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

文摘   2024-10-11 18:11   江苏  


中学试卷中一篇作家阿城的文章《溜索》曾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他的语言简练直白,读来有很强的沉浸感,刻画的人物也生动鲜活。王蒙曾评价阿城的小说语言“美不胜收——口语化而不流俗,古典美而不迂腐,民族化而不过'土’”。


《溜索》这篇文章正是“民族化而不土”的典范,阿城在文中描写了一个虚构的“我”跟随马帮通过溜索飞渡怒江大峡谷的情节,展现了怒江峡谷的奇绝险峻以及当地少数民族马帮的真实面貌。


随着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的开业,我们连同一众作家读者来到怒江,亲身见识了怒江的自然风貌和少数民族,对怒江的感受也更加立体具象。


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启幕回顾


以下摘录《溜索》一文与大家共同分享,也欢迎大家来到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在高山上眺望怒江大峡谷,共同领略怒江的野性与风情。



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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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这声音就是怒江。首领也不多说,用小腿磕一下马。马却更觉迟疑、牛们也慢下来。

 

一只大鹰旋了半圈,忽然一歪身,扎进山那侧的声音里。马帮像是得到信号,都止住了。汉子们全不说话,纷纷翻下马来,走到牛队的前后,猛发一声喊,连珠脆骂,拳打脚踢。铃铛们又慌慌响起来,马帮如极稠的粥,慢慢流向那个山口。


一个钟头之前就感闻到这隐隐闷雷,初不在意,只当是百里之外天公浇地。雷总不停,才渐渐生疑,懒懒问了一句。首领也只懒懒说是怒江,要过溜索了


山不高,口极狭,仅容得一个半牛过去。不由捏紧了心,准备一睹气贯滇西的那江,却不料转出山口,依然是闷闷的雷。心下大惑,见前边牛们死也不肯再走、就下马向岸前移去。行到岸边,抽一口气,腿子抖起来、如牛一般,不敢再往前动半步。


万丈绝壁飞快垂下去,马帮原来就在这壁顶上。转了多半日,总觉山低风冷,却不料一直是在万丈之处盘桓。

——阿城《溜索》


怒江的水流量1.6倍于黄河,而峡谷中的水道却极窄,怒江又是全国唯一一条自由流动的河流,全域没有一座水坝电站缓流,加上东西两岸平均3千米以上的落差,江水在峡谷中汹涌冲撞,发出怒吼一般的咆哮,怒江之“怒”名不虚传。


江水的声音在“我”远远听来好似闷雷,马帮的牛马们也隐隐感到了危险,不愿动弹,而走到岸边打算一探究竟的“我”也被山势的绝险吓退,腿脚像牛马一样发抖。


怒江大峡谷


首领稳稳坐在马上,笑一笑。那马平时并不觉雄壮,此时却静立如伟人,晃一晃头,鬃飘起来。首领眼睛细成一道缝,先望望天,满脸冷光一闪,又俯身看峡,腮上绷出筋来。汉子们咦咦喂喂地吼起来,停一刻,又吼着撞那回声。声音旋起来,缓缓落下峡去。


牛铃如击在心上,一步一响,马帮向横在峡上的一根索子颤颤移去。


那索似有千钧之力,扯住两岸石壁,谁也动弹不得:仿佛再有锱铢之力加在上面,不是山倾,就是索崩。

——阿城《溜索》


自唐代起,川滇地区就与西藏地区“茶马互市”,运送货物的马帮商队也走出了一条“茶马古道”。怒江一线的茶马古道尤为险峻,很多路段一侧是悬崖,另一侧就是怒江,窄处仅半米宽,只能容一马通过,稍有不慎便会连人带马翻入奔腾的江中,连尸骨都寻不到。


因为峡谷陡峭和水流过急的原因,怒江沿岸的绝大部分地方无法架桥,只有几处水势稍缓的地方可供独木舟摆渡,交通十分不便,怒江当地就有“隔江对歌听得见,想要见面爬三天”的谚语。


所以这里形成了溜索这种极具地方特色的交通方式。当地人会先将索绳横拉于江上,两头固定在两岸的大树或石头上,只要在索绳上系上一个可以滑动的溜板,人就可以带着货物过江了。


