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呼吸中的90后:劳动能致富,也能致命

民生   2024-09-19 18:34   湖北  


导演|许鑫

摄像|谭赢 梁慧 郑彬涵

后期|范方平

图文|大爱清尘

编辑|倪华初

校对|张   雯

出品 | 悦尔像素

2020 年前后,从事尘肺病农民救助的公益组织大爱清尘,开始陆续接到了一些“90 后”尘肺病患者的救助申请,随后从他们的亲友、村友、工友中发现了更多的年轻尘肺病患者。

这些尘肺患者主要在义齿加工、水电开凿、石英石台面切割等新兴的、具有粉尘危害的行业从业,由于粉尘浓度高,从接尘到发病的时间大大缩短,使得年纪轻轻就成为尘肺病患者。

此类行业用人单位多为中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普遍存在粉尘危害不治理,防护用品不配备的情况。

更为残酷的是,这些行业劳务用工不规范,尘肺病诊断陷入绝境,劳动者权益得不到保障。

与上一代的尘肺病患者相比,90后的尘肺农民致病时间更短、病程发展更快,致病到致命的间隔,往往只有三、四年的时间。

此前尘肺农民面临的诊断难、维权难、获赔难、生活难等问题,到现在也没有显著改善。

尘肺侵袭70后,有人说是时代的无奈;

尘肺侵袭80后,有人觉得距离自己千里之外;

尘肺侵袭90后,我们是否还能袖手旁观?


被按了快进键的人生

胡合伟走路稍微快一点就会喘不过气来。

胡合伟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他比同龄人更早工作,更早结婚,更早失去亲人,更早承担家庭的重担,也更早患上难以治愈的疾病,更早面对死亡……

胡合伟出生于1997年,2岁不到母亲溺亡,14岁辍学打工,从事石材切割工作,17岁当上父亲,24岁确诊尘肺三期,26岁时,医生坦言:“你的情况,最多活到三十岁多一点。”

回望过去的二十多年,他所做的每一个重大决定似乎都是“必然的选择”,他不知道该如何躲避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不做这份工作,我就不会认识我老婆,不会有儿子,所以我不后悔。”他说, “我只后悔没有早几年停手。”

胡合伟躺在床上吸氧。

胡合伟知道,争取工伤赔偿的可能几乎为零,他对此完全不抱希望。

“医生当时就问过,问我公司有没有买保险。我说没有,都是私人的小厂,怎么会给你弄那些?合同都不签。”胡合伟说。

他甚至连找律师都没想过:“那么多老板,找哪个要?”回忆起十年的工作经历,他在一家厂里的工作时间最长也只有两年。

除了换肺,别无选择

石材切割行业的工作场所,到处是白色的尘土,工人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2019年,胡合伟第一次听说尘肺病,是有个同样从事石材切割的朋友得尘肺病去世了。

事情发生后,工人们人人自危,开始戴起口罩。

胡合伟也有些害怕,却又觉得是概率问题,自己不一定就会成为其中之一。

2020年,胡合伟开始出现体力下降、气喘的症状。朋友们劝说他去医院检查,他始终没去。

“当时不觉得会很严重,没在意,但其实我心里知道,一去检查肯定有病。”他说。

“一上坡就累,”胡合伟的妻子韦小眉回忆道,“他的身体不像以前那样了,他肯定也感觉到了,以前走路不会这样。”

2021年,胡合伟时常觉得呼吸紧促,爬楼、搬重物都会让他喘不上气,而且一旦感冒就很难康复。持续、长久的咳嗽让他觉得可疑,去医院一查,确诊为尘肺三期。

胡合伟在吸氧。

韦小眉从未听过这种病,她十分震惊:“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胡合伟并不意外,身边确诊的工友越来越多,他早有预感。“第一反应也还好,”他说,“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医生建议胡合伟戒烟、改行,于是他回到了老家四川广安。

胡合伟回到了四川广安的老家。

回家的第一年,胡合伟的身体还算不错,虽然不能干重活,但能正常走路。可是停了工作,药费、生活费,都成问题。

2023年,胡合伟的病情迅速恶化。

他身高一米七,体重却只有88斤,整个人就是皮包骨。

医生的话说,除了换肺没有别的选择。

换肺意味着数十万的费用,胡合伟拿不出来,这个“选择”称不上选择。

得到医生的宣判后,胡合伟回家对韦小眉坦诚相告。当韦小眉听到他“活不了太久”时,两行清泪“唰”地从眼角滑落。

辍学养家的童工

胡合伟与其他90后尘肺患者拥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成年前早早辍学,从事切割、家装行业,在买房、结婚、生子后确诊尘肺。

