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亲历最荒诞案件:家属说,病人尸体被医院“抢救”了两天 | 我在医院当律师05

文化   2024-12-19 20:59   北京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发现现在的医生不只会化疗,也能用“话疗”治病。


前段时间,上海有位女医生专门开了一节课,名字叫“好好说话”——就为了告诉医学生们,该如何和患者沟通。


他们在课堂上玩角色扮演游戏,假装自己是病人。有人扮成烫伤的10岁男孩,一边哭闹害怕一边担心是否留疤,完全模拟真实的医疗环境,被测试的医生必须在治疗的同时安抚情绪,回答患者的问题。


女医生说,医生和病人目标一致,本不该有矛盾,出现矛盾大概率是沟通问题。


我的作者康不医亲身经历的医疗案件里,有位医生就因为一句话,被家属告上法庭。


康不医说,这起案件很特殊——医患双方中没有真正的坏人,只有原本一份好心,在错误的沟通方式下,造成了巨大伤害。



7月的一天,天气潮湿闷热,似乎要下雨了,我正为了一个难缠的医疗纠纷案在医调委整理资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有个女人在电话那头用哭腔喊着:“律师,律师你救救我们吧——我对象被医院害死了”。

 

这个叫王春娟的女人,给我讲了一个近乎荒诞的故事:她说她丈夫在医院被护士喂食呛死了,医院为了掩盖过失,把尸体藏在ICU不让她看,她争了两天才把丈夫的遗体抢出来。

 

我问她说的是哪家医院,对方报出了本市最大的三甲医院的名字。

 

怎么可能?这家医院医疗水平能排进全国百强,呛死人是多低级的失误,更何况ICU藏尸,这医院里几千号人是都不干了吗?

 

似乎感觉到我的怀疑,王春娟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最后化为一声抽噎,她说她已经找了好几个律师了,“为什么你们都不信我?”

 

不知道是因为她语气里的绝望,还是窗外隐隐闷雷的声音,我心软了,对着电话那头说:“你有病历吗?带过来吧,我给你看一眼。”

 

最开始我想的其实只是安抚一下这个女人的心情,就当日行一善;毕竟没有人相信,那么大的一家三甲医院,会发生她所说的这样荒谬的事件。

 

我从没想过,就这一眼,我竟然真的接下了这起案件,并且在四个月后,和她一起迎来了胜诉的结果。

 

王春娟赶到我们约的地方时,外面的大雨已经下了起来。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把她鬓边的头发打湿成一绺一绺的。

 

她穿着一件着白底黑花的涤纶上衣,皮肤灰暗粗糙,两颊上还有些红血丝,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农村妇女的样子。

 

衣服和头发都淋湿了,她怀里的无纺布袋子却被保护得很好。像是怕我反悔一样,王春娟一坐下就打开袋子取出厚厚一本病历推到我眼前。


我一边看,她一边语速飞快地“解说”着。

 

出事的人是她的丈夫李鑫。据王春娟说,丈夫生前身体强壮,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可能是着凉”,6月份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


烧了半个月不见好,吃退烧药也没用,先是去了县医院,没查出原因,反而情况越来越严重,人都有点烧糊涂了,于是连忙送进第一医院治疗。

 

在第一医院住了一礼拜,虽然花钱如流水让王大姐有点心疼,但欣慰的是,丈夫日渐好转,“腿和胳膊都会动了,以前一边不会翻身,后来两边翻身全都会了,真的是状态是越来越好了”。

 

王春娟一度以为丈夫很快就能出院了。变故就发生在住院的第7天。

 

当天下午,医院为李鑫抽了脑脊液送检,嘱咐王春娟术后4~6小时禁食禁水。但差不多5小时后,来查房的护士就告诉他们,可以用食管喂一些稀饭了。

 

王春娟虽然心有疑虑,但没有反对。护士操控着食管,将王春娟他们从食堂买的稀饭通过鼻腔注入李鑫的胃里。

 

