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陵有碑亭巍然,“中国国民党葬总理孙先生于此”, 碑文书法雄强刚劲,笔力扛鼎,谁写的?我先生说是谭延闿,我不禁诧异,他不就是一个军阀吗?先生笑了,他确实是一个军阀,一个大军阀,孙中山手里曾有八个军,其中三个是谭延闿旧部。他还是民国四大书法家之首,要是他本人愿意,宋美龄就是他的老婆,没小蒋什么事了。先生喋喋不休,我紧忙打断:“呵呵,那我倒要亲自去看看他,他的墓或许就在附近。”“应该是吧,不过浪花淘尽英雄,他的墓何需巴巴地跑去看?我们此来只是为了享受这钟山风景区的森林氧吧,中山陵也不过是顺道而访。” 先生不想改变原计划。
下了中山陵,我们不想原路返回,于是东向,步随路转。沿途枝柯交颈,浓荫蔽空,绿色的山风如水流泻,刚才烈日下登攀中山陵的燥热一扫而光。我们的心肺像花儿一样喳开,我们故意夸张地张开嘴,张开双臂,大声地呼吸着山林的清新。
行走间,一鉴方塘出现在眼前。方塘北绿树红墙,大门上横有一匾“灵谷胜境”。灵谷,我三十多年前来过。当年我直奔无梁殿和灵谷塔,并未瞻拜灵谷寺。今天我们不妨先去灵谷寺,稍作留连,顺便息息脚,续点儿茶水。
出灵谷寺,发现大门东侧有一有赑屃,当道驮一石碑,上书“灵谷深松”四个大字,碑选料讲究,通体洁白,刻工精细,图案谨密。哈哈,“谭延闿墓”?!碑石附近竟然有这样一块道路指示牌。先生,走吧,别说我是故意的。
先生说此碑原文不是“灵谷深松”,而是蒋中正所题“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前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谭公延闿之墓”,解放后,老蒋的字被磨去了。碑石后方二十多米外有一南湖石牌坊。过此牌坊是一幽长幽长的甬道,浓荫匝地,鸟鸣风柔,然空无一人,不免冷清,与人潮滚滚的中山陵,反差太过。步行里许,甬道尽头是一石桥,过桥便是一广场。广场呈椭圆形,四周古木参天,清静幽雅,除了我俩,只有一清洁女工长凳上打着瞌睡。广场中央是一椭圆形花台,上植松、竹、梅。正前方有四楹三开间汉白玉石牌坊一座。右另有赑屃驮一汉白玉无字碑,先生说这可能是谭延闿墓前广场,听说此碑原刻有谭的生平和功德,文革中也被磨平了。
此碑身之后,有车道上山。车道右傍山溪,越溪有阁。此阁如此眼熟,可是我分明从没来过,问先生,先生也有同感。此阁名临瀑阁,上覆碧色琉璃,主体为三间敞厅,后壁圆门洞开。背依山林,临溪而建,台阶几节,下筑露台。山溪曲曲折折,潺潺而下,流至露台,一半幽咽台下,一半回旋台前。
欲进此阁,需过溪。溪中多乱石,溪水过处,叮叮咚咚。溪上有一拱桥,三孔婉约,桥面青苔。立桥上,鸟声上树,水声满谷,看临瀑阁空翠湿屋,雨后新浴。前几日雨水未断,一切都饱含水分,润泽而有生命力。
过桥右行数步,入阁,立露台,方明白此阁三厅开敞之妙,后壁月门洞开处,外有梅花石刻屏风,屏蔽后山芜杂,却又礼让山风穿堂;前壁虚无,恰好使厅堂、台阶、露台连为一体,无“隔”坦荡,风迴翠依。三五文人,雅集露台,流觞曲水,宁不俯仰吟啸?临瀑阁正面楹柱上刻有对联一副:去中山陵不数里,相依终古,仍系弥纶六合心;取长江水莫重泉,交集百端,虔钦翕受群流量。这副对联幸留下来,只因其用辞隐晦,当年红卫兵误以为其写景,不知其褒赞谭氏应变周璇包容万物的政治度量,而阁的两侧浙江省政府修建墓园原碑记及谭氏生平原碑刻就没那么幸运了。
临瀑阁旁有石径,傍溪而上,蜿蜒山林间。林木森森,小径湿滑,先生怕我滑倒,唤我走车道,我笑而不言,山溪叮咚声里我信步而行。行不数步,见一牌坊,红妆俏然,当道迎候。过此千秋坊,上行不远,一座造型古朴的三角亭,走出浓荫,殷殷相望。别小亭,再上台阶数节,一抬眼,绿树丛中,四根大红柱子的六角檐亭又映入眼帘。站定细看,山林中还有一亭,双层飞檐,似在招手。
浮生半日清风,山泉亭阁相迎。真耶假耶幻耶,是处谭氏墓园?这一片山林,尽得江南园林之趣,难道谭氏真的能葬在这样的地方?连先生都大感意外。刚才,走在那空无一人的甬道上时,我还暗叹谭墓之冷清,远不似中山陵庄严肃穆,王气凌云,更没有中山陵滚滚人潮,敬拜瞻仰。
谭墓虽未看到,先生已感疲累,我却如饮醇醪,醉不自胜。先生认为应该回到那车道,因为谭墓不可能无车道相通。
先生坐车道旁小憩,我一人探索路左,意外发现了祭堂。祭堂坐北面南,重檐歇山顶,上覆琉璃瓦。可惜当时大门紧闭,不得而入。顺坡下视,在路旁草丛内,见一徒有框架的屋舍,原来是待祭堂。再下行,那墓前广场上的四楹三开间汉白玉石牌坊复又在望。哈哈,我又转回了墓前广场。迅速回到先生身旁,我告诉先生谭墓一定就在附近。
我们沿车道上行。路上,先生告诉我谭是民国第一美食家,尤喜肉食,四十岁时,在军中闻妻死讯,坚持食素百日,以悼亡妻。妻子死后,他不寻花不问柳不再续娶继室。当宋美龄留学归国,孙中山想做媒,让宋美龄嫁给谭延闿。宋美龄没意见,宋家人也属意于他,可谭婉拒之,以遵妻嘱,并为蒋作伐。后来黄埔军校创建时,孙中山又有意让谭做校长,但谭却把机会拱手让给了蒋,再后来谭连民国主席的位子也让出去了。有放弃的,更有坚守的,每逢结婚纪念日,谭必作诗一首,悼念亡妻。
这一路行来,我们依旧看不到他人。然而我觉得这一片原本冷清的山林,有了谭,便有了一份温暖。这一份温暖,不是来自于“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前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的头衔。这一份温暖,来自于不忘初心,来自于矢志不渝。试问古往今来,世间男子何其数,始终钟情一人如谭公者,有几人耶?
这一片山林,有风声有水声有鸟声有呢喃之声。这一片山林,宜情人宜诗人宜雅人宜忘俗之人。谭公延闿,有胆有识有情有义有舍有得有文人情怀,他骨子里本就是一个文人,他就属于这一片山林,这一片山林就属于他。谭公出身名门,13岁考上秀才,22岁中举人,1904年,24岁时,清末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中,他取得全国第一名。据说同年7月殿试,他无缘状元,只是因为他与逆臣贼子“谭嗣同”同乡同姓而躺枪。
我以朝拜身姿,走了二百来米,一墓园豁然呈现眼前。远山斜照,轻舞明暗;墓前青青,华表云停;看云看你,称心忘言。先生握着我的手,我心头一片空明。
这一片山林,拒绝中山陵的王气。这一片山林,有了他,愈加宁静,出尘。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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