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中的“诗人”

文摘   2024-10-08 17:05   江苏  


“诗人”的真名叫孙清,他是和我在书店共事了十四年之久的同事。他从镇江丹徒农村来到南京,然后认识了先锋,有那个时代的必然,也可能有他个人经历上的偶然,现在的他既是“教授”、“首席导购”,但更多的人称他为书店中的“诗人”。很多爱好诗歌的读者已经记住了他,但对他诗歌的认识才刚开始。



孙清是一个文质彬彬、温文儒雅、和蔼可亲的人;他有着白净饱满、光滑如大理石的前额,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中等身材里充满饱满的热情。他身上显示出难以置信的诗人气质,有人把他的长相比作是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确实,他不仅是一个诗人,他本身就是诗。


淘书中的孙清  ©钱小华


孙清来先锋工作之前,曾在镇江电视机组装厂、印刷厂都干过,但觉得氛围跟自己不是很搭配。2009年他来到南京,在南大旁边一个酒店做服务员,因为旁边四家二手书店靠得很近,他在酒店工作时常去闲逛,我跟他是在唯楚书店遇见,当时他不知道我是先锋的老板,我跟他握了握手。后来唯楚老板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


后来他来先锋看书,感觉书店的环境很好,就主动投了简历,但十几天都杳无音讯,他情急之下就写了一封信,附了一首诗,绕过人事,跑到我的办公室毛遂自荐。我还记得信中开头的两句:“徘徊在书店的门外,就仿佛徘徊在人生的空地上”。后来我跟人事极力推荐了他,没过几天他就进了先锋做了一名图书管理员。在加入先锋前,他印象最深的是中学时有期发行量很大的《语文报》,整个版面介绍先锋夫子庙书店,上面并刊登了我的一张照片。


孙清从小就聪慧过人,他在初中的时候,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获过奖,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奖状,他开始在文学领域初露锋芒。他的父亲是个木匠,记得自己放学了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看书,夕阳的余晖如金粉般洒落在书页上,天空如此令人陶醉,大地之书翻到此刻,自己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父亲还专门买回来三合板帮他制作了一个书架,整整陪伴了他二十个年头,可以说他的文学之路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孙清在初中的时候就阅读了海明威、夏洛蒂·勃朗特、高尔基等世界文坛举足轻重作家的名著,他也在镇江新华书店买到了第一本诗集臧克家的《烙印》;后来又开始阅读徐志摩、闻一多等民国诗人的诗歌,并且有幸接触到拜伦、雪莱、里尔克、艾米莉·狄金森、曼德尔施塔姆等浪漫派和现代主义诗人,这些诗人对他诗歌创作都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他特别推崇曼德尔施塔姆以及他所处的白银时代诗歌群,在他看来,那是一个群星灿烂的年代。他记得漓江出版社的“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其中《水与土》《悲哀的咏叹调》等书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他并陆陆续续买齐了三四十本。这套书算是他诗歌的启蒙书,是他灵魂深处的黎明。


孙清和钱小华  ©赵海量


孙清和两位书店同事在迈皋桥一个六七十年代的小区合租了一间房子,当我走进他们屋子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一家书店。三个人都很厉害,有点不服输的样子,每个空间都是书的幻梦世界,一间真正的精神之屋;甚至有的地方脚都伸不进去,床底和床上都是码放整齐,堆得似山一样的书,小屋看上去绝对就是一家完整的书店的模样,使我一下子回想起巴黎的莎士比亚书店。书的分类较为清晰,有外国文学、中国文学、日本文学、俄国文学、社会科学、宗教文化、哲学历史、人物传记、文学理论、博物学、古籍善本等专架;他还联合同事把店里的好书都买回去,等将来有一天条件成熟,三人合伙开一家“后先锋书店”。他并且找借口要跟我出去收购旧书,他的胃口越来越大。


他们三人在书店都是怪杰,因为爱书,同事分别给他们起了绰号:孔老师(孔庆山)、汤司令(汤明超)、孙教授(孙清)。孔老师是盲盒选书师,汤司令是门店管理员,孙教授是首席导购。可以说他们三个人就是经营好一家书店必备的三驾马车。并且他们在书店都有十年以上的服务经验。不管怎么说,他们对先锋的爱是真诚的,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不过像他们那样优秀的同事倒是层出不穷,他们对于书店的转型和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对于书店的精神建构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们也因此成为了我一生为书而战的极为重要的理由,持续推动着我奔走在书店征程上的决心和勇气,使我重新认识了书店的世界,获得了生命的尊严。


