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受害者成为施暴者,如何应对受害者的自恋议题? | 去殖民化心理学

文摘   健康   2024-03-25 21:52   北京  

上一篇文章跟大家以巴以问题入手,从跨学科的视角切入,去探讨“是什么让受害者成为施暴者”这个问题。本周把理论和实践相结合,跟大家聊聊受害者的自恋议题。

在临床工作中,我会把对自恋议题的处理归为三大类:1. 自恋型人格;2. 创伤后的应激反应;3. 结构性自恋。

咱们从后往前说。

结构性自恋

结构性自恋是指由于结构性的不公所以产生的境遇的不同,使得一个人/群体难以共情理解另外一个人/群体的经历,继而产生对于后者的偏见。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提到由于定居者殖民主义(settler colonialism),巴勒斯坦人经历了几十年的系统性的暴力压迫。欧美主流媒体和犹太复国主义者对这一历史鲜有报道,只强调10月7号发生的“恐怖主义袭击”,把巴勒斯坦人非人化处理(“人形畜生”“强奸犯”“恐怖分子”)。

日常生活中这些例子也屡见不鲜。

比如,种族主义。把中国的内卷问题完全归结于“儒家思想”“东亚父母”“东亚劣根性”这一文化本质主义(cultural essentialism)的偏见,而忽略了帝国主义(金融、科技、工业、资源的封锁收割)和资本主义(逐利为目的所导致的恶性竞争和剥削)对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影响。

再比如,性别歧视。把女性的容貌焦虑、身材焦虑、年龄焦虑、生育焦虑完全归结于“不够努力”“太负能量”“太矫情”“不自信”“不够爱自己”“自我价值感低”(都是你的问题),而忽略了性别结构的不公对人的异化(消费主义对于女性身材容貌的异化,职场性别歧视,生育缺少社会性支持)。

还有因阶级、残障、性取向等所导致的境遇的不同,无法理解彼此的境遇,把结构性的不公归结于某个人/群体,傲慢自大,无视房间里的大象,继而强化了结构性的不公不义。

打破结构性的自恋需要不仅需要一个人有理论的储备,带着阶级、性别、种族等视角去看世界;还需要身体力行地放下偏见,带着好奇的心态去了解ta人的处境,看到背后的需要。

拥有这一视角可以从阅读相关的书籍文章,跟不同背景的人对话开始。这也是一直以来我做播客坚持采访普通人的初心所在。

自恋型人格和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有的时候不那么好区分。很多时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很多时候受害者和施暴者的转换只是一念之间的选择。

先说说这两者之间的联系。

自恋型人格vs.创伤后应激反应

自恋型虐待和创伤后的应激反应的始作俑者都是创伤。英文世界中有句谚语是:“Only hurt people hurt people”(只有受伤的人才伤害别人)。

自恋型人格的形成原因很大程度上是跟后天因素有关,比如:天灾人祸、霸凌虐待、被边缘化、难民移民、童年创伤等。这会让ta们内在变得极为脆弱,人格不稳定,用应激的模式处理冲突(暴怒、攻击、欺骗、逃避等),难以共情ta人的感受,唯我独尊。

我几年前创作过一个“有毒关系”专栏,用心理学的视角跟大家探讨了如何识别和应对自恋型虐待。

创伤后的应激反应,顾名思义,是因为遭受到了心理伤害后,所产生的战、讨、僵或者讨好的模式。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想象一下如果我手腕骨折,当不知情的朋友一上来就跟我握手,我疼得龇牙咧嘴的,还直骂街。朋友就会觉得我莫名其妙,还对ta进行人身攻击,觉得我八成是有病。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就好比心理上遭遇了骨折但是还没恢复好,一碰就会疼,很难关注到别人的感受。只不过心理上的骨折更难被察觉。

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和自恋型人格的行为表现如果只是从某件事情上来看,还真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不同之处就在于,当我们说到一个人是自恋型人格的时候,基本上判定对方思想和行为难以改变。即便改变,也是小修小补,或者因为害怕失去所产生的短期的改变,很难形成长期的、持续性的变化。

自恋型人格有不同的类型(浮夸型、脆弱型、忽略型等),核心都是内在很脆弱。看似很爱自己,其实是太匮乏,只能想着自个儿。无论表面多么光鲜,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亲密关系中还是以自我为中心,剥削ta人为代价。

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则不同。因为人格相对稳定,所以在大部分情况下,自我价值能维护在一个稳定的状态下,共情能力也在线,可以沟通。只是当感受到跟创伤性回忆类似的人事物,情绪会被触发到,一下子就会被拉回到过去受伤害的体验中,再次陷入无力感中,难以改变。

有研究显示,创伤会使我们分辨不清过去-当下-未来,仿佛一下子坐上了时光机,穿越回到了过去,身心感受都处在困境中。这是我们的自我防御机制在保护我们,使我们用战、逃、僵、讨好的方式免受伤害。遗憾的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激化矛盾。

无论一个人看起来多么成熟强大,一旦应激之后,可能就会成为一个小baby。比如:面对冲突,男性伴侣会感到压力,被抛弃的恐惧,进入应激状态,变得僵住解离或者沉默不语。

