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论坛 I 高天瑶:网络新媒体视域下的作者与读者——以李娟散文为个案

文摘   2025-01-08 08:00   河南  



网络新媒体视域下的作者与读者——以李娟散文为个案

▴李娟


只好想道:那是死在愤怒中的事物,是有强烈的灵魂的。这灵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盛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丽的河弯……自然总是公平的,总会平息一切突兀的情感。





高天瑶,山东德州人,就职于山东省作家协会,山东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在读,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批评、陈映真研究。


感谢作者授权,引用请参考原刊。

本文原刊《百家评论》2024年第6期。



作为在新世纪散文界小有名气的散文作者,李娟以其所在的阿勒泰地区为素材进行了大量创作。李娟的作品不仅仅因其坦率、质朴、富有灵气的文笔受到评论界的称赞,同时她还走出了纯文学圈,成为了深受广大读者所喜爱的“畅销作者”。本文通过将李娟及作品置入当下的网络新媒体语境,分析“阿勒泰的李娟”形象生成机制,以及爬梳不同网络媒体中的普通读者评论进行剖析,更深层次地展示其作品所折射出的新世纪文化症候。


关键词:李娟 散文写作 数字人文 新世纪文化现象 


李娟自2001年在《人民文学》2001年第7期刊登了其散文作品《九篇雪》后,一直保持着较为旺盛的创作势头。从2003年到2022年,李娟陆续出版了10部散文集和1部诗集,获得2012年朱自清散文奖、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2014花地文学榜等国内文学奖项,也拥有了广泛的读者群体。2010年7月7日,由上海作协、新疆作协、《文汇报》笔会等机构联合主办新疆青年作家李娟作品研讨会,使李娟的散文创作逐渐进入文学界的追踪视野。李娟散文贯通雅俗,不仅高校研究者对其研究颇多,而且在读者群中也有不小热度。大部分研究者基本上从李娟作品内部出发,主要集中在生态美学、民俗书写、文化身份等方面,集中分析李娟的身份和所处在独特的地理空间。而从2021年开始,对于李娟的研究开始绕过作品而从媒介、海外传播等角度进行分析[1],但这些研究尚未从接受层面对李娟作品进行整合,本篇试图从对出版社对李娟的推介和“制造”进行分析,并对网络媒介上阅读李娟的普通读者进行画像,尝试探索这位广受大众喜爱的作者为何魅力非凡,以期总结出李娟作品热度背后的文化症候。


一、“阿勒泰的李娟”



李娟的文字起始点从阿勒泰开始。作为散文写作者,她的取材从一开始就和地缘息息相关,并且直接影响到了其作家身份的生成。甫一进入文坛,李娟就和“阿勒泰”这个地理意像难以分离,虽然她的《记一忘二三》《遥远的向日葵地》隐去了地理背景,但是让她仍然难以摆脱“阿勒泰的精灵”这一称呼,此“形象”的形成不仅是作品特色所赋予的,也是在文学生产过程中被产生、流传及被认可的。



李娟进入文学界所展现的身份是新疆散文作者,她最早的散文集《九篇雪》收入在2003年新疆出版社策划出版的“住居新疆”丛书中,丛书由刘亮程主编,其余作品为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永生羊》、王族《动物精神》、李广智《雪山·雪·雪狼》。虽然学界经常将李娟、王族、刘亮程作为新疆散文家并列研究,将叶尔克西和李娟同时作为新疆的女作家进行比较研究,但是“阿勒泰的李娟”却一举成名,被全国范围的读者所拥趸。


为什么在纯文学持续低迷的时代,李娟能够贯通雅俗又持续散发出吸引力呢?笔者认为,这是李娟的写作和出版社营销的“合谋”。李娟在2005年左右曾以“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为网络ID,在天涯论坛的“本地风景”板块,更新了不少文字,如《喀吾图的永远之处》《住在山野》等,李娟的新浪博客名称也是“阿勒泰的李娟”。因此,李娟最初的创作虽然也有大量的哲理、抒情的篇目,但是大部分是将自己的文字深嵌在阿勒泰等北疆边地的风景之中,且从一开始就部分地依赖网络作为表达媒介。这种写作模式的建立给出版社对李娟的作品进行标签化和品牌化的营销推介带来了方便。