好像是突然,李鑫抽搐了一下,接着唇边开始流出半透明的液体。王春娟赶紧叫停护士,同时喊医生,可医生只是看了一眼,对王春娟说拍拍背就行,就走开了。

 

王春娟拼命给丈夫拍背,但丈夫的脸还是越来越紫,同时旁边机器上的数据一阵乱跳,“心跳都跳到二十几了”。

 

护士们纷纷跑来,医生们也终于被惊动,团团围住了李鑫的病床。

 

王春娟被赶了出去,只看到医生们前所未有的慌乱,在床前忙了半天,又匆匆推着病人进了ICU,中间一眼都没让她看见。

 

病危通知书雪花一样地下,不到24小时后,王春娟得知,丈夫脑死亡了。

 

医院给出的理由是,病情恶化,抢救失败。


可怎么会呢?好好的一个人,家里唯一的顶梁柱,生活中最大的依靠,刚还眼看着病情好转,能说话、胳膊腿都会动了,转眼之间脑死亡?

 

更让她觉得可疑的是,医院对她的态度突然发生了180度大转弯,一开始很冷淡,“就我对象不行的那天,耐心地给我解释”。

 

又比如之前让他们做的一个检查,说是5~7天出结果。当时王春娟就质疑过,说结果出得太慢了,会不会耽误治疗,医生说就是这样,快不了。但人一进ICU,两天不到结果就出来了,而且什么都没检出来。

 

王春娟怀疑,这种种转变,都是因为医院做贼心虚,因为他们做错了事——

 

丈夫根本不是死于病情恶化,而是死在17日晚上,因为护士喂进他“鼻子”的那一口稀饭,是医生漫不经心的一转身,耽误了转瞬即逝的抢救时间。

 

是医院操作失误,把丈夫呛死了。

 

丈夫李鑫住进ICU后,王春娟和医院的信任迅速崩塌。她坚持要进ICU看丈夫,不相信院方给出的任何说法,要把丈夫“抢”回家。

 

医院告诉她,病人现在已经脑死亡,出院就会死,王春娟却认为,丈夫早在三天前就已经死了,剩下的只是医院在装样子,在“毁灭犯罪证据”。

 

她只想立刻见到丈夫,哪怕是让他入土为安,也不能再被骗人的医院拿在手上折腾。

 

没读过什么书的王春娟,自己在网上查了一通怎么跟医院维权,第一时间封存了病历,急匆匆地带出来找律师。

 

此刻,这本病历就放在我的面前,王春娟一面继续来回地重复着自己的疑点,一面殷切地看着我。

 

有一瞬间,我甚至都有些迷茫了,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手中这本病历非但佐证不了她的说法,反而证明了——

 

医院没有任何问题。

 

根据病历显示,患者李鑫入院时的状况根本不像王春娟说的,仅仅只是发烧而已。

 

记录上写着,患者持续发烧了20天,烧到40度,入院时已经陷入昏迷,入院一小时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书,采取了一级护理。

 

在此之前,县医院曾怀疑李鑫得的是传染病,又怀疑是泌尿系统感染,做了乱七八糟一堆检查,连为什么发烧都没查出来。而第一医院的医生却凭借经验,准确地选择了为他急查颅脑MRI,迅速查明了发烧的根源——颅内感染性病变。

 

然而,这并不算是找到病根,只是找到了“主战场”。

 

发烧的根源不是感冒炎症,而是颅内感染,但感染又是什么造成的呢?


