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回老家,有亲戚告诉我,夫家二舅奶奶一年前走了。
听到这消息,我心里很沉重,难过了好几天,以至那些天里,脑海里像一段段黑白旧胶片一样,不断地反复放映着这样的场景:
旧上海郊区的一个弄堂里,有一个十六七岁,身高一米三左右女孩,她长着一对有些凹陷,不大,且放着光芒的眼睛,扎着一根花儿长辫,着一件紫罗兰的碎花旗袍,白丝袜映在黑布鞋和紫袍中间,显得时尚得体。
她下了课带着侄儿侄女,和一群邻里的孩子跳皮筋、玩耍。
这时,弄堂的另一边,走来了一个挑担的,他长的高瘦且白净、穿着整洁的短衫,一头乌发浓眉、高挺鼻梁、手拿一个铃鼓。
他吆喝:“有您需要的针头线脑呐!”
“玩具风车,口哨,布老虎,破铜烂铁换水果糖呐!”
挑担子的是一个英俊货郎,常出现在这里。听到吆喝声,女孩像似有约定一样地离群,跳跳蹦蹦,来到货郎担跟前,她好似与货郎很熟悉,指着担上,问这问那,时不时地摸摸这样,拿拿那样,然后很愉快地买下一两样。
但过了些日子,这样的场景不见了,弄堂里再也看不见玩耍的女孩,也听不见货郎的叫卖声了。
场景切换到苏北乡村的田野里,每天迎着晨曦,人们经常看到有两个身影,男的在田里劳作,女的在一旁浇水,时不时的给男的擦擦汗,在男的指导下,撒撒种子,偶尔逗她一笑。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踏着欢声笑语归来。
除了田里不会误活,农闲时,他继续挑起货郎担,走村窜巷,只不过货郎身边多了个收银员。还是南方口音吆喝声的伙计,看见有客人靠近,那个嘴巴甜的,“小阿妹"、“阿哥"、“伯伯"、“婶婶”、“老爷”、“老太”呼来送去真是没得说的,东西就是好卖。不买东西的人说,来看看,听两段越调也好享受着呢!
这个货郎,就是二舅爷爷(姥爷的弟弟苏北称呼);收银员就是二舅奶奶。
60年代的苏北农村还是很穷的,货担营生已不能满足他们的家庭支出,他们一直没生养,这是他们心里的头等大事,他们来到镇上看中医,已花了不少积蓄。
就这样他们忧虑着未来,他们必须得有孩子,为以后的生活打算,二奶奶卖掉乡下房子,来镇上买了一小门面脸,让二爷爷去学了牙医。
因为当时小镇上没有牙医,他们是第一家,这就是二奶奶的精明之处。日子就这样在百绿街上,忙忙碌碌地过着,牙医挣得钱不多也不少,他们在门脸后又盖了两间新屋子。
人到中年,这时候是考虑养老的问题了,经吕氏大家庭协商决定,由二爷爷的侄儿三华,过继过来作子。三华十二三岁,来的时候,破衣烂衫,黝黑黝黑的脸蛋,话不多且木纳,但二奶奶还是满心地欢喜,他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看到了希望。里里外外给三华捣腾个遍,穿上新衣服,买了新书包,三华很满足,有学上,在新家吃头一份,像换了个人,叫二奶奶妈妈时,二奶奶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谁见了都夸,都说二奶奶二爷爷,这下有福了。
因为二奶奶是南方人,烧的一手南方菜,加上她的嘴巴很甜,跟人说话脸上总带微笑,从来不论邻里的家长里短,平时穿的干净利索,一头齐耳短发,信誉好,待人如待客般,街里人家大人孩子都喜欢她。
遇上患病者缺个三五毛的,二奶奶总在二爷爷旁说,算了算了,还请人家有空来玩!二爷爷也不好作声。
邻里婶婶们,家里来了客人,想做几个拿手菜,都来请教二奶奶。乡邻们都众称她“明星归亚蕾”。
生意不忙时,二奶奶会炒两个小菜,这时二爷爷总嬉戏:儿子打酒去,大明星给我斟酒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着实让人羡慕。
但就在三华上中学的那个寒假,老天爷和二奶奶开了个大玩笑。二爷爷得了肺癌,以前这种病还不知怎么治,二奶奶急得头发白了许多,东治西治,拉下了一大把债。最后,二爷爷还是狠心地撇下她和未成年的三华先走了……
二奶奶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了,她与哥嫂生活。哥嫂成天忙生意,顾及不上孩子,都是二奶奶帮带孩子,做家务活。
有两次我笑着问二奶奶:二奶奶!大上海多好呀,当初怎么就跟着二爷爷,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了?后悔不?
