师陪同褚明找到学校开卡车的刘师傅,用一领芦蓆卷了父母在郊外一处乱坟岗上埋了。没有墓碑坟茔,没有白纸、白花、白幡、纸牛,也没有瓦盆纸钱、没有眼泪哭声,只有一方新土与凌乱的衰草。褚明用嘶哑的声音给几位老师和刘师傅道了谢,行了跪叩大礼。从此,褚明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里弄里的李阿姨是褚明妈妈生前的好友,又是街道居民的组长,见怜褚明,就安排褚明去街道办的竹器厂上班,竹器厂的卢厂长是从江西请过来的老表,五十多岁,编蓆打篓技艺精湛,而且人特好,非常同情褚明的遭遇,不但悉心传授技术,还让褚明住在家里和自己的闺女同居一室,吃住一起,视如已出。褚明过了两年安稳的日子。到了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上山下乡运动以雷霆万钧之势袭来,街道上大喇叭整天喧嚣不停,大标语铺天盖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街道办的竹器厂被迫解散,卢厂长携全家回了江西,褚明作为“可以教育好”的黑五类子女,首当其冲,随着应届毕业生下放到千里之外的安徽亳州红星公社楊庄大队。褚明在精神病院住到七天的时候,病情大为改观,每天不哭不闹不疯不颠,只是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医生说褚明患的是一种“应急性精神分裂症”,是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而引发,除药物治疗外,还应进行心理疏导,找到应激源,调整心理状态。我和石秀芝被允许每天陪褚明散步聊天,就在病房楼后的花园里。正是人间四月天,花园里花草繁茂,月季、玫瑰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园中还有一个小小的牡丹园,芍药牡丹含苞待放,芍药是红色的花蕾,牡丹是粉的,花蕾硕大,娇艳无比。花园旁有条曲径,曲径连着长廊,长廊中间有座八角亭,长廊的横梁上绘着花鸟人物,八角亭飞檐斗拱,气势恢宏。走累了,我们就坐下来休息聊天。到半个月的时候,褚明就明显康复了,聊到高兴处,脸上滿是笑意。住到20天的时候,褚明完全恢复了青春的活力,说话时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盯着你的眸子,全神贯注地听你讲话。有时我都被她看的不好意思,给她指出来,褚明白晢的脸颊就飘过两朵红云,她说:“从小养成的习惯,一时改不掉”。陪护褚明的日子里我和褚明、石秀芝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次谈到个人问题,石秀芝说她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比她高一届去了东北黑河子林场。她们从小在一个里弄里长大,石秀芝因病休学一年,第二年才考上初中,因为不在一个学校,下乡时就天南地北地分开了,为此,她梦里哭醒过几次,不过,她已写信和男朋友相约今年春节同回上海过年,只是还没收到回信,石秀芝神情郁郁地说。期待和牵挂写在脸上。我转脸问褚明: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个对象是大队桑支书的儿子,在县供销社上班,条件不错嘛,你…你咋…,一句话没问完,我见褚明陡然变了脸色,一旁的石秀芝频频给我使眼色,一边拉起褚明说:到点了,吃饭去,听说晚饭吃包子,你喜欢吃素的、肉的?拉起褚明就走,弄得我一脸懵逼。时间真快,进入五月,过了立夏气温立马升上来,棉衣穿不得了,石秀芝回村拿单衣。晚饭后我照例陪褚明散步,累了就坐在长亭歇息,天黑下来,没有月,只有两三颗星在夜空中眨眼,像在偷窥长亭内的秘密。曲径泛着幽暗的光通向远处,远处是黑黢黢的树丛,有一种神秘、阴森和令人恐怖的感觉。我触景生情对褚明说:“你们知青都来自大城市,说不定哪天就走了,不像我,返乡知青,家在农村,一辈子甭想跳出农门”。我郁郁地说。褚明听后,叹了口气,“我可能也不走”,“为啥?”褚明迟疑了一会慢慢说道:“因为没答应桑支书儿子的提婚,民兵营长传话说:桑支书说了,这大队还没谁敢驳他的面子,反了她了,右派羔子!给脸不要脸,好,走着瞧,只要我干一天书记,她就别想回城”!所以,我那些天压力特大,每天都处在惊恐之中,吃不下饭,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才突然发病的。“那你为啥不答应他呢?在咱大队,没人能跳出桑支书的手心”。我愤愤地说。“他儿子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我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褚明冷冷地说道,我听了如坠五里雾中,接着褚明讲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让我听得脊背发凉,手脚发麻。“那是六肆年的九月,我刚上初中一年级”,褚明神情凝重地说到,我妈夏文娟就是这所中学里的教师,担任初三.一班的班主任,班里有个学生叫桑德彪,(当时并不知道他是支书的儿子,只晓得他有个亲戚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仗着有后台,经常欺负班里的同学,有一次桑德彪和同桌的女生打架,这个女生来自农村,人长得五大三粗,很有一把子力气,和桑德彪势均力敌,不落下风,桑德彪没占到便宜,气急败坏,出阴招,把女生的裙子撕烂,使女生坦胸露乳。