大脑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整个医学界都没有任何检查可以保证一步到位地查出。

 

医生能做的,只有根据经验一项一项排查,赶在病原体“吃”掉患者体内正常组织之前,锁定真凶,把患者抢救回来。

 


看得出来主治医生经验很丰富,她迅速给李鑫安排了一长串检查,既有脑脊液常规检查、tNGS等一系列检查,也有很少有人考虑的蜱虫病。


这些检查都需要时间,但病原体查出来之前,医生也没有松懈治疗,先给李鑫开了一些适用范围比较广、副作用小的药,有针对细菌感染的、有针对结核感染的,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运气好的话,可能不用等检查结果出来,病原体就被稀里糊涂杀死了。

 

但李鑫并不是一个幸运的患者。入院第7天,他的身体好像突然一下崩溃了。

 

病历记录了王文娟“看不懂”的那次抢救:

 

5月17日晚20:03,患者出现口唇紫绀,呼吸浅,20:03给予吸氧,口咽通气道,吸痰处理——心率进行性下降,48次/分。

20:13给予肾上腺素1mg静推,多巴胺持续静脉泵入升压,呼吸兴奋剂尼可刹米、洛贝林静滴——心率恢复至93次/分,自主呼吸仍未恢复。

20:20给予气管插管+人工气囊辅助通气——指氧饱和度逐步上升……

 

这个抢救记录的第一行,基本就可以反驳王春娟说的“呛死”。

 

呛咳导致的窒息其实不像普通人想象的那么危急,只要及时吸氧吸痰加心肺复苏,心率为零都有希望救活,而医生第一次记录的时候,李鑫的心率有48,这绝对称不上“抢救不及时”。如果只是呛咳,傻子都能救活。

 

那如果不是呛死的,李鑫又是怎么死的呢?

 

从抢救记录可以看出,医生给李鑫的治疗中,吸痰一点用都没有,气管插管管用了一阵子,但他的呼吸循环还是在慢慢变得微弱。两天后,甚至挂着呼吸机都出现了脑缺氧。

 

他的死亡不是突然一下,而是像是一个越来越虚弱的老人,缓慢然而不可逆的,到最后竟然挂着呼吸机“窒息”了。

 

其实,人们习以为常的呼吸,是由大脑控制吸入空气,到肺分解空气、氧气进入血液、送到身体各处等一系列动作组成。

 

李鑫最后都挂上呼吸机了,等于跳过了气管,那么问题大概率出在肺或者大脑。

 

结合开始医生的诊断:颅内感染性病变,可以推测,李鑫真正的死因,应该是颅内的病原体攻破了他大脑中控制呼吸的中枢。

 

颅内感染的抢救就像一场游击战,医生寻找病原体,病原体随时攻击患者大脑,大脑内有些部分不那么关键,有些部分例如呼吸中枢,就是牵一发动全身的核心。

 

而在李鑫身上发生的这场战争,是病原体率先攻下了核心。医生尽力了,没有赶上,这不是医生的责任。

 

可是王春娟,能接受这个结论吗?

 

合上病历,我开始努力措辞。

 

我试探着告诉王春娟,就病历来看,其实医院抢救还算及时,李大哥是颅内感染,这个病很严重,可能真的是没来得及。

 

王春娟本来还在滔滔不绝,被我打断,愣神一阵才反应过来:“不可能的,17号那天上午查房,我对象好转挺多的。”

 

她又念念叨叨说起最后见到丈夫的那一面:“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还让我婆婆和小姑子去歇着……”

 

“他那几天精神真的是好转了,眼睛左看右看的,老睁开眼睛看,看很长时间,不是刚去的时候光想着睡觉,结果晚上给呛着了……”

 

王春娟和我见过的许多失去亲人的家属一样,眼神空洞,反应也慢半拍,问点什么有时候愣神一阵才反应过来,只知道重复自己脑子里的几句话,用方言说,就像魂丢了一样。

 

眼看她又要说起自己的那一套故事,我连忙打断:“医生没告诉你,大哥这个情况其实一直不太好吗?”

 

她说的好转,都只是表象,只是免疫系统在药物的帮助下短暂占领了高地,实际上病原体没有清除,随时都在找机会攻击中枢。

 

王春娟激动地说,医生们不是这样说的,“他们说,‘我说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再说’,怎么治的根本没跟我说!”