“书痴”孙清在先锋书店  ©钱小华


这次我陪孙清去武汉,他一下火车就嚷着要去逛书店。在武汉短短两天的日子里,他走访了太阳书库、泉之书社、又合、诚与真、鹅社、上海三联、茑屋书店等十多家书店;不过他没有白跑,淘到了自己心仪的书籍近四十本,也深深感受了武汉书店同行的艰难处境。实体书店生存实在是举步维艰。正如诗人里尔克所言:“没有胜利可言 ,挺住意味一切”。


孙清每次走进书店,感情都得到更新。他对书不顾一切,带有强烈的燃烧性,每走进一家书店,我都要不停地提醒他,他把每一个书架上的书都不放过,眼睛瞪得像机关枪似的扫射;我看到他在近四十度高温下,埋头在没有空调和风扇的仓库里淘书,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他就像发现了宝藏一样不愿离开。他站在马路边抱着书的动作,就是一尊凝成诗的雕像,仿佛找到真正的爱情一样痛快。他是一个真正的爱书之人,他大概一辈子只能和书生活在一起。和书在一起,他的每个毛孔都能嗅到书及其灵魂。书是他温顺的明镜,透过它无边无际的海洋,他展望内心世界的旅程。


孙清在武汉淘书  ©钱小华


孙清卧室里简直是书天书地,他的书满地满床都是,床上除一个人躺卧的位置外,也全都被书占领了。他还在床上架起了写字台,常常是起五更睡半夜把灵感写下来。我在他简陋的写字桌上亲眼看到摘抄得密密麻麻的诗句,上面还有标注的红线,看出他读书的用心良苦。他的藏书里面,诗集是最多的。最为显眼是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新陆诗丛、诗苑译林、标准诗丛、蓝色花诗丛、蓝星诗库、世界诗库、巴别塔诗典、雅众诗丛、拉丁美洲文学丛书、东欧文学丛书、金色俄罗斯丛书、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俄罗斯白银时代系列等。我感觉,他的诗歌比书店装备得还要精良,有些都是书店没有见过的诗集,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短短的十几年,他居然买了五六千册的图书,诗歌占了半壁江山。他对诗的虔诚从未消逝,有一家出版社的副社长,他自己本身就是诗人,为了出版诗集丛书,专程到孙清的小屋看到之后,惊讶不已,汗毛直竖,双手合十:“你够狠、够厉害。”孙清尤其对小众诗人和作家比较在乎,他通过作家了解作家,通过诗人了解诗人,他从作品中发现他们的另一个世界。我经常在书店看到有些诗歌爱好者跟他谈诗论道,很多人也受到他精神世界的影响。


书店很多同事都为孙清的诗性人生所倾倒,主动要找我说服他,给他们一个去他住处观摩的机会,更多地了解这位诗人对生活的热情。说句实话,他和二位同事的收藏好比一座矿藏,里面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这也反映了我们同事的猎奇心。这是代表孙清精神的毕生收藏,从丹徒老家到搬迁南京,整整陪伴他二十多年,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他还处理一千多册藏书给书店的读者分享。同事的内心都怀着深切的热忱,他们从他身上得到精神的延续,有的离开先锋之后开起了书店,有的自备起了书架,把住所也当成了书店。所以先锋的好书是不愁卖的。


没有哪一个人,比他对书更深情;没有哪一个人,比他对诗更虔诚;诗人的天职和正义写在他的额头上。他是大地上的异乡者的诗人,他是一个真正纯粹的诗人。


孙清每天上班时,口袋里都会放着一本笔记本,他在语言的风暴中进行灵魂的搏斗,脱落的头发卷起梦幻的巨浪,焦虑感像闪电一般炙烤着他的肉体,他成了一名忧郁的“哈姆雷特”。他在跟自己对话,不止是一种声音,每个读者都成为了他诗歌中的意象,他简直就是那个在荒原中的猎手,他用左手臂托着腮像做诗歌之梦的形象,印证了他此刻诗性燃烧的落脚之处。