标签化和品牌化的推介是市场经济状态下的图书传播方式,1979年的市场经济改革之后,图书市场转变了原有的计划体制下的生产模式,出版社开始从纯粹生产单位转变为生产经营单位,进行体制改革,自负盈亏,因此对图书进行名人推介以及标签化运营成为图书宣传极为重要的模式。“标签”运作到极致,可以简化为作家身上无法摆脱的符号,好处是便于推广传播。而根植在一些作家身上的“标签”有源于“十七年文学”的“题材意识”,也有作家自己的创作资源依赖。如何将这种题材资源更好地挖掘,各家出版社对此有不同的编辑和宣发方式。新经典文化公司的编辑刘恩凡在《〈冬牧场〉背后的二三事》和《〈阿勒泰的角落〉背后二三事》两篇编辑手记中谈到制作手绘封面、定制阿勒泰四季标签等编辑举措,编者想以书籍包装的精美用心而努力展现出文字背后的“柔韧坚定”“黯然静默”。花城出版社的社长张懿介绍,《我的阿勒泰》是出版社的“头部图书”,并且由于与影视公司进行版权合作,2024年《我的阿勒泰》剧集的播放使得图书销售量超过百万。[2]这些宣发方式都将李娟和阿勒泰捆绑在了一起。



虽然在文学的推介和营销的过程中,标签化、惊奇化、从众化已越来越普遍,李娟因其“阿勒泰的李娟”的形象而成名,却在躲避这样的宣传和塑造方式。这样推介手法的好处是作品能够持续畅销,但作家总是在读者期待和自我实现之中拉扯。李娟的作品多次再版,而李娟的序言也反复强调,文字只记录了当时的自己,而真实的作家随时间而改变,每个人都是“时代的产物”。李娟也排斥着刻意的“形象塑造”,她不是排斥着“阿勒泰”这一标签,而是拒绝矫揉造作的矫饰态度。李娟在接受凤凰网读书频道的访谈中也提到,她非常讨厌自己的《我的阿勒泰》和《阿勒泰的角落》书中的某些篇目,如《木耳》和《乡村舞会》,因为描写得非常“讨巧”,认为自己是一个“有缺陷的作者”。这种“讨巧”和“缺陷”不仅体现在散文这一题材的选取上,还在于作家不愿意被限定成地域性强的作家。


概而言之,“标签”的诞生本是作家自身的创作中显现出的“刺点”,在图书宣发过程之中被编辑提炼并着重展现,但在书籍宣传过程中出版方对“标签”的过于强调则影响了读者对作家的理解,甚至对作品得出的印象与作家本身想要表现的意味背道而驰。



李娟独特的魅力也来自于网络新媒体为作家提供的平台。自小说兴起以来,作家和读者就存在着一定的交流互动关系。而时间进入现代,文学越来越依赖现代传播媒介而进行推介、阅读与反馈。网络的兴起直接转变了以往依赖于报纸、期刊等纸质媒介的模式,尤其是2011年之后,作家更加注重于建立“作家直接到读者”的交流机制,包括但不限于作家建立公开的微博账户,伊坂幸太郎、杨本芬和刘亮程入驻豆瓣并回答网友问题,莫言开辟公众号等等现象。21世纪初的天涯社区、西祠胡同、猫扑社区、百度贴吧、豆瓣等网络社区更偏重于讨论论坛、社区的氛围,而微博、小红书、公众号和抖音则在看似缤纷多彩的环境中则更加高度中心化,因而造就了“网络红人”的形成。而作家也凭借着自身既有的魅力在上述媒体中占据了一定的空间。这种作家的“权力”的“赋予”更接近于社会契约论的理论,由读者通过让渡自己的“注意力”来赋予作家一定的“权力”。网友在自发建立起的、可以在公共网络平台中识别到的有百度贴吧“阿勒泰的李娟”、豆瓣小组“李娟”、知乎话题“如何评价李娟的著作”等。在当下的阅读生态之中,作家与娱乐圈的明星有相似之处,作家通过自身的知识和创作形成“魅力”,她(他)的读者们通过购买书籍、建立讨论组、写作书评等自发成为“粉丝”。而作家举办的签售会、读者见面会则提供给了读者“觐见”偶像的机会。随着视频媒体“抖音”、“快手”、“哔哩哔哩”等视频媒体的兴起,视频媒体所代表的“热媒介”对于印刷文字等代表的“冷媒介”有压倒性的优势,作家开始通过视频平台将自己的“形象”投放在大众面前,李娟曾经在其社交媒体上说,她经常会开着直播,然后自己去做自己的事情。李娟的抖音账户名为“阿勒泰的李娟”,她会上传生活视频并且偶尔开启直播活动,这种和读者互动的模式,也进一步保持了读者粘性。



