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阿毛
编辑丨历史国编辑部
资本主义最大的谎言之一,就是它减少了人们的辛劳。实际上,该主义兴起之后,人们劳动的时间只是变长,财富却只累积在少数人手里。
如今世界上仍有些停留在石器时代的原始社会,他们的工作无非就是在野外狩猎或采集,皆是为了基本生存而劳动,物质生活自然比现代人贫瘠,但却不见得忙碌。人类学家研究这些部落,就发现他们每日工作时间大约只有四到六小时。便是状况有急,一天最多也只劳动八小时,而且次日就会安排为休息日,只工作两小时左右。
不管是散布在地球任何地方的原始文明,也几乎都是这样,可见这套工作模式是人类凭本能安排出的规律。西方左派学者研究中古时代的欧洲农民,便发现即使进入农业社会,这项规律也未有太大变化,并且在有偿劳动的情况下尤其明显。
高阶的贵族领主,自有佃农或农奴为其劳动,但也有许多地主出生并非高贵,乃是自凭私财累积田地。这种平民富户不能依赖封建制度强制他人工作,自家又养不起足够家丁料理农务,便需付钱请人来帮手。又有不少低阶贵族,领地上没有足够的佃农定居,便与平民富户一样,得召聘村里中的贫户为其耕耘。
此处的贫户并非全是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他们有些是自持薄田的小农,有更多则是佃农,在做完义务性的农活之后犹需贴补家用,便来为富户工作挣钱,所以有相当多的农民其实都被涵盖在内。
1310年英国圣歌诗集《玛丽女王聖詠經》(Queen Mary Psalter)的书中插图,描绘领主指挥农奴收割麦田。此类附有插图的华丽书籍只有高阶贵族能够制作,画中领主便呈高高在上之貌,但低阶贵族或小地主付钱招工务农时,态度则需客气许多。
富户家境既已宽裕,自然皆可读书识字,就算不似高级贵族那般整天翻阅圣经或拉丁文的古诗,竟也起码能够记账,聘人来田里上班时更斤斤计较、记得详细。有些当年的账本遗留下来,便使现代人得以还原一个中古欧洲打工仔的日常。
当时钟表尚未发明,人人观日计时,老板给的薪资也都是日薪,无时薪之说。太阳出来后,工作日即开始,但没有明确的开工时间,而是约有一小时左右等待农工陆续抵达。先到的人就在田边呆坐闲聊,等到人差不多聚集够了才下田干活,干活前老板还会提供一顿早餐。
上午正式开工后,工人大约只在田里工作两小时左右,然后便有半小时到一小时左右的早午休(mid-morning break),这时老板又会提供一些吃食。早午休之后,工人返回田地,再工作两小时,太阳便已高升至正午位置,然后便是更长的午休时间(noon break),天热时可能休息到两至三小时。此时老板又需招待更多食物作为午饭,餐后工人还可在阴凉处睡场午觉。
午餐小眠之后,工人精神饱满,午后天气也不那么炎热,老板就会催促众人赶紧完成今日的田活。下午过完一半左右,工作如已完毕,大家便收工回家。若还有活要干,则还有一场下午休息时间(mid-afternoon break),工人们又再歇工大约半小时到一小时,再多吃点东西,之后才在日落前将剩下的工作完成。
总结下来,当时依靠农业劳动挣钱的工人,每天虽外出很长时间,但扣除所有休息之后,实际工时大约只有四到六小时,其实是和开头所述的石器时代差不多的,并未更加辛劳。而且就算到了秋天稻谷成熟、需要抢收的繁忙时节,每日工作量亦在七至九小时之间,又是和石器时代遇到紧急状况时的八小时相去不远。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中古欧洲的雇主会给工人提供大量食物,而食物费用则是当时寻常百姓主要的经济压力之一。下田干活不只有钱可拿,还可保证不致挨饿,这种工作条件对劳方来说其实是相当优渥的,就好比今日的老板不只付人薪水,尚且把员工的房租也缴了,顿时生活负担就减少甚多。
农业时代的人们只消衣食无缺、有家可住,其他的物质需求并不多,钱存太多也没处花。因此大部分劳工只消积攒一定薪资,一段时间内可以用钱买食,便会选择暂停工作,做些修补房舍、家具、衣服之的清闲事,缺钱时才去找活干。尤其冬季天寒农闲,日短夜长,干活的人更是特别少。
因此中古欧洲的假日也比现代多很多,春天有复活节(Easter)、夏天有仲夏节(Midsummer)、冬天有圣诞节(Christmas),三者皆为长假。其中复活节在现代西方被缩短为单一假日,仲夏节完全消失,只有圣诞节保留下来。
仲夏节在冬季严寒的北欧国家延续较久,上图为1852年瑞典画家描绘农村庆祝仲夏节之貌,但只是想象过去而已,并非当代实景。