她总是笑着回答:我那会听你二爷爷说,你们家这里挺好的,只要勤劳肯干,不愁吃不愁穿的。况且家里还有父母,有兄弟姐妹。
其实我心里还有个疑问,二奶奶怎么总不回老家去,看看哥嫂侄子侄女们啊?几十年了,哥嫂他们也从没来找过二奶奶。
有一年秋天,下班回来,我看见二奶奶来了,很高兴,打过招呼就忙着做饭去了,只觉得她有些憔悴,没在意二奶奶有啥不一样。吃完饭要扫地,我俩争扫帚时,我看到她脖子上缠着一根细纱布,第一反映我以为是皮炎疹子。
这时,我婆婆带着一种心疼和责怪说了句:和儿媳妇生气抹脖子了!
那时年轻,只心疼她,现在想想,二奶奶做出对自己这样的事情,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儿子媳妇挣钱自己攒着,二奶奶除了做牙医,还帮带孙子,还要养活这一家三口。当时我也只有劝几句,她只是轻松地笑着对我说是自己责任,脾气急了些。
后来有亲戚告诉我说她儿子老实,媳妇比较强势,又懒又脏嘴巴硬,也不会带孩子,不肯出去吃苦,长期这样。要不,二奶奶这种自强自立的人,估计早也就受不了啦!
我家搬到淮阴时,二奶奶来过两次,最后一次见她,正巧那天是我四十岁生日,老公买了生日蛋糕和礼品,中午就一起过来聚了。席间她非说不知道是我生日,没买东西,硬要我收下四百元,好夺歹夺,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的,二奶奶依旧带着微笑,看着我。
这次见她头发白了好多,手弯了硬了许多。也没来得及带她好好逛逛,留她过几天,她推说有事,又要急着回去。临走时送二奶奶一件活面带帽咖啡色羽绒服,是单位刚发的工作服,考虑到老年人冬天穿洗方便。二奶奶叮嘱我最多的话就是,有空去我家玩,满眼不舍。我后来才明白,也许二奶奶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们。
后来听说二奶奶和镇上一位离休老干部一起生活的,对这个年纪的她来说,迈出这一大步,是多么的辛酸和无奈啊!但她最后的选择是对的!二奶奶把孙老爷子照顾得很好,孙老爷子非常喜欢二奶奶,经常讲笑话逗她开心,包括老爷子的子女们都喜欢她,约十年光景,孙老爷子先走一步。后来二奶奶的生活,后事都是孙家子女照顾操办的。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我们每个人就像一粒小小的尘埃,在风中飘散,在阳光下微笑。在春秋冬夏的轮回里,品尝着酸甜苦辣的滋味,用喜怒哀乐的表情,表达着聚散离合的悲悲喜喜。几分无奈,几分执着,在岁月的长河里起起落落,在曲曲折折的千回百转里,沉淀着自我,也升华着自我。
二奶奶就像是开在人世间最美的那朵紫罗兰花,我默默祈祷:二奶奶善终!
我相信百绿镇的乡邻们,还能记得吕二奶奶的好!
作者简介
汪玉娥,女,1965年生,江苏灌南人,金融系统退休职员。爱好文学和戏曲,已在《淮海晚报》,《灌河》《盱眙人家》等报刊杂志发表诗歌散文多篇。
▼▼▼
长按二维码,欢迎关注清江浦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