简单一句话,区分自恋型人格和创伤后的应激反应的关键在于这个人是否有意愿和能力改变。改变需要支持和资源,并不是每个伙伴都有机会长期去寻求专业性的帮助,但是可以善用身边的资源,做好自我探索的工作。在实践中,我觉得意愿比能力更重要,坚持比结果更难得,行动比知识更可贵

无论是遇到自恋型人格的人或者怀疑自己有自恋型人格的倾向,比较建议寻求专业性的帮助,可以去专科医院寻求专业性的评估或者跟有创伤背景的咨询师合作。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严重/重大创伤除外)相对比较容易处理,大家可以通过知识科普(了解创伤疗愈的内容),参加疗愈活动(个人/团体咨询,身体疗愈,艺术疗愈),自我觉察(冥想、情绪日记、瑜伽拉伸)等方式去提升觉察力,打破创伤的循环。

接下来我将会探讨比较有争议的一个部分,也是我近期比较关注的部分,就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和自恋的重合之处。如果正在阅读的伙伴正在经历创伤疗愈的过程,内心力量比较弱,或者有过被受害者伤害过的体验,还有议题没有处理好,我会比较建议大家谨慎阅读。因为一些批判性的观点可能会触发情绪感受,强化自我攻击的思维模式,希望大家先照顾好自己的情绪感受。

创伤后应激反应与自恋

先跟大家分享一个工作中的感悟。

几周前,跟一位正在接受培训的咨询师伙伴交流的过程中受到了很多启发。Ta聊到自媒体创作所遇到的瓶颈期。

这位伙伴关注自恋型虐待后的创伤疗愈,想朝着这个方向深耕创作。随着学习和探索的深入,ta意识到自媒体关注这个议题的主流声音还是以识别“什么是自恋型人格障碍”为主,忽略了受害者疗愈的责任,虽然后者真的很痛苦很艰辛很困难。

普及相关的知识一方面的确会提高大家对于在关系中的“有毒伴侣”的警惕心,但是也会给人创造一个假象,即“只要我了解了足够多的知识,就能够发生改变”。

经历过自恋型虐待关系的伙伴都知道,我们无法通过“骂醒”自恋伴侣,让对方幡然醒悟,从而“放过自己”。我们只能够通过觉察自身的脆弱,不再寄希望于对方满足自己,一点点地积累力量感,才能更好地做出改变。

疗愈的过程中会有一个积累知识的阶段,但是知识不是万能的,反而会给我们制造一种“知道就能做到”的假象。似乎通过知识就可以把现实的问题分析掉,能一步登天,潇洒地离开,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往往会让人处在更加混乱反复的模式中——一下子决定要分手,经历短暂的轻松快乐期,就会产生“戒断反应”,觉得自己无法一个人独处,需要回到自恋型伴侣的身边。哪怕知道回去痛苦的循环会重演,但是有比没有强。

知道自恋型伴侣是什么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去打破认知失调(不再想要努力地去改变对方)和处理哀伤的情绪(想象中的ta和现实中的ta不一样,爱上的只是理想中的ta)。而后者是要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这个过程让我们回归现实,不把幻想寄托在ta人身上。要打破的不只是对于一个人的幻想,还有对自我的幻想,和对未来美好的希望。

——这就好像一下从天上掉到了地下,经历的落差感很不容易处理。

社交媒体由于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抓住人的注意力,所以很喜欢“爽剧”的模式,强化了“一步到位”的幻想,让受害者期待拉满之后又陷入到过去的模式中,加深习得性无助的体验,觉得“这就是我的命”“前世的孽缘”“这辈子就死在ta手里了”,更难把关注点放在自我疗愈上来。

说到这里可能会有伙伴问:受害者的创伤疗愈和自恋有什么联系呢?

如果用一个词去定义自恋的话,那就是“全能自我”,也就是“都是别人的错,不是我的错”。“全能自我”对于一个经历创伤疗愈阶段的受害者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因为创伤疗愈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如果能“甩锅”或者提高“效率”,有“捷径”能走,干嘛走孤独痛苦,一眼望不见头儿的疗愈之路呢。

其实我很能理解这个选择。经历创伤疗愈阶段的伙伴处在脆弱的阶段,很希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把自己从痛苦中解救出来,就像那些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的电影一样。

这根“救命稻草”可能是破坏性的,比如:赌博、酗酒、性瘾、消费、刷手机、游戏成瘾,也可能是看起来“有意义”的,比如:健身、助人、恋爱、工作、宗教。如果寄希望用这些行为或者理念去“解决”创伤疗愈的问题,很可能让我们暂时转移注意力,到头来遇到问题还是会重复同样的无效的模式。

这就好比我们离开了一个虐待性的关系,找到了一个爱我们的伴侣,假设这个伴侣还无懈可击(虽然现实生活中不存在)。如果我们不去处理好自身不安全感的议题,只寄希望于对方理解和安慰自己,很有可能我们会感到失望。因为再成熟的伴侣,也不是对方肠子里的蛔虫,无法百分之百了解对方在想什么。如果自己不去觉察和承担自己情绪的责任,很容易会委屈愤怒,责备对方,无法建立平等尊重的沟通机制,导致关系的破裂。