 

这明显是医生被她问烦了,打发她说出来的话,王春娟自己说出来也反应过来了,眼圈一点点红了。

 

“这到底是什么病,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我打过好几遍电话找主任,主任就是不接,最后也没给我解释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天我都录音了,我也听不明白……”


“一开始住院的时候我问她(主治医生)什么,老哼哼的,说我脑子不好使,听不明白,让我领家人过去听……”

 

她念叨的内容,从前面坚信的那个“故事”,变成了对医生态度的愤怒,她反复强调着,她不明白,她听不懂。

 

我从她激烈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委屈,和恐惧。

 

她在害怕。丈夫猝然病倒,医生说的什么她都听不懂,也没有人愿意跟她解释。

 

医生们让她不懂就不用管,可那是她的爱人,她怎么可能不管?她怎么可能相信世界上有人比自己对他更尽心?

 

李大哥的死,我能看懂病历上全力以赴后的无可奈何,可是她看不懂。她看到的就是阴差阳错的几秒钟,眼睁睁被一口饭呛死了,随后医生们还在不断地推开她、拒绝她。

 

恐惧转化为愤怒,她只能竖起满身的尖刺,来保护自己和丈夫。她只能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医生,于是有了那个让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不可理喻的“故事”。

 

我心里的烦躁渐渐散去。我打开病历,一字一句地向她解释,什么叫做颅内感染,什么叫做脑膜炎。

 

我告诉王春娟,李大哥的病在进医院之前就很严重了,发烧20天是什么概念,入院检查显示已经出现合并基底节区脑组织坏死,就像被大卡车撞了,救回来是奇迹,救不回来才是正常的。

 

王春娟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出来,她在努力理解我说的话。


我观察着她的眼神,每当她皱一皱眉头,或者眼睛开始放空,我就停下来重新说,一直说到她点头为止。

 

这一套说下来,王春娟头一次茫然了:“我什么都不懂,医生也没给我们说,就跟我说,‘我说能治就能治’,我以为是能治好的……我要是知道,一定会让他早早去医院,他就扛着一直不和我们说……”

 

她眼泪哗哗地流,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口。我心里难过,但也悄悄松了口气——终于不说病人是呛死的了,这么看来,倒也没有那么难说话呀。

 

等王春娟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我向她确认,是不是打算放弃这个案子。

 

王春娟一抹眼泪,摇了摇头:“要告,她一定是给我耽误了,我接受不了,钱你不用担心康律师,我砸锅卖铁也要告。”

 

我的表情差点没控制住,还告?不是都说了医院的治疗没有过错吗?

 

王春娟咬着牙反问我:“医院难道没过错吗?治不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可以转院,我可以去北京啊,多少钱我都愿意花!”

 

我下意识地想反驳。他们家的经济条件不用问也知道,看王春娟自己的穿着打扮,李大哥发烧20天咬牙不去医院,怎么可能是随随便便就掏得出钱转院去北京。

 

我觉得这只是她的气话而已,真告诉她治不了,她也只能放弃。

 

可这话直接说肯定不太好听,我换了个说法,尽量客观地告诉她,现在死者尸体已经被火化了,我们分析死因的材料很少,只能就病历去做鉴定。

 

医疗鉴定一场下来就要上万甚至好几万,如果鉴定医院没有过错,将会全由家属承担。这还没有算上我的律师费。

 

这样一笔钱,足以吓退只想讹钱的家属,和大部分只是不甘心的家属了。

 

可王春娟还是眼睛也不眨地告诉我,她要告。

 

我说即使血本无归也要告?

