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与诗词同行的一个世纪

文摘   2024-10-25 17:06   江苏  


“我在忧患中走过来的,诗词的研读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而是我走过忧患的一种力量。”

——叶嘉莹


叶嘉莹生于1924年的荷月,时至今日已过百岁。一个世纪以来,叶嘉莹讲授诗词、研读诗词、创作诗词,老师、学者、诗人都成为她身上的标签。她最热爱的事业便是教书,她说“我天生就是来教书的”,这既是她对传承古典文化的坚守,也是对另外两种身份的谦虚。但其实她无愧于任何的溢美之词,可以说,她的一生便是一首诗。



在《红蕖留梦》中,叶嘉莹用温和淡雅的语言把她一生重要的篇章一一道来:幼时随伯父在家中诵诗吟词,17岁时母亲去世,上大学遇见对她一生影响深远的老师顾随先生,毕业后结婚南下到台湾,在台湾遭遇白色恐怖,之后在台大教书得到出国交流的机会,几经波折才与家人在国外团聚,生活稍稍安定时大女儿女婿车祸去世,退休后坚持回大陆讲学,辗转终至南开园定居。可以看到,“诗词”和“忧患”,是她人生的关键词,也是她谈得最多的内容。


在《沧海波澄》中,她又写道:


我命运坎坷,饱经忧患,平生从来未曾萌生过任何成名成家的念头。我只是一个从幼年时代就对古典诗词产生了热爱,并且把终生都奉献给了古典诗词研读与教学的工作者。是古典诗词给了我谋生的工作能力,更是古典诗中所蕴含的感发生命与人生的智慧,支持我度过了平生种种忧患和挫折。我的愿望只是想把我自己内心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作为一点星火,希望能借此点燃其他人,特别是年轻人心中热爱古典诗词的火焰。


《红蕖留梦》

作者: 叶嘉莹口述 / 张候萍撰写
出版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副标题: 叶嘉莹谈诗忆往
出版年: 2013-5

《沧海波澄》

作者: 叶嘉莹
出版社: 中华书局
副标题: 我的诗词与人生
出版年: 2017-11



《红蕖留梦——叶嘉莹谈诗忆往》是叶嘉莹的口述自传,由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生张侯萍女士对她的访谈记录而成。《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则是以第一人称自写的传记。两书内容详略、侧重也各有不同,但同时互有印证,可对比参看。


1

更谁与,话生平


读书曾值乱离年


“我读书的时候,恰好是抗战的八年。我1924年出生,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时,我只有13岁,当时在读初中二年级。我大学毕业,是1945年抗战胜利时。1979年前后,我开始回到南开教书的时候,跟很多老同学在北京聚会,我在京写了十二首小诗,其中一首是:


读书曾值乱离年,学写新词比兴先。

历尽艰辛愁句在,老来思咏中兴篇。


我的诗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修辞立其诚”。我的诗一定是我真实的感情、生活和经历,而不是咬文嚼字地铺排一些辞藻。我从初中二年级到大学毕业的八年,是‘读书曾值乱离年’。”


学生时代的叶嘉莹


生逢乱世,滞留后方的叶嘉莹,在战乱中父亲了无音讯,母亲病逝,只留下两个年幼的弟弟。而求学于沦陷区,道路上日日所见的皆是苦难的百姓。1944年她曾写下:


尽夜狂风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听。

晴明半日寒仍劲,灯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伐茅盖顶他年事,生计如斯总未更。



入世已拼愁似海


1948年叶嘉莹随丈夫南下台湾,紧接着遭遇白色恐怖,丈夫被关,叶嘉莹带着3个多月的女儿辗转各地教书,维持一家生计。丈夫出狱之后,因为心情郁结,将这份负面情绪转移到叶嘉莹身上,虽然那时叶嘉莹受到台静农等前辈的邀请,成为台大和辅仁大学的教授,课程颇受学生欢迎,但是每当回到家中,却要遭受来自丈夫的横眉冷对。


讲课中的叶嘉莹


年过半百,生活稍稍安定,却又传来了噩耗:大女儿女婿出车祸,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段时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幸好还有诗词为伴,得以舒缓这份无从消解的悲痛。



为有荷花唤我来


叶嘉莹生于农历六月,旧时又称“荷月”,于是她的小名便叫做“小荷子”。也许是这种天意安排的缘故,她自幼便喜爱荷花,钟情于莲之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之美质,少时便多有咏荷之作。莲花多为佛书中超度苦厄之象喻,她大学时曾在北京广济寺听僧人讲授《妙法莲华经》,听时虽不甚理解,却对“花开莲现,花落莲成”一句印象深刻。这诸多与荷有关的妙事使得她自身也如莲一般风雅高洁。


叶嘉莹辗转多国终得以回国教书时,曾在国内诸多高校授课,其中,南开大学马蹄湖的荷花曾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甚至她这样写道“而在祖国各地所见的荷花中,则以南开大学马蹄湖中之荷花予我印象最为深刻”,加之恩师顾随先生的好友李霁野先生的极力相邀,叶嘉莹由此与南开结下了不解之缘。她还有一首享誉海内外的词作《浣溪沙》也正是为南开马蹄湖所写: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 