他的命运独特而又具有代表性,人生中看似偶然的选择,其实都暗含着“必然”——因为选项不多。

1997年,在四川省广安市广安区的一座老土房里,胡合伟出生。他的母亲聋哑且有智力障碍。

胡合伟对母亲毫无印象,连照片也没见过。

有一天,母亲彻夜未归,父亲和亲戚们出门寻找,在路上听说村里的池塘淹死了人,过去一看,果然是她。

母亲去世这一年,胡合伟不到两岁。

长大后,胡合伟逐渐意识到自己跟其他人的不一样。

胡合伟家,房屋很简陋。

别人住的房子是砖块垒的,有灰色的水泥涂层,他家的房子是土块堆的,一脚可以踹下碎土块来。别的孩子有新衣服穿,他的衣服几乎都是亲戚家小孩不要的。

父亲老胡对酒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每天都喝,不喝不行。常常喝完酒,一觉睡到下午四五点。

胡合伟和父亲的交流并不多,他觉得父亲这样颓废下去不好,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上初中后,胡合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家和其他人的差距,开始萌生外出打工挣钱的想法。

初二那年,胡合伟决定退学。父亲劝他:“起码把初中读完,你现在太小了。”

胡合伟没有听从,他认为家里没钱,而他已经长大,应该承担起责任。

当时胡合伟的成绩还算不错,退学后,老师打电话到他的堂姐家。

堂姐对他说:“叫你回去读书的。”

胡合伟说:“不去读了。”

老师或许还说了什么,他离电话有一定距离,听不真切。

这一年,胡合伟14岁。

四处碰壁的求职路

14岁的孩子几乎不可能靠自己找到工作谋生。

胡合伟跟着一个亲戚,到成都进厂打磨汽车玻璃,一个月只有七百块左右。

贫困的家境已经成为他外出打工的动力,可命运似乎还嫌不够,继续在他瘦弱、稚嫩的肩膀上加码——父亲病倒了。

老胡连续晕倒了好几次,送医院后诊断出肝硬化、肺结核。从医院回来后,老胡不再干活,14岁的胡合伟成了这个家唯一的收入来源。

为了更高的工资,胡合伟坐上去往广州的火车。

但是因为未成年,他在广州求职四处碰壁,只能做临时工,而且,为了躲避执法检查,只能上夜班。

走投无路之际,胡合伟打电话联系在福州打工的亲戚,随后在亲戚的介绍下成为石材切割厂的学徒。

做学徒工资低,跟第一份工作差不多。但学会手艺之后独立接活挣钱,是胡合伟的全部希望。

“没有钱也要学,学会了就能挣到钱了。”他说。

 在厂里学了半年之后,胡合伟开始跟着师傅到客户家里去安装厨房台面。

学上手艺,有了收入,胡合伟心里终于安定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并不差,生活更是充满希望。

这一刻,是他少年时代的终点,也是他一生的转折点。

被问到是否后悔当初没有继续读书时,胡合伟说:“是有点,但没办法嘛,没有这个条件。”

17岁做父母

2012年,是胡合伟在福州过的第二个年。这一次,老板的亲戚也到福州过年,还带着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女孩只有15岁,跟胡合伟同龄。

她就叫韦小眉。

韦小眉和胡合伟在福州相识、相恋,怀孕时只有16岁。

2014年1月,他们的儿子在四川广安出生。这时,许多他们的同龄人还在高中校园里生活,学习、备考,盼望即将到来的寒假。

胡合伟家,孩子的满月酒和夫妻俩的结婚酒就摆在这片空地上。

孩子满月时,他们在家门前的空地上摆了一场酒席,婚礼、满月酒仓促地杂糅在一起,在两个年轻人尚未成熟的年纪,匆匆留下一个印记。

胡合伟在翻看孩子的相册。

这个理应喜庆的日子过得并不太精致。

两人都没有穿婚服,仅穿着日常的普通衣服。韦小眉还在坐月子,甚至没有给自己上妆,而且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

韦小眉虽然做了妈妈,但还在少女的年纪,她是想拍一组婚纱照的。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过梳妆打扮,穿上华美、洁白、精致的裙子拍过照片。