 

她说要告,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她和丈夫一起挣的,这笔钱没有用在给李大哥治病,就用在给他打官司,她心甘情愿。

 

她说他们最开始很穷很穷,就在菜市场摆一个摊子,卖凉拌菜,卖了二十几年。每天清晨,丈夫独自出门去买菜,买完菜回来准备好,才会轻轻地叫她起床。

 

丈夫是个不太爱说话的人,但是累活绝不让妻子去干,都是自己不声不响地办完,摆摊的木头推车就是他自己拿废木头自己做的,比买来的还结实。

 

他们用了二十几年,攒出了房子,攒出了女儿和儿子的学费。女儿读了师范,儿子成绩差一点,读的是护校,等他们毕业,生活就要好起来了——


就差一点,丈夫却看不到了。

 

他们俭省了一辈子,可在丈夫离去的那天,王春娟才发现,人不在,钱没有任何意义。

 

王春娟告诉我,在我之前她已经找了三个律师了。最开始朋友介绍的那个,电话打过去人喝得醉醺醺的,拍着胸脯说自己能找关系;第二个则让她先交三万律师费,说能给打回来八九十万的赔偿。

 

我一听就咋舌,这个病历,八九十万,怎么要?上医院拉横幅吗?

 

王春娟说她也觉得不靠谱,又找了第三个律师,却被对方拒绝,最后才找到我。

 

这样一波三折还不死心,我很难想象,如果我不接,她是不是会继续找下去,甚至采取更极端的办法。

 

我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会不会,我和医院都低估了王春娟治疗丈夫的决心,她是真的愿意为了这件事倾家荡产的?

 

这么说,医院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毕竟,李鑫的病不是真的被大卡车撞,而是颅内感染,如果找到更好的医院,更快锁定病原体,确实是有可能救回来的。

 

可王春娟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病的严重性,也没有面临过转院与否的选择,现在说的话,会不会都是马后炮?

 

她在每一张通知单上都签了字,我要怎么证明她其实不知情?

 

医院剥夺了她为爱人最后一搏的“可能性”,算一种犯罪吗?法律能支持吗?这算不算对医生的苛责?

 

抱着满腹疑虑,我复印了李大哥的病历,回到家里细细研究。

 

对于这个案子,我的心情只有两个字能形容:心虚。

 

我没完没了地跟王春娟强调着这个案子的风险,王春娟一条一条地回我,不理解的地方也认真听、认真问,末尾还不停地感谢我:“请您多费心,我什么都不懂。”

 

说到最后,我发现我俩位置有些倒转了,之前是她说起丈夫的事像鬼打墙一样不停,我嫌弃她烦,现在换我唠叨,她的态度可比我好。

 

这么一想,我都有些汗颜了,只能更卖力地研究病历。

 

可无论是治疗手段还是程序上看,这份病历几乎完美,诊断依据、鉴别诊断、诊疗计划每项都写得很扎实,最容易被遗漏的各种知情告知书一张都不缺。

 

这是想找茬都没路走啊。

 

我正看着,手机一响,王春娟给我发来了好长的几条小作文。微信对话框里密密麻麻的,我往下滑了两下才见到底。

 

我简单看了一下,她说的是医院最后给患者做的mNGS检查。

 

这个检查之前她就提过,这是她认为医院“做贼心虚”的疑点之一:医院给他们做检查的时候,说结果要等7天,但李鑫进了ICU后,检查结果第三天就出来了。

 

经过我的一番解释,她总算不怀疑检查结果出得快是“做贼心虚”了,但她仍然怀疑医院没有做这个检查,理由是报告上签字的检查人员和之前的做的几次检查一样,检查结果也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这还是天方夜谭,医院要是敢编检查结果了,那得是多大的腐败。多半只是因为患者进了ICU,医院好心做了加急而已。王春娟想得太多了。

 

我内心吐槽了一句,正要把手机扔到一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又把手机拿了回来。

 

针对李鑫的这种感染,医学界主流的病毒检查有两个,分别是tNGS和mNGS。


李鑫入院第二天,孙婕医生就给他做了tNGS,这是mNGS的“弟弟”,只能检测一两百种常见致病菌。


这份检查没有查出李鑫的病因。

 