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优待发华滋。


叶嘉莹在马蹄湖


2013年受南开首届荷花节邀请,叶嘉莹又写下了一首小诗:


结缘卅载在南开,为有荷花唤我来。

修到马蹄湖畔住,托身从此永无乖。


2021年南开文学院的师生们为她编撰了《为有荷花唤我来——叶嘉莹在南开》一书也正是取名于诗中。


《为有荷花唤我来——叶嘉莹在南开》

作者: 沈立岩 主编
出版社: 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出版年: 2022-1



要见天孙织锦成


随着年岁渐长及精力日减,叶嘉莹授课时不再如从前肆意纵横。她曾说过“既然我们同样遨游于诗歌感发生命的长流之中,我真诚地希望我们这条兴发感动的长流能够生生不息地绵延下去”


人生易老而情意长存,我虽然已如秋荷之即将摇落,但我也依然记得当年我听讲《妙法莲华经》时的那两句“花开莲现,花落莲成”的偈语。私意以为“花落莲成”盖可以有两层意蕴,一者为自己之证果,另一者则为传继之延续。夫禅宗有传灯之喻,教学有传薪之说,则我虽老去,而来者无穷,人生之意义与价值岂不正在于是。又有一年九月既望之夜,我与安易及另一位友人在马蹄湖附近的校园中散步,提到了对研究生的期待和盼望,于是我就又写了一首小词《鹧鸪天》:


似水年光去不停。长河如听逝波声。梧桐已分经霜死,么凤谁传浴火生。  

花谢后,月偏明。夜凉深处露华凝。柔蚕枉自丝难尽,可有天孙织锦成。


其后不久,又占得绝句二首,第一首用李义山《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韵而反其意,第二首用旧作《鹧鸪天》词韵而广其情。


一任流年似水东,莲华凋处孕莲蓬。天池若有人相待,何惧扶摇九万风。


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


天池相待之人与天孙织锦之人都表现了对同学们之深切的期望。


《古诗十九首》里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原为劝人及时行乐,嘲笑“远虑”的无谓。如今叶嘉莹已年满百岁,却依旧怀着“千岁”的忧虑,她担心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担心人人只知追名逐利,担心古典诗词无人问。她曾用“君子忧道不忧贫”形容自己,这是何其“士大夫”般的文化自觉,可谓是“百岁仍怀千年志”。



2

师承巨子,融贯中西,薪火相传


在《红蕖留梦》中,叶嘉莹曾口述:


一般的老师只是抠着字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明白就算了。可顾先生不是这样,他讲得是上天入地,兴会淋漓……


顾先生讲的真是诗歌美感的本身,他对于诗词不同的美感有很仔细、很敏锐的分辨。他讲课时用很多的比喻,联想也很丰富。比如讲到杜甫时,顾先生说,杜甫的诗是深厚博大、气象万千。他举例说:盆景、园林、山水这些好像都是表现自然的景物,盆景是模仿自然的艺术,不恶劣也不凡俗,可是太小;园林也是模仿自然的艺术,比盆景范围大,可是匠气太重,因为是人工的安排,人工造出来的;而真正的大自然的山水雄伟壮丽,我们不但可以在大自然中发现一种高尚的情趣,而且可以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高尚和伟大在盆景、园林中是找不到的。有的诗人作的诗,也不是不美,可是就像盆景,再大一点像园林,范围很小,总是有人工雕琢的痕迹;而杜甫诗的那种博大深厚的感情、那种莽莽苍苍的气象,是真正大自然中的山水,他的那种高尚的情趣、伟大的力量,不是其他的作品可以相比的。


上面所提到的“上天入地,兴会淋漓”便是顾随先生所著名的课上“跑野马”,叶嘉莹在后来自己做老师时,讲解古诗词也多用这一方式,任凭思绪奔涌,由一首作品延伸到诸多相关之作再做对比。讲到诗人的生平经历,也讲自己曾经的遭遇。任何自然与人文之物,皆为散发之所至,兴发感动以至于神游天外,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叶嘉莹老师虽然经常在一连串的信马由缰收回来之后对同学们致歉,但也提到这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


诗人、学者顾随


顾随曾在蔡元培先生建议下在北大本科先就读于英文系,研究生才转入中文系,这让本就博览中国古典文学的他不仅受到“五四”思想的熏陶,还打开了世界文化的大门,汲取了西方近现代思想理论的营养。


叶嘉莹大学毕业后,陆续在北京3所中学任教。有一天,收到顾随先生的来信:

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随别号)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


有人说,叶嘉莹与顾随先生有5点相似:同是少年丧母,体弱,具有诗人敏感的心灵;同是阅读广泛,研究小说、杂剧、书法、韵文、佛教禅理;同是旧体诗人,中西学问兼修;老年时同在天津教书。最后,他们都爱在“传道授业解惑”时“跑野马”。