午休时的孙清  ©钱小华


2018年,教授的诗集《跬步造句》要正式出版,但遇到了经费的问题,书店的同事后来想了一个办法,通过网上众筹的方式让喜欢孙清和爱好诗歌的人共同参与,在网上让读者提前购买。这一下众筹了三万左右,二百多位读者预订了他的诗集。这本诗集一出来就像原子弹一样炸开,在南京诗坛引起不小的震动,诗集销量冲到书店的前三名,这有点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很多诗友都是来到书店拜访他,找他签名;有谈诗的,有对诗的,有交换诗集的,有把他的诗抄在笔记本上背诵;也有把写好的诗让他看的,更有武汉的书友把他的诗抄在笔记本上让我带给他。没有比这样的成功更令人高兴,也没有比这部诗集更让人爱不释手,更让人催人泪下的了。为了诗歌信念,为了这一天,他默默等待了二十年。


孙清的第一本诗集受到了俄国白银时代诗人和里尔克的影响。在他看来,白银时代很多诗人的一个特点就是在一首诗的第一句很摄人心魂,富有爆发出来的惊人的力量,他有时候也喜欢用这种力量潜入他的诗的开头。比如这首《太阳高过我的视线》:“太阳高过我的视线,仿佛存在高于一切。”这句话是他很早之前就蹦出来了,在他脑海中盘旋两三年。他的《致倾听者》《一个青年茫然的下午》《午夜嫁接于午夜》《我们年轻的生命易于感知情感的无常》都是他自己比较满意的几首诗。他又怀着雄心壮志准备向读者献上另一部诗篇,一个全新的诗的世界。对于他来说,诗如闪电,是太阳的晨曦。


孙清在诗人作家圈里备受人尊敬。诗人北岛、韩东、欧阳江河、于坚、王家新、蓝蓝、多多、陈东东、杨键、阿多尼斯、洛夫、郑愁予、黄梵、庞培、赵野、马铃薯兄弟,还有作家阿乙、歌手钟立风都成为了他的朋友,只要他们想要的书籍,他都帮着找到,他的睿智被很多人铭记,绝对称得上是书店中最伟大的“推销员”,他每次帮人推荐也几乎都是百发百中;他让人惊叹不已,从没见过如此罕见、如此不同寻常、如此博学多才的人。其实这是他多年淬练而成的经验和眼力,书架和平台上的书, 以及码放整齐的复本书,只要是经过他的手摆放的,放在哪个架子上,第几行、第几本,他都能记住。他用自己的智慧、才华、技能、虔诚、正直或热忱打动了他们,他给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留下了非常亲切友善的印象。我的书店竟有像他这等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孙清、北岛、赵野、阿乙在先锋书店  ©钱小华


孙清在总店做搬书工一干就是十四年,每天做的都是循规蹈矩、刻板老套的分书上书理书找书的活儿,就是这种重复无数次的劳作,磨炼了他的恒定心志和坚强韧性;他这么多年对书店同事潜移默化的影响,功不可没,很多同事不但成了他的“徒弟”,还个个成了“书虫”,他们都亲切地称孙清为“教授”。他漫游在智慧树下的神殿,朝向宁静光明之境,也算是周游世界好几圈了,也算是幸福无穷的快乐。


书店中有一位常来买书的薛老师,他买书有十多年了,每次来都买成捆成堆的书,稀缺版本的好书都被他淘走了,自己拎不动,还请孙清帮着扛上楼,小区的邻居都把他们当成父子俩个,我还跟他开过玩笑,把我的书店收购算了,他这么拼命的买书,也是我所少见的,算是真正的书痴。他同妻子离异之后,就在孙清的隔壁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他一个人过着遗世独居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成了忘年之交。后来他患上了晚期糖尿病,病情恶化到眼睛都要瞎了,身上到处都是烂疮,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一度卧病在床,病魔恣意折磨他,把他折磨得疲弱不堪,只剩下皮包骨头。孙清几乎天天都上门为他做打扫卫生日常的琐事,还帮着他买菜做饭,甚至干起了医生的活,帮他身上打胰岛素针,给人打针这是头一回。尽管这样,他却没有活下来,五十岁的他心中装满着对书的炽爱离开了这个世界。孙清之前带我去过他的住处多次,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眼泪横飞,他怎么会死呢?他这么年轻就这样离去,生命是这样的脆弱,这位跟我相识十多年的书友,说走也就走了。他去世转眼已近六年,我常常想到这位酷爱书的友人在我书店淘书的身影,耳际回响起他叫我“钱老板”的声音,他仿佛还活在人间,活在我的世界中。那段时间,我看到孙清心里非常沮丧,一度郁郁寡欢,脸上愁云密布,好像失去的是自己的生命,毕竟他们之间有着长达五六年真挚的友情。他始终存在着,事实上,他在我们这样的书友心中依然存在着,并且是鲜活的太阳。