到入院第8天,李鑫进了ICU,医生终于给他安排了mNGS,出结果是第十天近中午,那时候李鑫已经去世。

 

虽然最终结果显示,mNGS也没有查出病因,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份检查本来就没意义。第2天和第8天之间,李鑫用了很多抑菌剂,更何况第8天时他本人身体已经濒临崩溃,病原体很可能和患者“同归于尽”了,所以无法被mNGS查出来。

 

如果入院第二天就查,说不定更强大的mNGS就能找到病原体,对症下药,阻止感染,李鑫也就不会死了。

 

我问王春娟,她是否知道两种检查的区别?王春娟茫然地回答,她不知道。

 

也就是说,先做tNGS的决定是医生做的。治病救人争分夺秒,一点可能性都不该放过,为什么不先做更厉害的mNGS?

 

问题浮现的下一刻,我心中就有了答案——因为怕王春娟他们家里穷。

 

tNGS虽然只能检测一两百种常见致病菌,但费用才是mNGS的五分之一,医保还能报销。mNGS则需要花5300元,还只能自费。

 

孙婕医生肯定是看到了他们家的情况,于是先入为主地为他们选择了便宜的方案,想着如果能查出来,就不用贵的了。

 

可是这个选择,王春娟真的愿意吗?她真的舍不得这四千块钱吗?医生有权力替她做这个选择吗?

 

也许,这就是我苦苦寻找的那个,可能证明医院过失的关键点。

 

正式接受委托后,我去找第一医院协调,准备共同委托鉴定机构来鉴定这一事故中的责任。

 

医院的法务听说我是为王春娟的案子来的,脸上竟然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他们家终于找律师了。”

 

他说王春娟早就来过医院好几次了,之前一直说医院把她丈夫呛死了,歇斯底里,医生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和她解释,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就要主治医生“出来见她”。

 

医生们巴不得有个律师在中间“翻译”一下,甚至问我,你作为律师看这份病历,是不是能明白病人不是呛死的?我们做得没问题对吧?

 

我没有说话。

 

和他们聊完出来,我正巧收到王大姐的微信,嘱咐我出差和医院见面别舍不得吃,差旅费不够了就跟她要。

 

我心情复杂地摁灭了手机。

 

听证会安排在9月,鉴定机构请了四个专家,分别来自感染科、神经内科、重症医学科、法医学。第一医院则来了四个人,负责主治的女医生也在其中。

 

我看病历时就专门留意过,主治医生叫孙婕。我在医院官网里找了孙医生的简介,她挺年轻的,是个80后,照片上的她笑容温和,目光坚定;下面的学历也十分漂亮。

 

我还找到一篇报道,是她在社区参加义务宣讲,给居民讲解怎么及时辨别脑卒中。

 

此刻我见到她本人,她扎着一个低马尾,个头比我稍矮一些,打扮给人的感觉很精英。

 

就像她的简历和写的那份病历一样,严谨、专业,近乎完美。

 

我和她打招呼,说不好意思把你们喊这么远,但是家属实在是情绪压不下去。

 

孙婕医生看了我一眼,淡淡地点点头说:“理解。”

 

我猜到了她的反应。我想,她心里大概也觉得很委屈,自己明明尽了全力,为什么会被患者家属“胡搅蛮缠”。

 

听证会的过程中,孙婕医生和我隔着一个座位坐着,接受专家的质询。每一个问题她都对答如流,病历上每一步治疗方案的选择她也说得头头是道,能感觉到,她对于自己的治疗非常自信。

 

几个专家一起围着病历和颅脑CT研究了很久,最终得出的结论和我之前猜的差不多,李鑫死于自身疾病转归影响呼吸系统,也就是颅内感染伤害了负责呼吸的中枢,导致失去呼吸能力,而不是呛咳导致的死亡。

 

这个结论说出时,我能感觉到,孙婕大夫轻轻地松了口气,整个人放松了一些。

 

王春娟的质疑一定给她带来过很大的心理压力,此刻专家定论,她终于可以放下心结,确认自己的诊疗没有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我,我点头认可了这个结论,转而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既然在这个患者身上,查明感染源是关键,为什么没有更早选择做mNGS检查呢?”

