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个月，众多媒体和大爱清尘相继报道了90后尘肺患者的故事和社会问题。正值壮年的劳动者，却要挣扎在生死的边缘。我们为他们的境遇深感惋惜和同情，但更应明晰：为何尘肺病患者群体愈发年轻化，为何90后尘肺群体的病情更为严重，他们所接触的粉尘有何特殊之处，我们又该如何防止更多的悲剧？
大爱清尘公共政策研究院整理了国内外相关的论文、研究，从多角度客观地呈现问题的原因所在。
90后尘肺问题日益凸显
老问题新形式-人造石英石材料的盛行
在传统行业（煤矿、金矿等）的尘肺病病例每年依然新增的同时，人造石英石矽肺（Artificial Stone Associated Silicosis）开始流行，这种古老的疾病在现今的新材料、新工艺产业中显著增加。
绝大多数向大爱清尘求助的90后患者都来自同一个行业——台面切割，而其应用的材料正是2000年代初开始在中国上市销售的人造石英石板材。
人造石英石在近年逐渐取代天然石材、人造大理石、花岗岩等材料，成为家装、建筑行业中的热门选择，也因其耐用性、美观度和成本优势被广泛应用于厨房、浴室等台面的安装。
厨房台面广泛使用人造石英石板材（图片来源网络）
这种材料由超过90%的天然石英与聚合物树脂和颜料组成，在工厂制作中经过负压真空、高频振动成型，最后加温固化，成为漂亮的板材。
人造石英石板材（图片来源网络）
家庭装修作业时，工人通常对人造石英石板材进行切割、成型、打磨和抛光等一系列动作，在这过程中会产生高浓度的可吸入结晶二氧化硅（Respirable Crystalline Silica, RCS)，有报告显示其硅尘水平超过美国职业安全与健康管理局（OSHA）规定的50mg/m³暴露限值的300倍。
另一篇报告中对四份人造石英石粉尘样品进行分析，发现所有样品的二氧化硅含量均超过90%，且这些样品中的颗粒含有较高比例的小颗粒（直径<5μm），其中一些颗粒的直径甚至小于2μm，这些细小的微粒极易被工人吸入并沉积在肺部深处，造成严重肺损伤和纤维化。
切割人造石英石板材的小作坊（图片来源：郑海鹏）
人造石英石矽肺VS天然石矽肺
矽肺自19世纪以来就已被发现，是一种由吸入大量含有结晶二氧化硅粉尘所致的职业病。传统上，矿工、石材工人等长期暴露在石英粉尘环境中的工人易患此病。然而人造石英石相比传统石材，硅含量更高、加工时产生的粉尘浓度更大、对于劳动者来说更加致命（天然大理石含硅量约在3%，花岗岩大约是30%，人造石英石则高达70～90%）。
北京朝阳医院的叶俏主任及研究团队对18名接触人造石英石粉尘的患者和63名接触天然石粉尘的患者进行了对比研究分析。
报告中对两组患者人群的数据对比
报告称，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比天然石矽肺患者更年轻、暴露时间更短，平均仅为6.4年（即使国际上的平均暴露年份也仅为11年）；在研究团队随后6-12个月的随访期间内，5名（27.8%）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死亡，该群体自发性气胸、肺移植候选人和死亡的发生率均高于天然石矽肺患者。
肺功能测试方面，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的测试结果主要显示限制性功能障碍模式和气体交换能力下降，而天然石相关的矽肺患者主要表现为阻塞性通气功能障碍。
在随后的6-12个月内，4名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的肺功能迅速恶化，FVC（用力肺活量）和FEV1（第一秒用力呼气容积）均有下降。相比之下，天然石矽肺患者的FVC和FEV1恶化速度较慢。18名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中有14位患者为并发矽肺（患有其他疾病或病症的情况下，还罹患了矽肺），7人需要进行肺移植。
报告中对比了一位37岁患者的HRCT（高分辨率计算机断层扫描），仅仅7个月后，HRCT显示肺容量减少，并出现典型的进行性大块纤维化（PMF）特征
报告数据显示，与天然石粉尘暴露相比，人造石英石粉尘对肺部的危害更大。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具有潜伏期短、影像学进展迅速、肺功能下降加速以及死亡率高的特点。Compared to natural stone-associated silicosis, artificial stone-associated silicosis was characterized by short latency, rapid radiological progression, accelerated decline in lung function and high mortality.