在《羊道三部曲》和《阿勒泰的角落》的序言中,李娟自述自己写作素材来源于曾经在阿尔泰深山牧区家中生活的短暂经验以及参与《人民文学》非虚构写作计划的经历,她的生活空间一直是机关,而大多数读者却认为李娟一直自由而恣意地生活在草原之上。李娟笔下自由、梦幻而辽阔的阿勒泰,不仅仅激起了读者的向往,也是李娟内心深处不断重返和渴望的黄金之乡。媒体推介和作家叙述互相影响,使得作品从本来应该写实的散文作品成为凝结着作家和读者共同想象的虚构故事集。自此,一位生活在哈萨克地区的汉族姑娘从文字中从缓缓走出,成为读者心中难以忘怀的经典形象,也成为作家魅力的来源。



二、网络媒体中的李娟读者


在网络媒体平台上,由于建立起用户就可以发表言论,因此大量的“普通读者”的反应便浮出水面。在网络媒体中,普通读者对于作家的评介一般集中于社交内容网站,下面将根据豆瓣网站上的图书点评出发进行分析。


在豆瓣网站上,李娟显现出了比较大的影响力,作者主页关注者为14610人[3],豆瓣小组“李娟”成员数达4004人,而沈从文小组的成员也不过6784人,且李娟小组页面上的发言显示网友活跃度较高。李娟在大陆出版的书籍豆瓣评分显示如下:


▴表1 李娟作品豆瓣评分统计


可以看出,除李娟早期作品《九篇雪》的重新出版版本评分低于8分(分别是7.8分和7.9分),其余图书的评分都超过8分,甚至《冬牧场》和《羊道三部曲》的评分都超过了9分。由此可见,读者对李娟的认可度非常之高。那么,打动读者的原因是什么呢?经过对读者关注较多的《阿勒泰的角落》《遥远的向日葵》《冬牧场》收集而来的豆瓣短评进行分析,对李娟作品的评论高频形容词有“自由、有趣、美好、清新、孤独”等等,高频名词有“生活、文字、阿勒泰、世界、大地、牧民”等。这些高频词有的是对散文内容的指称,有的是对文风的形容。这些印象成为了读者在阅读李娟散文中所感受到的首要印象。在《冬牧场》的高赞短评中,出现了来自同为作家的读者评论,如散文作家沈书枝评论道:“总有些很幽深的东西,轻轻落在又大又空的世界里。”此评论以诗化的语言去碰撞李娟的文字,收获了1019个赞,成为《冬牧场》的最高赞评论。


▴表2 李娟三部散文集豆瓣短评中的高频形容词


▴表3 李娟三部散文集豆瓣短评词云图


▴表4《遥远的向日葵》豆瓣短评词云图


有多条读者评论显示,他们在阅读体验中将“李娟”和“三毛”联系起来。在李娟散文集《冬牧场》(2012年新星出版社版本)的豆瓣短评中,将李娟和三毛及其作品《撒哈拉的故事》联系起来的豆瓣短评共有4条,在《阿勒泰的角落》(2013年新星出版社版本)中,这样的评论有9条。在有读者认为,李娟和三毛极为相似,都有着对远方的描绘和洒脱的个性[4]。而也有读者注意到了两者的差别,认为:“……李娟的文风有点像三毛,但散文又比三毛见长。”[5]但也有读者认为,李娟无法和三毛相比,“模仿三毛的口吻,却缺少三毛的心境和视野,语言也不够精炼”。[6]或者批评李娟的文笔没有感染力:“……李娟是远不及三毛的文笔的。……但对没有经历的人五官犹如被封在佛塔,毫无感觉……”[7]《遥远的向日葵地》的英文译者在对其译作进行推介的时候,也将李娟和三毛的写作手法进行了对比。[8]作为汉族人的李娟与在90年代呈笼罩性影响的三毛,都是以域外游者的身份来书写身处的异域,都在文字中存有一个不停反思和批判的自我。但是三毛对域外的描绘,虽然时时刻刻有着知识分子的自我警醒,但还是站在闯入沙漠世界的他者的立场,比如她对于撒哈拉沙漠中沙拉威人的蓄奴制、童婚现象持批判态度;李娟的文字却让感受到谦卑甚至是胆怯,她多次在《羊道》和《冬牧场》中表达,她作为外来者只能顺从哈萨克族的游牧生活,而无法去改变。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大部分读者对《遥远的向日葵》持肯定态度,认为她依然能够在“孤独”、“遥远”、“贫瘠”又“艰辛”的生活中找到生活的乐趣,但有部分读者对《遥远的向日葵地》提出批评。有读者难掩对《遥远的向日葵地》的失望,称:“那个浑然天成 积极乐观的李娟不见了,留下了一个对文字精雕细琢,想把一切诗化的空壳。”[9]李娟也在《记一忘三二》新版序言中说:“似乎我的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每一本书的读者都是分裂,大家的喜好从没统一过。”接着她解释到:“也可能因为我自身也是分裂的吧,我是一个各种矛盾和差异的结合体。”[10]岳雯在文章中提及李娟的写作是在“创造自我”,尤其是在新作《遥远的向日葵地》中,她认为:“具体到李娟这一个案,读者是在接受‘阿勒泰的李娟’这一文学形象的基础上实现对李娟作品的消费。但是,倘若这一文学形象数十年无变化,始终保持当年的“谐趣横生”,读者恐怕将对此产生审美疲劳。而事实上,这一预言正在慢慢显露它的形状。”[11]李娟在《九篇雪》的序言中说:“在这本书里,我写了许多自己看到的故事和听来的故事。和我后来的所有文字一样,视野统统局限于个人经历。”[12]但是她是否能够整理好、表达好自己个人经历,是决定李娟文字有否有延展性和发展性的关键。自从2017年李娟出版了散文集《记一忘三二》《遥远的向日葵地》和诗集《火车快开》之后,除2020年在花城出版社再版了《记一忘三二》,增添了一万字的文章,李娟仅在《花城》2024年第4期刊发散文《夜行车》,李娟未来的文学道路究竟如何还仍需要拭目以待。