 

孙婕大夫明显一愣,很快回答道:“tNGS也是比较主流的检查,它能走医保报销……”

 

我追问:“在做tNGS的时候,您确定曾经告诉家属还有检查范围更广的mNGS吗?您和家属说了这两个检测的区别吗?是家属选择了做tNGS吗?”

 

孙婕大夫头一次卡壳了。

 

法医学的专家接过话来,用更温和的语气再问了一次:“你当时怎么考虑的?”

 

孙婕大夫抿抿嘴,轻声说:“我们主任一开始确实想做mNGS来着,是我觉得tNGS出结果快,家属负担小,我商量主任改成tNGS,没和患者说,我是想给他们省些钱……”

 

专家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医生不能闷头去治病,与家属的沟通也很重要。”

 

孙婕大夫沉默地点头。她好像从来没想过问题会出在这里,反应有些慢,皱着眉头。

 

听证会的最后,我总结了我方提出的问题,最关键的一项,就是mNGS检查做得太晚。

 

我也再次强调,我知道孙医生在治疗上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医疗纠纷不代表说你作为医生失职,很多时候,是因为患者觉得自己委屈,患者想搞清楚这个事情,才产生了医疗纠纷。

 

“而我的患者的委屈就是,她为什么不能为自己的爱人拼尽全力一次?她为什么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的爱人是怎么死的?”

 

我知道医生都很忙、很辛苦,没有办法做每个患者和家属的“幼师”,对他们解释清楚每一件事。可是世界上真的完全听不懂人说话的人不多,我的当事人并不是其中之一。

 

如果多一句话告诉她,她尽力了,你也尽力了,也许事情就会不一样。

 

我看向了孙婕医生的眼睛。

 

听证会结束后,孙婕医生边走出去边和自己医院的法务老师聊着天,她说专家的问题很专业,回去应该在出院患者的病历上加上一栏“针对办理出院时去世的患者的尸检告知”……

 

法务老师点头应和着她的意见,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十分温柔。

 

她的余光也瞥见了我,停下来,冲我笑了笑。

 

我知道,我们的立场限制不能说太多话,但还是托法务为我带两句话给她:“今天跟您学到了很多,感谢。”

 

“不论结果,我相信您是一名真正认真负责的好医生。”

 

我也相信,就像在李鑫的诊疗过程中,如果找到了病原体,她一定可以快速出击、药到病除;在这一次听证会后,她知道了问题出在哪里,也一定会做得更好。

 

听证会后一个多月,我和医院同时收到了鉴定报告,给医院定了一个轻微-次要责任。医院最后考虑患者家庭情况,争取到了29万的赔偿。

 

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我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王春娟大大松了一口气,含糊不清地对我说着谢谢,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

 

29万,不能换回一条人命,但能告诉王春娟,不是她的错,她本该有机会尽力,现在,医院为此向她道歉了。

 

放下过去,向前走吧。大雨已经停了。

 

 

天才捕手记录过很多医疗故事,也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做这些故事?

 

我的回答是,我希望能够有一个沟通的渠道,让医生和患者之间相互理解。我想用故事的方式,解释那些疾病,和发生在人身体上的战争,让患者明白医生在做什么。

 

而这个任务的另一半,就是让医生也明白,患者在害怕什么。

 

患者害怕自己听不懂的医学,害怕上当受骗,害怕失去生命和自己重要的人。


这种恐惧得不到纾解,就会变成委屈和愤怒,让患者去猜忌甚至仇视医生。

 

疾病是一场太困难的战争,没有人可以靠孤军奋战取胜,患者如此,医生亦然。我很高兴看到,这个故事的最后,不止是患者得到了安慰,医生也找到了自己的“病根”。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95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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