即使不再接触，仍会快速恶化
León-Jiménez医生研究团队在Chest发表的一篇报告中也分析了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的影像学进展情况和肺功能，得出了相似的结论：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即使在停止接触粉尘后，也会迅速进展为进行性大块纤维化（Progressive Massive Fibrosis, PMF），并且相当比例的患者肺功能迅速下降。Artificial stone silicosis rapidly progresses to PMF even following exposure cessation, and a significant percentage of patients experience a very rapid decrease in lung function.
报告团队研究的对象是2009年至2018年期间，在西班牙南部被诊断出人造石英石矽肺的106名患者，平均年龄为36.2岁，所有患者在确诊后停止了人造石英石相关的工作，并在4年间对他们进行随访，包括肺功能测试和影像学监测。
国内一位32岁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的胸片（图片来源：钟欣美）
研究的主要发现之一就是，尽管已经停止接触粉尘危害因素，但在短时间内，这些患者的肺功能加速下降并进展为PMF（在4年的时间里，被定性为PMF的患者由6.6%上升到37.7%）。相比其他类型的矽肺，Carneiro et al在他的研究数据中显示，对39名金矿工人在17.9年的随访中，仅有3人（7.6%）进展为PMF。
报告的另外一个发现是，在患者确诊后的最初几年中，用力肺活量（FVC）急剧下降，FEV1/FVC比率 < 70% 的患者比例由6.6%上升至16.7%。这一发现与长期暴露于硅尘导致气流阻塞的事实是相符的，但令人震惊的是，患者在停止暴露于粉尘环境后，这种下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出现了。
人造石英石矽肺在全球的流行
自2010年人造石英石矽肺案例在西班牙阿斯图里亚斯被报道出来，澳大利亚、比利时、以色列、意大利、西班牙和美国发表的报告中也开始指出，人造石英石粉尘影响了数百名工人。全球的职业性呼吸系统的医生网络还另外发现了数百个病例，包括来自我国、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的新报告。
市场当中新材料的出现，并在全球范围内众多国家成为新的产业、得到广泛应用，使得人造石英石矽肺不仅在发展中国家盛行，也成为了高收入国家中再度流行的公共卫生问题。
美国加州（左）和英国（右）的年轻的人造石英石矽肺患者（图片来源网络）
2010年以来，西班牙工作安全与健康研究所要求在车间作业以及在家庭中安装人造石英石板材时采取湿式作业；2017年，地区卫生部门采取了新的行动方针，包括对工人和雇主的持续培训、检查，企业中防护措施的使用，增强流行病监测和研究等。
自2015年美国首次报告人造石英石造成的矽肺病例以来，这一日益严重的职业危害以惊人的速度使工人患病并夺去生命，主要影响的群体是年轻的拉丁裔男性。
2023年12月，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职业安全与健康标准委员会批准了一项针对可吸入晶体二氧化硅RCS的紧急临时标准（Emergency Temporary Standard, ETS）。该标准规定了RCS的职业暴露限值，要求采用工程控制措施（如湿法切割、局部排风）和个人防护装备（如防尘口罩），以减少工人对硅尘的暴露并进行监测记录、培训教育等。
尽管各国政府已经采取了相应的防护措施，包括加强工作场所通风、限制粉尘暴露、增加工人的防护设备等，但由于人造石英石材料的普及和工人防护意识的薄弱，病例仍在持续增加。
León-Jiménez医生和他的研究团队在报告中警示，这是一个全球性问题，而且可能才刚刚开始。人造石英石市场正在全球迅速增长。2013年，人造石英石的需求为226,074万平方米，预测显示到2024年这一需求将增加到788,768万平方米，几乎是2013年的三倍。
因此，未来几年预计病例数将会增加，并且在许多目前尚未发现该病的国家也可能会出现新的病例。我们已知的病例可能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避免暴露还远远不够
Ryan F. Hoy等医生和研究人员撰写的报告称，在过去20年中，消除矽肺的进展似乎停滞了，政府、行业和企业主未能以充分和持续的决心应对硅尘带来的健康风险，导致数百万的工人继续暴露在尘土飞扬的、充斥着可吸入结晶二氧化硅（RCS）的恶劣的工作环境中。
人造石英石粉尘造成的矽肺患者逐渐年轻化，许多20至40岁的年轻工人在短短几年内从健康状态恶化为晚期矽肺；由于矽肺目前无法治愈，且人造石英石矽肺的病情进展迅速，肺移植已成为许多晚期患者的唯一治疗选择。这不仅给患者家庭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也向社会公共卫生体系发出巨大挑战。