我妈是他们班的班主任。经了解是桑德彪寻衅滋事,先动的手,有多名同学证实,我妈极为震怒,对桑德彪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并建议学校给予开除的纪律处分。这下桑德彪慌了,托他亲戚找到校长说情,最后给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从此,桑德彪就和我妈结下了仇恨。文革开始的六六年下半年,学校停课闹学命,桑德彪成立了“星火燎原”战斗队,自任司令,带领一班学生“造反有理”在校园里刷标语贴大字报,后来发展为抄家,批斗老师。我爸妈是右派,虽已摘帽,仍是第一批批斗对象。“红八月”一天,桑德彪带领一班学生冲到家里把爸妈戴上高帽拉到街上游行,后又拉到学校礼堂的舞台上批斗,桑德彪指着我妈的鼻子说:让老子留校察看就是右派对贫下中农学生的残酷迫害,就是阶级敌人的反攻倒算!晚上,爸妈被放回家的时候,我看见爸的脸上流着血,妈的头发几乎被揪光,头皮淤血,眼睛肿成一线,当天夜里她们双双溺死在月牙湖中。褚明泪流滿面,伏在我的肩头,剧烈地抽泣,我多想把她拥入怀中,拭去她滿脸的泪痕,亲吻她的眼睛、脸颊和脖颈,给她安慰,但我不敢,强烈的自卑感压抑着我青春的冲动,两只胳膊僵硬地垂着,不敢触动她颤抖的双肩,嘴里喃喃地说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过了好一会,褚明不哭了,慢慢平复了心情。不知咋的,那一夜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滿脑子褚明可怜楚楚的样子,心想要是能替她分担痛苦,我情愿用我的余生换取她片刻的欢愉。第二天上午,石秀芝回来了,并没带衣服,急切地对我说:赶快给褚明办出院手续,收拾一下马上走。“咋回事呀!”我问,“车上再细说”。石秀芝边说边去病房喊褚明收拾东西。我去医院结账办出院手续。原来,石秀芝回村后又去了公社,正好遇见公社管理知青的周助理,周助理见到石秀芝说:“小石,我正准备找你呢,褚明的情况怎么样”?“基本上好了,还没出院,已无大碍,还需要吃药巩固几天”。“小石,你现在回去,马上办理出院,让褚明直接来公社。”周助理告诉石秀芝,最近平顶山市舞阳钢厂来咱县招工,咱公社有20个指标,公社张书记说:这次无论如何让褚明走,已报过名了。我就立马赶回来了。我暗暗庆幸:褚明因祸得福,才下乡二年就鱼跃龙门。褚明走的那天,在县委招待所集合,乘大巴车去舞钢。我和石秀芝送她,三人在对面照相馆照了张合影。褚明居中,我们三人都笑着,很幸福的样子。褚明送我一只口琴,说是留作纪念,送给石秀芝一个头巾,是城市很时髦的那种。要发车了,石秀芝抱住褚明哭得很伤心,我在旁边站着,眼圈也红了,感觉石秀芝的泪眼婆娑并不是全为褚明的离去,一大半是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招工回城。因为出身不好的知青希望渺茫。后来石秀芝果然没被抽走,她勤勤恳恳在农村干了八年,她的对象早已回上海结婚生子,她仍是那个“没有教育好”的地主子女。被迫远嫁去了内蒙古的伊图里河,当年我接到过她的一封信,说伊图里河在大兴安岭腹地,常年冻土,居中国最冷的地区之首,她很难适应,但己生了个女儿,处于两难境地。鸣呼!可怜的石秀芝,可怜的上海姑娘,你命好苦呀!褚明招工走后第三年十月份,金秋季节,平顶山煤矿来我县招工,我因为体格健壮加上读过高中被选上,来到平顶山矿务局高庄矿采煤队,一线采煤工的苦累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三百米井下工人面临着水、火、瓦斯、偏邦、冒顶等危险,而且挖煤的活特脏特累,就是我这健壮的身体也感觉吃不消。一九七九年平顶山市办起了广播电视大学,凭着上过高中的基础我竟考上了,脱产三年去市里上学。苦尽甘来,十分高兴。舞阳钢厂属平顶山市管辖的舞阳县境,距离市区约70公里,上学期间我就想去舞阳钢厂找下褚明。正巧,学校派我去舞阳出差,去舞阳分校交换录像带。我上午出发,到分校办完正事,时间还早,就去舞阳钢厂找褚明。舞钢是国家大型钢铁企业,有一万多名职工,年产钢500万吨,以生产宽厚钢板为主,用于军工和大型工程。在厂财务处找到褚明,褚明是财务科科长,褚明见到我高兴极了,兴奋得语无伦次,非要我去她家吃饭。褚明己经成家,爱人是厂里的工程师,而且,有了个可爱的女儿,一家人相亲相爱。中午,褚明亲自下厨做了丰盛的午餐,吃饭时我们聊了许多过往,聊了我的近况,聊到石秀芝,褚明很难过,唏嘘不已。我对褚明说,你很幸运,能来舞钢真不错。褚明说:我差一点来不了,招工的李主任后来告诉我,当时他们风闻我在精神病院住院,本不想要我,可公社书记说,必须招走褚明,不然,公社20个招工人员一个都不能走。迫于无奈,才把你招来,谁知你才是真正的人才!饭后,褚明把我送到车站,依依惜别,嘱咐我要常来看她,我看着褚明青春靓丽的面容和幸福的家庭及身处国企的大好前程,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心念念的牵掛与担心。.阅后请在下方点击【分享】【点赞】【在看】,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