极窄的山路


首领缓缓移下马,拐着腿走到索前,举手敲一敲那索,索一动不动。


首领瞟一眼汉子们。汉子们早蹲在一边吃烟。只有一个精瘦短小的汉子站起来,向峡下弹出一截纸烟,飘飘悠悠,不见去向。瘦小汉子迈着一双细腿,走到索前,从索头扯出一个竹子折的角框,只一跃,腿已人套。脚一用力,飞身离岸,嗖的一下小过去,却发现他腰上还牵一根绳,一端在索头,另一端如带一缕黑烟,弯弯划过峡顶。


再看时,瘦小汉子已到索子向上弯的地方,悄没声地反着倒手拨索,横在索下的绳也一抖一抖地长出去。大家正睁眼望,对岸一个黑点早停在壁上。


首领哑声说道:“可还歇?”余下的汉子们漫声应道:“不消。”纷纷走到牛队里卸驮子。


牛们早卧在地下,两眼哀哀地慢慢眨。两个汉子拽起一条牛,骂着赶到索头。那牛软下来,出两滴泪,大眼失了神,皮肉开始抖起来。汉子们缚了它的四蹄,挂在角框上,又将绳扣住框,发一声喊,猛力一推,牛嘴咧开,叫不出声,皮肉抖得模糊一层,屎尿尽数撒泻,飞起多高,又纷纷扬扬,星散坠下峡去。过了索子一多半,那边的汉子们用力飞快地收绳,牛倒垂着,升到对岸。


这边的牛们都哀哀地叫着,汉子们并不理会,仍一头一头推过去。牛们如商量好的,不例外都是一路屎尿,皮肉疯了一样抖。


之后是运驮子,就玩一般了。这岸的汉子们也一个接一个飞身小过去。

——阿城《溜索》


马帮汉子们溜索的过程看似轻松潇洒,实则是熟能生巧,若是不熟练的新手到了索上,就可能发生危险。


怒江溜索分为陡溜平溜。陡溜是人从高处的山崖通过倾斜的索绳顺势溜到对岸的低处,这种方式快速省力,但如果掌握不好也很有可能撞上崖壁,并且在高速溜动时索绳还有可能把人的耳朵擦掉。


平溜则是两岸基本齐平,索绳没有斜度,这种溜索看似更加安全平缓,实则也暗藏危机。平溜的前半段可以如第一个过江的瘦小汉子一般,利用自身体重和离岸时的一登顺势溜到江心,但到了中间以后整根索就会因为人的重量被压得中间低两边高,后半段人必须用手挽着索向后拨才能前进,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没有持久的体力一下爬到对岸,就有可能溜回江心,这种情况他人很难救援,时间一长就会因为力竭或索断而坠江。


文中马帮所过的正是平溜,此时文中之“我”也正要过江。


溜索


战战兢兢跨上角框,首领吼一声:“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猛一送,只觉耳边生风,聋了一般,任什么也听不见,僵着脖颈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那海慢慢一旋,无波无浪,却深得令人眼呆,又透远得欲呕。自觉了一下,急忙伸手在索上向身后拨去。这索由十几股竹皮扭绞而成,磨得赛刀。手划出血来,黏黏的反倒抓得紧索。手一松开,撕得钻心一疼,不及多想,赶紧倒上去抓住。渐渐就有血溅到唇上、鼻子,自然顾不到,命在天上。


猛然耳边有人笑:“莫抓住**不撒手,看脚底板!”方才觉出已到索头,几个汉子笑着在吃烟,眼纹一直扯到耳边。


慎慎地下来,腿子抖得站不住,脚倒像生下来第一遭知道世界上还有土地,亲亲热热跺几下。小肚子胀得紧:阳物酥酥的,像有尿,却不敢撒,生怕走了气再也立不住了。

——阿城《溜索》


与汉子们飞身过索的潇洒不同,随着首领的一声大吼,“我”被一脸懵逼地送上溜索,疾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天空也深远得令人发呕。


到了江心开始爬索,即使天空令人头晕目眩也只得望向它,因为脚下嘶吼的怒江更令人生畏,瞧上一眼就要吓破胆,所以“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


 “我”只顾闷头攀爬,听到汉子们粗言嘲笑才知已到岸边,悬着的身子又重新回到土地上,魂好像还飘在江上,和过江的牛马们一样双腿发抖想要撒尿,这种体验和现代人坐过山车下来时是一样的。