根据英国左派历史学家汤普森(E. P. Thompson1924~1993)的统计,中古时代的法国农工一年约有49%的日子都在放假,西班牙则有42%的日子放假。英国农工因受贵族阶级剥削较严重,一年中便只有33%为假日,但14世纪黑死病大流行后,英国劳工严重短缺,假日的比例随即蹿升至51%,休假的日子多过上班。
直至15世纪,中古时代末期,欧洲城市规模逐渐扩大,商贸渐趋频繁,便出现愈多各形各类的工匠不必以务农为业,然其工作时数、雇佣关系、以及放假的日子都仍与农工一致,在现代人看来可谓相当轻松。即便有些像是木工、制陶等与季节无关的行业,也沿袭农民的习惯,于冬季开工时间较短,夏季阳光时间长的时候才营业较久。
然后到了17世纪初,机器式时钟开始普及,人们不再已日晷粗略计时,而是能够准确到分秒的程度,季节变化时日照时间长短不一,亦不影响这些机器的精确。这项新奇的发明颇受人们欢迎,未几各大城市的广场上都建起高耸的机器钟楼,随后一些大教堂也跟进,在传统的敲打式铜钟旁加设时钟。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开始在欧洲成形,营利相关的场所也开始架设机器钟楼,以求精准控制工时、扩大获利,从此人们的工作形态就发生巨大变化。
于1600年之后开始流行于欧洲的机器式时钟,因形状类似灯笼,当时又称灯笼钟(Lantern Clock)
最能代表资本主义兴起的钟楼,大概就是1611年架设于荷兰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的时钟。1602年成立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是世界最早以股票集资的公司,可谓资本主义之滥觞。东印度公司借由此法吸聚大量资本,使其能够进行大规模的海外商贸与殖民活动,获利甚巨。其他企业见之眼红,便也跟风发行股票聚资,阿姆斯特丹于是有了世界第一间股票交易所。
而此风形成之初,投资者对于股票交易的狂热曾一度令荷兰政府担忧,认为有必要加以约制,乃立法限定交易所营运时间,于夏季只可交易两小时,冬季则只有半小时。股票交易本与季节或日照时间无关,但当时的荷兰政府仍受农业时代的传统观念影响,认为冬天就该多休息,便把冬季交易时间限定得特别短。
荷兰的资本家们心有不甘,却尚且未能够操弄国家法律,便在交易所建起一座巨大的机器钟楼,明示刻下几时几分几秒,以便彻底利用到每一秒的交易时间,并向政府证明并未犯法。买卖股票的概念很快流传至其他欧洲国家后,他国的交易所即也设置时钟。钟楼的功能原本只是在城市广场、教会等公众场合为市民报时、提供便利,此时则逐渐转变成资本家牟利的助手。
1602年成立的阿姆斯特丹股票交易所,高耸的钟楼为其著名地标。
然后到了18世纪后半,欧洲开始工业革命,生产物件的地方从小型、零星的车间作坊集中至大型的工厂,时钟便也进入了各种工厂里。特别是受到工业革命影响最大的纺织业,因为竞争激烈而讲求量产,厂内雇员众多,便几乎必定设有时钟,工人上班的模式也受到最剧烈的改变。
有些纺织厂的老板,开始将时钟与铜钟连动,一到上下班时间就自动敲打,付与工人的薪水也改以时薪,不再是日薪。这和原本人们熟悉的工作规律完全不同,打从中古时代以来,雇主一直都是以日计薪,上工时间也有相当弹性,从未讲究到几点几分的地步。
于是工人们最初都将钟声无视,每天早上还是或早或晚地陆续前来上班。工厂老板们便游说当地市政府立法,将上班迟到升级为需要缴交罚款的罪行。罚款的高低在欧洲各地不尽相同,在最极端的状况下,工人们只消迟到一分钟,就会失去一整天的薪酬。当时这类罚金是借由市政府的强制力来收取的,也就是说资本家的力量已经能够干涉政府。一百多年前的阿姆斯特丹,荷兰政府仍以法律约制资本家,限制他们交易股票的时段,进入工业时代后情况则完全颠倒,法律变成帮助资本家剥削工人的道具。
19世纪工业革命后期的纺织厂。与百年前相比已经高度机器化,并变得相当巨大。
但资本家和时钟的暴政不止于此。当上下班的钟声确立起威仪之后,工作日中也不复存在早午休或午睡等休息时间,只许工人们在中午匆忙吃上一顿简餐,并且食物也不再由雇主提供。更可恶的是,资本家以时钟控制人,同时竟又以时钟作弊。早期工厂里的时钟无一例外都被动过手脚,并不准确,开工的钟声总是来得比正确时间更早,收工时间则永远比正确时间更晚,以便压榨更多劳力却不用多付时薪。更有机关巧妙的工厂时钟,则是随时可以暂停,当工厂机具发生故障,生产线中断时,时钟指针亦停止转动,老板便不会因为意外停工造成损失。又有些工厂时钟则会在上班时间走得较慢,却在午餐结束时突然跳回正确时间,给工人们更少时间休息。
