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上午没课,我回了趟爸妈家。
起初的目的只是想回家取点东西,我也知道我妈肯定在上班,只有我爸一个人在家。下午还要上课,我打算在家里早早吃完午饭就走。
好久没回了,总觉得该带点什么,于是我带上了室友小李种的苹果,还有琪雯做的面包和饼干。
我不生产食物,我只是食物的搬运工。
到家后,果然只有我爸一个人躺在卧室玩手机。我打了声招呼:“哈喽!”我只是想让他听到我的声音,知道是我回来了。
结果没想到他甚至头都没抬,目光没有离开手机:“你怎么回来啦?”
“今天上午没课。”
对话就这么结束了,连个“哦”都没有。
虽然我没再说话,但我心情很复杂。我一直觉得自己挺习惯跟我爸之间这种淡淡的关系,我们只有真的有事儿才说话,平时从来不会隔着手机闲聊。
不过这都一个多月没见了,我回来了,至少你来客厅玩手机吧?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不礼貌了?不起身就算了,竟然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当然我只是想想,我不会跟他这样说。
我把带回来的东西放好,也收拾好了我要带走的东西。在收拾的过程中我发现我在家用的水杯里都长霉了,可能今年天气确实过于潮湿吧,浴室的洗手池和镜柜上也全是霉点。
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这些更心烦。脑袋里响起了很多抱怨的声音:“这还有个家的样子吗?这些黑黑的霉点明明一擦就掉,为什么长了这么多还没有人清理一下呢?这个家也怪可怜的,大家都只是在利用它,根本没人好好打理它,没有人在乎它!”
但我马上就想到了我和琪雯小李租住的房子:“好像我们的浴室也没有多整洁,有一些算不上卫生死角的地方,虽然每天都会看到,但正因如此反倒很容易看习惯。而且工作疲惫时没空收拾,难得的休息日忙着休息也想不起来收拾。作为上班族的我爸妈可能也是这个状态。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很快第一个声音又冒出来了:“虽然如此,但他们俩的家脏成这样也还是太过分了!真想现在就走,今天不该回来的。”
第二个声音也不甘示弱:“你虽然抱怨他们,但你也没有做出什么打理这个家的举动啊!你总是不愿意回来,不也是在逃避吗?这难道就只是他们的家,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就这样,我的手在无声地清洁,脑袋里在嗡嗡地吵架。没过一会儿我就受不了了——不想再想下去了,谁也说不过谁(虽然这两个谁都是我),我要找点别的事做,把这个上午熬过去先。
我想起窗台上有一大包要卖的废品,放了挺长时间了,里面好多泡沫是我准备送去废品回收站的,只有那里才收。
说走就走,就当步行运动吧!
没跟我爸打招呼,我就拎着大袋子出门卖废品了。往返大概走了半个小时,虽然只卖了1块钱,但出了一大身汗,非常过瘾。
回家的路上也因为没有任何负重,脚步轻快极了,内心的阴霾也一扫而空,甚至默默感叹起运动的奇妙,也突然理解了那句话:生命在于运动。
我到家的时候,我爸已经从卧室“运动”到厨房了。我摘下帽子,换下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到了我:“你是不是瘦了,怎么腿看起来那么细?”
啊?
你说这让人还怎么跟他置气?!