过去没有铁索,只有藤索或竹索

图源:《怒江读本》


猛听得空中一声呼哨,尖得直入脑髓,腰背颤一下。回身却见首领早已飞到索头,抽身跃下,拐着腿弹一弹,走到汉子们跟前。有人递过一支烟,嚓的一声点好。烟浓浓地在首领脸前聚了一下,又忽地被风吹散,扬起数点火星。


牛马们还卧在地下,皮肉乱抖,半个钟头立不起来。


首领与两个汉子走到绝壁前,扯下裤腰,弯弯地撒出一道尿,落下不到几尺,就被风吹得散开,顺峡向东南飘走。万丈下的怒江,倒像是一股尿水,细细流着。


那鹰斜移着,忽然一栽身,射到壁上,顷刻又飞起来,翅膀一鼓一鼓地扇动。首领把裤腰塞紧,曲着眼望那鹰,抖一抖裆,说:“蛇?”几个汉子也望那鹰,都说:“是呢,蛇。

——阿城《溜索》


一支马帮队伍往往被称为“锅头”,因为大家都在一个锅中吃饭,而队伍的首领则被称为“马锅头”,一般由其中能力出众同时又具有威望的人担当。


首领一句“向下看不得,命在天上”道出了他丰富的走马经验;一过到岸就有人将烟奉上点燃,其在队伍中的地位也展露无遗;就在“我”还惊魂未定,牛马们依然吓得皮肉乱抖站立不起之际,首领和汉子们已经点起了烟,轻一巧二地到绝壁旁撒尿了。他们谈论着飞鹰捕蛇,语气简短淡然,溜索的风驰电掣与自然的险象环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甚至显得有些无聊,也许只有嘲笑我这个“软脚虾”还算有点乐趣。


在山间的马帮


马帮的行商路线大都在崇山峻岭中,马帮汉子们长期在野外生活,除了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还要提防山间的猛兽盗匪,并且经常一出门就是几个月。行船马三分命,这样辛苦而危险的行当,也只有那些求财心切和生活所迫之人才会加入。


1999年,随着贡山通往独龙江的公路全线开通,贡山县最后一支国营马帮队解散,马帮这一极具地域特色的组织形式也正式退出历史舞台,连同溜索也开始成为一种旅游体验项目。怒江也逐渐褪去自己神秘的面纱,敞开她美丽的怀抱,迎接更多钦慕已久的人来到这里。


牛们终于又上了驮,铃铛朗朗响着,急急地要离开这里。上得马上,才觉出一身黏汗,风吹得身子抖起来。手掌向上托着,寻思几时才能有水洗一洗血肉。顺风扩一扩腮,出一口长气,又觉出闷雷原来一直响着。俯在马上再看怒江,干干地咽一咽,寻不着那鹰。


(完)

——阿城《溜索》


《溜索》收录于阿城的文集《遍地风流》,这部文集开始写作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的阿城作为知青从北京下放到了云南乡村。《遍地风流》中展现出了一幅世俗社会的众生相,骑手、马帮、抻面师傅等芸芸众生都是文章的主角。阿城的这些文章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只用最简洁凝练的文字就将人物与场景刻画得十分到位传神,透着一种“少即是多”的古典中式美学


《遍地风流》

作者: 阿城

出版社: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副标题: 阿城文集 之二
出版年: 2016-3-1


除了语言上的“留白”,阿城的作品还有一种“无观”的平和。他曾在《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中说到:世俗既无悲观,亦无乐观,它其实是无观的自在


这种“无观的自在”直接体现在怒江马帮的汉子们身上,他们腮上绷出的筋、飞身过索的潇洒、对飞鹰捕蛇的淡然,无一不是生活自然洗练出的品质,那种粗粝野性的生命力无需任何价值褒贬的言语界说,就能最直观地感受到。让人想起站在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的观景台上,整个怒江大峡谷尽收眼底,那种震人心魄的壮美与震撼,同样无需多言。


在书店俯瞰怒江大峡谷 

图 | 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店员 青山


彩虹为山镶边

图 | 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店员 青山


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观景台

图 | 奥观建筑视觉 AOGVISION


怒江大峡谷先锋书店观景台

图 | 奥观建筑视觉 AOGVISION



文中未标注图片源自:微游怒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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