加拿大一个人造石英石制造工厂的板材储藏区（图片来源网络）
毫无疑问，人造石英石的出现，让RCS的控制、消除矽肺变得更加障碍重重。
世界上一些大型的生产厂商，依靠当地的原材料和技术优势，迅速发展成为板材供应源头，其商品在全球范围内流通。这些板材被运往各地的建材市场、加工工厂或私人作坊，工人按照客户的要求进行切割、打磨，再到客户家里安装。
这个过程中的诸多环节，都将工人暴露于高浓度的RCS环境中。在没有控尘设备的加工环境里，只要几分钟就能让满头黑发变白；在面积不大的厨房环境中安装，以干式切割方式工作，更是将工人置于危险的处境。尤其是流动率高的工人、移民和小型企业、小作坊的农民工有更大概率遭受更强烈的RCS暴露。
石材切割的小工厂/作坊（图片来源网络）
Leonard Go和Robert Cohen医生在他们的报告中指出，一级预防对于人造石英石矽肺至关重要。部分国家和地区已针对这一持续的流行病实施了人造石英石干式切割的禁令。但是，虽然使用水抑尘和局部排气通风技术可以降低可吸入粉尘的浓度，仍有证据表明RCS的有害水平依然存在。必须开发和应用更加积极的控制措施。
鉴于这种材料的毒性及其使用带来的日益严重的人类代价，如果工程控制无法限制工人暴露于危险浓度的RCS，那么应该考虑禁用这种材料。
事实上，澳大利亚已经采取了重要措施来应对与人造石英石产品相关的健康风险。从2024年7月1日起，澳大利亚率先在全球范围内实施了禁止生产、供应和安装人造石英石产品的法规，旨在保护工人免受RCS的危害。此后，从2025年1月1日起，澳大利亚还将进一步禁止人造石英石的进口，以确保此类有害产品无法进入国内。
最后仅以这些研究报告的梳理，向全社会发出最强烈的呼吁和提醒，警惕可吸入结晶二氧化硅，人造石英石矽肺更致命。全球各国都应当加强对人造石英石行业的监管，提高工人的职业防护意识，并推动更严格的法律法规保护工人的健康。
在这个新千年里，时尚的做旧牛仔裤和色彩斑斓的台面远不值得这些工人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不要让板材上精美的花纹变成工人肺里抹不掉的伤痕。
In this new millennium, fashionably stressed denim jeans and colorful countertops are not worth the price paid by these workers. Never let the intricate patterns on the slabs become indelible scars in the workers' lungs.
参考文献
1 NA WU, CHANGJIANG XUE, SHIWEN YU AND QIAO YE. Artificial stone associated silicosis in China A prospective comparison with natural. Respirology (2020) 25, 518–524.
2 Antonio León-Jiménez, Antonio Hidalgo-Molina, Miguel Ángel Conde-Sánchez, Aránzazu Pérez-Alonso, José María Morales-Morales, Eva María García-Gámez, Juan Antonio Córdoba-Doña. Artificial Stone Silicosis Rapid Progression Following Exposure Cessation. CHEST 2020; 158(3):1060-1068.
3 Robert A. Cohen, Leonard H. T. Go. Artificial Stone Silicosis- Removal From Exposure Is Not Enough. 158#3 CHEST SEPTEMBER 2020.
4 Ryan F. Hoy, Mohamed F. Jeebhay, Catherine Cavalin, Weihong Chen, Robert A. Cohen, Elizabeth Fireman, Leonard H. T. Go, Antonio Leon-Jiménez, Alfredo Menéndez-Navarro, Marcos Ribeiro, Paul-André Rosental. Current global perspectives on silicosis—Convergence of old and newly emergent hazards. Respirology. 2022;27:387–398.
5 HAYLEY BARNES, NICOLE S.L. GOH, TRACY L. LEONG AND RYAN HOY.Silica-associated lung disease: An old-world exposure in modernindustries.Respirology (2019) 24, 1165–1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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