我一下就笑出来了:“没有吧,难道是蹬自行车蹬的?只要不下雨我几乎都骑车去上班的,单程就要半个多小时呢!”他没应声,但我不太在意。
我走进洗手间洗了把脸,照着镜子欣赏了一下运动后的自己。又想起了我爸说的话,心想“可能只是这条裤子显瘦吧!”也不知道我在这儿跟自己瞎谦虚什么。
看看眼前镜子旁边柜门的霉点,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
于是拾起出门前放下的抹布,继续擦起来。最后我不只把目之所及的霉点擦完了,甚至把洗手台上的水垢用刷子蹭掉了大半。
干活的时候我心里想的还是那句话:生命果然在于运动。心烦的时候就去运动,不知道做什么运动就随便干点什么,让自己痛快地出一身汗。等这身汗出完,烦心事儿也就过去了。
另外我也领略到了“被看见”的魔力。我突然高兴不是因为被说瘦了(当然因为变结实看起来瘦了也确实是一件很让人开心的事),也不是因为我爸愿意跟我说话,而是我觉得自己被看见了。
想起《我的阿勒泰》里那句很有名的台词:“我清楚地看见你。”
虽然我知道自己但体型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率是我爸没看清楚,但我还是忍不住因为被看见而感到开心。
没有评判和建议,只是被看见。可能有一点点的关心吧,但重要的只是“被看见”。
从这之后我在家的感觉终于顺了起来,我爸在厨房为我做一顿简单的饭菜,而我在厕所帮他收拾一点力所能及的卫生。
谁也没难为谁,谁也没为了对方而牺牲自己什么。大家都是自发想干的,这就很好。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了中午这道小白菜豆腐汤的做法——先用葱姜炝锅,然后倒水烧开,把豆腐先放进去多炖一会儿,炖香了再放菜;我跟他说了吃吐司的注意事项——吃的前一天晚上把它拿出来化冻到常温,早上有时间就煎一下,没时间的话直接吃就行;他给我倒了他冲的咖啡;我喝着像速溶咖啡的味道,问他是不是加糖了;他说加了白砂糖,家里还有冰糖,但是冰糖块太大了不好化;我说下回我给你带点红糖回来,白砂糖是精制的,吃多了不太好……
谁也没嫌弃谁,谁也没要说教改变对方什么。大家都是自然而然聊起来,这也很好。
就这样,意料之外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
总结一下,重要的事情我一定要强调第三遍:生命真的在于运动。
本来今天要记的事情就这些,结果不巧碰上了久违的失眠。
可能也不是什么失眠,就是没有早八课要上的日子缺少睡觉的动力。我玩手机到凌晨一点多,手机马上就要没电的时候,我赶紧点开了一个知识区up主的视频,设置好定时关闭,正式认真地准备开始睡觉。
十几分钟过去了,我听完的时候大睁着眼睛。更清醒了。
这个视频的主要内容是讲他的奶奶刚刚去世。也聊到了一些奶奶和家人的往事。
他说,也许人老了就没人会真的在意他们的话,因为他们已经被时代抛弃了(不是原话,我印象里大概是这个意思)。
他还说他奶奶会讲一些神神叨叨有的没的故事,他觉得她可能就是太寂寞了,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吸引大家的注意,或者说那个想象中的东西在陪伴自己。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自从我开始工作起,因为周末总是有课,所以就没再能有时间跟爸爸一起回老家看他们。
我的奶奶身体还算硬朗,但因为耳朵几乎听不到声音,眼睛也高度近视,所以她很少社交,大多数时间都在这个已经待了一辈子的小房间里打转。
“不社交”在现在这个时代说出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同情的事情,很多年轻人都自称根本不爱社交。我也是这么跟别人介绍自己的。但我想到我奶奶没有社交却很难不心酸,因为我知道她是一个多么热爱言语交流的人。
我的奶奶和姥姥非常不一样。跟我姥姥见面的时候,她可以一言不发地直盯着你——看你的衣服、你的头发,观察你的脸和眼神……看到你自乱阵脚、灵魂出窍。甚至她已经忍不住好奇,捏起你的衣边去感受它的材质了,她也不一定会开口跟你说话。
但我奶奶就算耳朵背到几乎聋了的程度,也会在每次见面的时候都笑着脸跟我寒暄:回来啦!路上怎么样?还热包子给你吃?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只要她在忙活的时候我站到她旁边看着她,她的嘴就像被我一步步靠近她的脚步上了发条似的,在我站定的那一刻先咧嘴笑一下,然后开始滔滔不绝。