她对胡合伟说:“等以后条件好了,我们去拍个婚纱照、全家福,最好再补办一个酒席。”胡合伟一一答应下来。

有段时间,胡合伟想过改行,就在家的附近找个工作,毕竟孩子大了也要回来读书。可改行就要从头开始,必须熬过最初没有收入的学徒期,他已经有老婆孩子要养,没办法停下,一家人再次回到福州。

如果当时咬咬牙改了行,也许他的人生会大不一样,但一念之差,一切已晚。

矽肺,最严重的尘肺病

胡合伟从2011年开始在石材切割行业工作,相较于同龄的工人,他总是更加成熟,经验丰富。他在工作中独当一面,在家是顶梁柱。

那时,胡合伟一家三口在福州生活,他的收入足以养活全家。

厨房台面安装的工钱是按长度计算的,市场价50至60元一米,通常一户人家是3到5米,一天能做两家。按每月工作20天算,收入不算低。

这一行不签合同,流动性极强。有时在一个厂里没了活儿,胡合伟就换个老板,又没了活儿,就再换一个。不断流转,人始终跟着活儿走。

切割厂里不透风,灰白的粉尘充斥整个空间,尽管在客户家里会使用鼓风机,但每次干完活,胡合伟像是在面粉里打了个滚,鼻孔的白色粉尘,需要用手挖出来。

胡合伟的肺部x光片。

胡合伟对这粉尘既熟悉又陌生,每天都跟它打交道,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家庭装修所用的石材中,含有大量二氧化硅,它的粉尘也叫矽尘,其所导致的矽肺病是尘肺病中病情最严重的一种。

胡合伟时常出入各种各样的住所,居民小区、精装房、别墅……

胡合伟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住这种房子,觉得能攒点钱回家盖一个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2019年,手头稍稍宽裕后,胡合伟买了一辆小车,首付三万多,月供两千多。

韦小眉并不支持他买新车:“本来没什么钱,但没背债,买了就要还贷款了。”

查出尘肺病后,胡合伟不能继续工作,以七万左右的价格卖掉了没还完贷款的车子。

胡合伟无力地靠在桌子上。

石材切割的工作是胡合伟的支柱,胡合伟是家的支柱。

一个柱子倒了,碰倒另一个,盖新房的念想也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27岁的人生,未来在哪里?

胡合伟无法工作,每天都在家里。

对很多人来说,27岁是人生的起点,而胡合伟和韦小眉却一片迷茫。

胡合伟不再工作后,韦小眉不得不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不出去也没办法,一家人不能等着饿死。”胡合伟说。

韦小眉骑上电动车去上班。

去年,小韦开始到亲戚介绍的茶楼里做服务员,上午九点半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她每天一到家就倒头睡觉,一起床就出门上班,没有多余的时间。

一个月下来,工资两千五,如果多卖东西能拿提成,韦小眉不善言辞、性格内向,最多只拿过三千块。

儿子小胡今年上小学,目前花费还不算高,现在家里每月最大的支出就是胡合伟的药费。

医生开给胡合伟的药一瓶700多块,一瓶54粒。医生建议一次吃4粒,为了省药、省钱,胡合伟一次只吃3粒,甚至吃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

胡合伟现在每天都在家里,痛苦、剧烈的咳嗽声时不时从窗户溢出来,他多数时间躺着,偶尔缓步走到门口、小卖部门口坐坐,跟人聊聊天,等着小胡放学回家。

胡合伟和儿子在家吃饭,妻子要深夜才能下班。

胡合伟家的房子,至今没等来翻修,也没等来重建,还是跟十几年前一样。

它看着胡合伟长大,现在同样看着小胡长大。

下一个十年是什么样?胡合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看到。

换肺,生死概率1:1

胡合伟一家三口。

胡合伟曾多次向大爱清尘的工作人员咨询“换肺”的事情,工作人员告诉他,换肺的生死概率将近“一半一半”。

胡合伟说,如果站在家庭的角度,活下来,家里以后没这么大负担了;如果不幸,家里以后更没有负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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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爱清尘
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大爱清尘基金,源自2011年6月由记者王克勤联合中华社会救助基金会发起的“大爱清尘•寻救中国尘肺病农民兄弟大行动”,以“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帮一点是一点”为理念,专注于中国尘肺病农民的救助。让生命看见希望,让生活重拾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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