除开恩师顾随,对叶嘉莹影响最大的当属国学大师王国维。静安先生可谓是西学融入古典文学的第一人,所著《人间词话》更是开创新一代文学理论之先河。叶讲词时常常引用其中的“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既是在讲词人,又是在讲自身


国学大师王国维


叶嘉莹中学时母亲为她买了一部《词学小丛书》,其中便附有一卷《人间词话》,从那时起她便爱上了这本词话。后来大学同学又给她抄录了一些缠绵哀感的静安词,当时叶母去世不久,她阅读创作皆“耽溺于悲苦之音”,便又爱上了静安先生的词。


1970年叶嘉莹在哈佛大学开始了对王国维系统性的研究。哈佛燕京图书馆留给她一把钥匙,闭馆后她仍可留在里面工作。夜晚,从长长的、黑暗的书架间通道经过,“我竟会有一种静安先生的精魂似乎就徘徊在附近的感觉。”其后便出版了著名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


原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曾在文中感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记载着她与这颗远逝的灵魂攀谈的痕迹。为什么选择了王国维?这里有难言的苦涩吧?作者的词学观,多少受了王国维的影响,而诗词的写作,亦与王国维多有暗合之处。更主要的是,王国维肃杀、凝和的气质里,流露着深沉的悲剧精神,那里显示着人性的脆弱,与世间的无奈。一切辗转于风尘间的漂泊者,都可以从他的文字里,感受到现代人内心最沉重的东西。叶嘉莹于此,领会很深。”


至此,对叶嘉莹影响最大的两位先生都是诗书通读古今、学问融贯中西的大师级学者。在此影响下,她融贯中西的诗学思想便也有迹可循了。


叶嘉莹超越王国维,顾随之处在于他引进阐释学、符号学等西方文论,很好的解释了一些传统词学的争论。如温庭筠“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到底有没有“士之感时不遇”之情。这些写爱情美女的小词到底有没有寄托。再如人的品格与其作品的高低有没有关系这样的问题,她也有引进西方文论进行论述。通过对比张惠言和王国维二位词论的差异,她也指出传统词学与阐释学的暗合之处,同时还点出王国维说词之方式又与西方的接受美学等相近。



3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兴发感动


“我对中华的古典诗词依然充满了热情,中国诗歌最大的作用就是兴发感动。”


如此看重诗歌的“兴发感动”是有着深厚渊源的。叶嘉莹的恩师、著名诗人顾随讲课时也是重于诗歌本身的兴发之感,而非死记硬背。顾、叶二位老师授课皆擅长以“跑野马”的形式带领学生感受诗词中的“兴发感动”。她的众多学生都曾提到过叶嘉莹老师虽然在诗词研究与讲授中引入了很多现代理论观点,但其最基本的一个评赏标准还是诗歌感发生命的作用,且无数次强调诗歌中有“兴发感动”的生命。“兴发感动”已成为叶嘉莹诗词理论的一个核心概念


孔子谈及诗的作用有著名的“兴观群怨”之说,排在首位的便是“兴”。《周礼·春官》里说教育小孩子一开始就是读诗,读诗的程序就是兴、道、讽、诵,同样以“兴”为第一。可见重视诗教、推崇兴发,自古而然。


讲诗词,叶嘉莹非常推崇吟诵的作用,她认为只有正确的吟诵,才能更好的感受到古诗词中的兴发感动。她尤重古典诗歌的兴发之力,评价碧山词的时候,曾有过“兴发感动之作用,实为诗歌之基本生命力”的说法。


叶嘉莹在迦陵学舍吟诵诗词


简短的一首诗词,很多人读完便罢了,但是读的这小小几十个的文字,却是诗人百转千回的人生。诗词虽小,力犹无穷。“凡是最好的诗人,都不是用文字写诗,而是用整个生命去写诗。成就一首好诗,需要真切的生命体验,甚至不避讳内心的软弱与失意”。


经过历史的沉淀和验证,繁复晦涩的雕琢之作终究会被锁束在清冷的高阁中。好的诗词一定是能够引起普罗大众的共鸣,给人以一种向上的力量的,这种力量穿透了历史,直击人的心灵。叶嘉莹也正是凭借这种力量走过了一路忧患。


叶嘉莹以前常常假托老师顾随的名义说“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确是对自身最真实的写照了。叶嘉莹最看重诗歌的兴发感动,而她的人生光是摆在那里,仅凭此,已经能够让了解的人受到兴发之力量,而由衷的产生一种感动,应当说,她自身就是一首诗。


一生忧患终何许,三尺莲心蕴诗华。从1924年到2024年,叶嘉莹走过了属于她的一百年。旧时如水,来日可追,谨以此文致敬那填满了一个世纪的诗意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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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作者长期收藏、研析叶嘉莹老师著作版本,在读书与藏书之间颇有心得。本书搜集整理了叶嘉莹主要著作版本的书影,对著作内容进行提要和评介,对版本源流加以梳理,并收录了作者对相关书信、著述的研析和评述,对于了解她的学术和人生以及窥得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的门径有重要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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