在工厂之外的广场和教堂,依然有着正确报时的钟楼,所以人们其实很快就知道工厂内的时钟有诈,但若有工人在上班时和同事讨论此事,监工的经理一旦听闻,立刻就会将其开除,工人们便只可默默忍受这份的压榨。后来到了19世纪,携带式怀表开始普及,价格低至工人阶级也买得起,便有人带着怀表来上班,直接证实工厂时钟不准。
制造于1876年的古董怀表,截图于拍卖网站。随身怀表在更早之前已被发明,但在19世纪价格才便宜到连工人阶级亦可购买,今日便也不算太过稀奇的古董。
随身怀表流行之后,世人才终于知道资本家舞弊工时的情况有多严重。英国等工业国家的许多民众皆提倡应当立定新法,对工厂营运加以更严格管控。然而工厂老板们却不理会,反而更加霸道,开始禁止工人带怀表来上工,入工厂时又给工人搜身,一旦发现怀表就将其开除。
并且随着工业革命的脚步继续加速,欧洲的资本家势力只是越来越大,便游说政府逐步修法,消除各种例行数百年的假日。过去在农业时代,欧洲各地的假日曾经很多,高达每年40%至50%的天数,而进入19世纪后却急剧降低,尤其在工业发展最为蓬勃的英国,更是仅剩15%为假日。英国资本家们甚至一度企图将星期天也列为上班日,让他们的工厂一周七日皆可营运,却总算遭到教会的抵制,因为星期天依圣经规定必须是崇拜上帝的日子,工人们便只有在这天得到喘息。
同一时期,各国法律也不对工作时间设以上限,老板们便可将每日工作时数不断拉长,从8小时升至10小时、12小时。又且在街灯等夜间照明普及之后,工人在入夜后回家也不成问题,工时更可高达14至16小时之久。若将19世纪的英国工人和200年前相比,他们每日工作量已增加80%左右。英国国内生产总值亦在此时期暴增,但工人薪资却无增加,反而稍微减少,而这其中很大原因是因为精准时钟的发明,让资本家得以更加有效率地剥削工人。
加拿大左派思想家伍德卡克(George Woodcock 1912~1995)就认为资本主义的兴起是和时钟的发明息息相关的。他说资本家们为了彼此竞争,便是丁点蝇头小利也要抢夺,所以他们是对时间最为敏感的一群人。时间和其他物质性的原料一样,都是营造利润的基本要素,所以当精准计时的科技出现之后,最能利用这项科技的资本家就变得最为富有。财富带来的影响力让他们得以单方面制定新的工作模式,打破了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甚至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将精准守时与任劳任怨升华为至关重要的美德。
让资本家来评断道德,是件十足可笑之事。他们勤施诡计、给自家工厂的时钟动手脚,就证明他们也并不在乎守时,只在乎利润,但资本家却很喜欢将自己打扮成卫道人士。19世纪工人工人阶级在职场饱受压迫、薪资又低,下班后便有愈多人在酒馆酗酒、游荡夜街,住处也在城市中的贫民窟,拥挤破烂又有很高的犯罪率,逐渐成为社会问题。
19世纪后期伦敦贫民窟街景
这些贫穷问题明显是劳资关系之间的不正义所造成的,但资本家们却以财力架空了舆论,把问题的矛头指向工人们自己。再以19世纪的英国为例,当时各大报纸便常见文章讨论世人的道德败坏,认为是因为这些工厂劳工不够自爱,不多读圣经,所以才会酗酒并变得贫穷。
这套说法把一切问题推脱到穷人身上,工厂老板们便可继续他们的剥削。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忍无可忍的群众组织出一波波的工会运动,成立左翼政党,合乎情理的劳工法规才终于出现,各大工业国家逐渐有了最低时薪以及最大工时等约制。
如今西方世界为了贬低社会主义国家,常称之以“极权主义”(totalitarianism),意思就是要彻底控制人民生活的每一层面。但从近代历史看来,真正企图控制人民的其实乃是资本家,他们用工厂排班的时间表奴役人们的生活作息,就连下班后喝酒闲逛都会被称为道德败坏,一天里简直没有时候能逃出他们的操控。
过往数百年来,资本家们仅凭一只机器时钟,就已几乎达成了他们的极权专制。而今日科技日新月异,赚钱的机会只是更多,倘若再放任资本主义坐大,可不知会把人折磨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