这是孙清心灵之美的明证。从本质上看,他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把读者视为亲密的上帝,坚持把心交给读者,全心全意为读者服务。他一直把10月19日入职那天看成是他特殊的一天。每到这一天,他都请读者到住处欢聚,作些永难磨灭的交谈。他在一些人那里唤醒对诗歌的渴望。


孙清在先锋书店  ©钱小华


孙清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没有人能与他相比,他是唯一一个拥有书店“首席导购”称号的人,可能在中国书业也仅此一个。“首席导购”的荣誉不是赢来的,他是通过自己的勤奋艰苦努力,证明自己的专业精神和极高的责任感。他让我们觉得人必须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负责,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定位,永远保持真性,努力就不会落空,就能深得人们的尊重。没人否认,他是先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选择了书店,或许书店也选择了他。


在孙清的诗歌影响下,先锋书店出现了一批“先锋诗群”,书店有二三十位同事都创作诗歌,我还准备为他们出版一本“先锋诗集”。“先锋诗社”“诗人之家”“诗歌书店”“诗歌塔”“诗歌奖”“跨年诗会”也陆续诞生。诗人北岛几次都把香港国际诗歌之夜分会场设在先锋。因此也带来好多国际诗人,如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日本诗人高桥睦郎、谷川俊太郎、四元康祐、韩国诗人文贞姬、南非诗人嘉贝巴、美国诗人弗罗斯特·甘德、加拿大诗人路易斯·杜普蕾、爱沙尼亚诗人马图拉、阿根廷诗人塞尔吉奥·莱蒙迪等。先锋常年举办的很多重磅的诗歌活动,历久弥新地闪烁在诗歌的森林之中,在诗歌爱好者中刮起一股“诗歌旋风”。让诗歌醒来;诗歌不死,诗歌何为。先锋永远属于此刻,属于诗歌,属于火种。这是诗人的绝唱,更是绝唱的圣地。


先锋是一条涌流不息的诗歌河流。河——流——啊!河——流!


忧郁的孙清  ©钱小华


孙清这次从武汉回南京的车上,他跟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称自己的父母已经年逾古稀,他准备再干几年回到老家去,父母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在城市里生活压力巨大,至今又是单身一人。他说话的语气“真的很揪心”。四年前我和同事一起到镇江看望他在做家政服务的母亲,那年他母亲已年近七十岁,父亲也在外地做家政,常年两头分居,漂泊异乡,家在何处,令他泪脸千行,愁肠寸断。我清楚地记得他母亲把我们送出小区,那一头稀疏的白发和羸弱瘦削的脊背;每当想起,我的泪水在我心头缓缓地滑落。我想,书店少了他会有后来人,但可爱独特的他只有一个,那是无法替代的。


孙清想回到丹徒老家去生活,那里让他有一种归属感,这种感觉让他难以割舍,毕竟那里是诞生他诗歌的摇篮之地。在他心里,诗歌的意义只不过是他回家的渡口,热泪汇成一条金色的河流。这是他寻找诗歌的精神原乡,是他重生的另一种现实。他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他是寻找自己“存在”的真正意义,以及诗歌“存在”的所谓边界。他坚信“诗才是内心的回声”。在中国,诗人很多,像他这样的诗人不多。他创造了中国诗歌天空的一道特殊的风景,他是书店中的“诗人”。我看到了一个诗人的灵魂。


我想你不管走到哪里,我只知道先锋将永远维系在你的身上……我只知道你为先锋带来的吉祥和光荣……我只知道你是书店中的“诗人”……这是大地的荣耀……更是母亲的荣耀……因为诗歌都是献给生生不息的希望之泉……因为诗歌都是镌刻着永恒力量的正义之剑。


你塑造了先锋,先锋也塑造了你。



 2024年10月8日于南京



视频观看“教授”孙清家中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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