正如一位经历过童年创伤的伙伴所说:“当处在应激状态中,想要被满足的需要太强烈,以至于完全被匮乏感所吞没,不管对方的情绪感受和能力如何,只要能被满足就行。”这种应激模式不仅会让ta被自恋型伴侣吸引,同时也会在关系中建立以自我为中心的无效的沟通模式。

自恋会让疗愈中的自我不稳定

“全能自我”之所以无效是因为其建立在外部的反馈之上(伴侣的夸奖、工作的成绩),而不是对自我的重建(对情绪和需要的觉察,对自身能力和缺点的接纳)。

因此,我们的自我价值感会经历过山车一般的体验,从膨胀的自我(inflated self),再到受挫后,转变成为紧缩的自我(deflated self)。上一秒还是“我太牛了”,下一秒就是“我好无力”。这就是在上一篇文章中Gabor Maté博士所提到的:“从受害者到胜利者是一种无意识地处理创伤的方式”。

这让我想到之前处理过的一些支持性团体中出现的群体性虐待的例子。在倡导“先进”理念的社群中,受害者聚集在一起,不断地强化创伤性的体验(不是接受而是停留在受害者的身份上),武器化自己受害者的身份,获得一种特权感(膨胀的自我)。

面对冲突,“全能自我”遭到了挑战,无法共情理解ta人的处境,难以接受不同的意见,感到自我(ego)被攻击(紧缩的自我),用无效甚至是虐待性的方式对待ta人,以“爱之名”建立一种新的不平等模式,继续重复创伤性的循环。

我在探讨男性隐性自恋的文章中就具体论述过这类机制形成背后的原因,详见《#007:“当我感到要被抛弃的时候,就想要控制伴侣” | 男性怎么能行》。

这些案例包括:在女权主义社群通过学习“骂男人”“骂婚女”“骂父母”“骂恋爱脑”获得力量感,到最后提出不同的意见和暂时做不到的群友成为了“被骂”的对象;

创伤疗愈的灵性社群通过积极倡导“正能量”,压抑负面情绪,创造表面上“和谐”“有爱”的假象,利用受害者的脆弱,对其进行精神控制,骗财骗色;

疗愈团体只把关注点放在共情理解“受害者”上,不去强调受害者疗愈的责任,使其它社群成员过度承担某些人的情绪责任,成为滋生脆弱性自恋的温床;

宗教团体通过严格遵守某些“教条”,不需要反思自身控制性的行为和结构性的不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成员进行变相的压迫,典型的“灵性回避”(spiritual bypassing)。

如何超越受害者的自恋模式

虽然批判了这么多,但是我还是想回归到创伤疗愈的过程中来。

创伤不是我们的错,但是疗愈是我们的责任。不可否认,创伤疗愈的过程是痛苦的,也是漫长的。期间所经历的反复,走“弯路”是疗愈过程中的必经之路,也不必对自己太苛刻。

只要我们知道个人疗愈的目标是回归自己,承担起疗愈的责任,而不是通过吸ta人的能量,或者寄希望于ta人的改变获得力量感,就是“正道”。

打破“全能自我”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承认自己的有限,这也是尊重自己边界的关键。

当我们说到维护边界的时候想到的都是要保护自己不受外人的侵犯,但是忽略的是接受自己“做不到”也是一种向内保护边界的体现。

承认自己做不到是痛苦的,因为这需要接受可能我们无法通过改变周围的人从而获得安全和认可,也需要踏踏实实一步步来,去面对痛苦才能超越痛苦,重建坚实的自我。

上周有位长期合作的伙伴告诉我:“开始自我疗愈的时候感觉要迅速完成那几个阶段,总想做到最好……现在我经常告诉自己,不用成为完美的人才能认可自己,接受自己每天只能做好一件事,好好休息,不能加班熬夜。”

暂时的休息或者慢下来积累力量不是逃避,而是在此刻尊重自己真实的感受和想法。

昨天还有位伙伴告诉我:“我觉得在幻想和现实之间的反复横跳不是一种逃避(我之前在反馈中使用了‘逃避’这个词),而是缺少足够的支持,难以迈出下一步,但是我知道我需要迈出这一步,只不过暂时做不到。”

我觉得这位伙伴说得特别好,因为ta的这种论述不仅区别了自恋型人格所采用的“逃避”模式,还突出了自身的主体性(有意愿改变,需要停下来积攒力量)和现实的处境(缺少支持)。我告诉ta这个说法真好,我以后会使用这种表达方式去描绘处在疗愈阶段伙伴所经历的反复。

Ta告诉我:“我觉得我的感受被理解了,也意识到我不必用你的知识框架去定义自己,把自己硬塞在‘逃避’这个词里,忽略自身不适的感受。我们可以一起创建更符合我体验的词,帮助我更有力量地行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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