她简直就是暖场王。我从来不怕在她身边会感到尴尬,因为她总能找到话说:她烧火做饭的时候我只要默默地蹲她旁边看火,她就开始给我讲她都去哪里捡柴、那些好烧的玉米芯是哪个姑姑给她的;她穿鞋的时候只要我坐她旁边系鞋带,她就跟我说这双鞋多少钱、在哪买的、已经穿了多久,还会找出其他鞋展示给我看,告诉我它们都是谁买的,孰新孰旧、孰重孰轻,为什么她宁愿穿这双底都要磨透了的鞋也不穿其他鞋……
她爱聊天的范围不只是跟我这个好(三声)说话的孙女,就算在一年一度的大型社交场合——春节——来临之际,她也丝毫不怯。每个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她就把那个已经被充分证明几乎完全没用的助听器从柜子里翻出来,郑重地按开按钮、挂在两个耳朵上,然后跟每个到来的客人热情招呼一番。
看她的表情很难想象她的世界是几乎没有除了她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的。要是我,可能越在热闹的场合越会缩在角落自怜自艾。但她相反,终于有这么多人来听她说话了,她会一一细数自己忆起的陈年往事,分享一年之中好不容易听到的一点点新的讯息,甚至提出对于人家的问题……完全不管自己根本听不见人家回应这件事,自己说爽了先。
当她看到对方开始张嘴回答后,她会先努力地把自己的耳朵靠近对方的嘴巴,试图听到点儿什么。
当然这只是徒劳,我每次贴着她的耳朵大声说话时,只能听到助听器在她耳朵里发出尖锐的唧唧声,那根本不是人该听的动静。她也确实还是什么都没听见,于是又退回到社交距离,无奈地摆摆手苦笑:“听不见,我现在就是个聋人!”
但是,到这里她还没有放弃跟人交流。她会开始认真看向你的嘴,试图从口型来判断你的回答,然后努力把对话进行下去。虽然经常要说好几遍她才能猜对你的意思,但只要你不放弃说,她就不会放弃听。
就这样一个在我看来已经出奇坚强和乐观的人,我还是不敢想象每天她跟爷爷单独在家的画面。我爷爷话不多,也不喜欢听她唠叨,所以平时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听她说话。甚至她突然聋了就是因为爷爷屡屡不听她的话,她终于憋不住一阵心火突然涌上来造成的。
当然我希望这些痛苦只是我一个人的臆测,我希望我认为的她目前的悲惨处境只是我个人内在想法的投射。
因为我受不了没人听我说话,受不了自己说的东西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所以我无法想象跟一个不回应我的人一起生活,我不知道如果生活中没有社交媒体、没有公众平台给我写作和表达的话我会怎么样,更不敢想未来自己完全被时代抛弃的那一天我该如何面对。
浅浅地想一下都够我胸闷的了,要是真到发生的那一天我可能会疯。
每次我回去的时候,她都会拿出她已经翻看过无数遍的集上发的宣传小册子给我看。那一整本几乎全是广告,就夹缝中有几行来路不明或断章取义的生活小贴士。她尤其会关注自己或身边人需要的那些小贴士,她甚至都能背下来。
比如她知道我嘴唇一直不太好,就每次都会跟我说她看到那里写着可以用芝麻香油抹嘴唇,而且这是因为缺乏什么营养,多吃猕猴桃能补充某种微量元素,不容易犯病。
虽然我每次吃猕猴桃都会过敏,就算本来嘴唇好好的也会因为吃猕猴桃突然裂口或发痒,但我实在很难开口反驳她的好意,再加上我就算开口了她也很难听懂(看懂)这么长一串话,所以我每次只能一边夸张地点头应和她,一边大声说:“好!”
有一次我带回去一本书,没看多久就放在一边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倚着炕边翻看起来。她看得很认真,后来甚至坐上了炕沿端着书看。
我在想,也许下次回去可以带几本书留在家里给她看,《秋园》或者《呼兰河传》之类的应该都合适。希望她能看惯没有广告的真正的书。
说起来,她到现在都还从来没有看过我写的文章,也没听过我唱的歌。虽然这也算不上错过了什么,但我好像会忍不住自作多情地替她感到遗憾。
这些感伤可能都只是我失眠昏头的瞎想,也许她本人也早已习惯、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我印象里只有一次她聊到当年闹饥荒的场景时落泪。我真心希望为以上这些而感到烦闷惆怅的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我实在不忍想象她在一个失眠的夜晚因为愁苦自己看不清又听不见的身体而哭泣。虽然在我看来她早该那么做了。
或者,也许她早就已经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