三、李娟与新世纪文化症候



如同余秋雨散文成为90年代的文化症候一样,李娟散文的火热也隐然展现了新世纪文化的某种现象。李娟散文受到的拥趸是显而易见的,除了其第一部散文作品《九篇雪》的两个版本在豆瓣上的评分分别为7.7和7.9之外,其余作品的豆瓣评分均在8分之上。豆瓣评分虽不能代表所有读者的阅读评价,但是几乎众口一词的好评也凸显了李娟的读者群体中的口碑。而以李娟散文为蓝本改编的剧集《我的阿勒泰》在2024年的爆火,更加提升了李娟散文在大众中的影响力。在新世纪文学的读者接受中,经常出现的一种情况是“叫好而不叫座”,作家的作品在小圈子内被批评家所阅读,而在普通读者中却乏于好评。而李娟的作品却不仅“庙堂之高”的评论家所看重,在“江湖之野”也深受读者所喜爱。笔者认为李娟散文能够做到贯通雅俗的原因有三。



首先,李娟散文因其灵动和清浅而不可遏制地成为“文化消费品”。李胜清在其文章中认为,在当下的市场经济体制之中,读者对于文学的选择呈现出了“文学消费主义”的状态,并且这种“文学消费主义”体现出的“商品化、市场化、消费化与世俗化价值”也体现出了中国社会现代性的转向。[13]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之中,出版社改制是应有之义,图书出版从计划经济迈向市场经济,图书策划、营销的手段不可或缺。而畅销书排行榜、名人推荐等等,虽是市场经济下图书营销的必然策略,但也将书籍置于了文化消费品的境地。策划编辑在营销推介李娟散文之时,首先将李娟和“阿勒泰”紧密联系在一起,将李娟作品推介和“赵又廷、毛不易、姚晨”明星荐语相联系,图书推荐语为“聆听精灵吟唱,洞察万物有情”,在一开始就将其定位成消遣属性的书籍。

李娟散文的“轻逸”特质也成为其成为“文化消费品”的原因之一。正如路杨在《李娟散文片论:寓“独语”于“闲话”》中认为:“实际上,她也很明了读者的期待:在都市生活中一样喘不上气来的文艺青年们等待着从李娟的书里收获天高地远、风雨流星,再从中撷取妙语一二粘贴在微博或朋友圈中。”[14]李娟写作所选取的素材多关乎自己在阿勒泰的生活,她很擅长将苦难进行举重若轻的描摹,那些强烈情感和伟大人格,被她用高贵而热心的朴素来表达,但这样的表达很容易被作为茶余饭后的闲暇品读,而不是令人引发深刻思考。李娟由于家庭和性格原因放弃了进入高校深造,因而她的知识结构中并无多么高深的哲学,这并不是创作缺陷,但是这影响了她进一步地开掘。在李娟散文集《记一忘二三》中,可以瞥见作家在新疆地理书写之外的性情,在经历了家人责难、校园霸凌、穷困潦倒、居无定所、颠沛流离之后,作家逐渐拥有了“从伤口中渐渐滋生的宿命感”。李娟行文在某些时刻过于追求“轻松”,不过是为了将痛苦钝化为麻木以此来回避痛苦,可能会被某些生性敏感的读者感知到背后的“惊心动魄”[15],或在自传体特质明显的《记一忘三二》的中指认出李娟的“孤独”、“沉重”、“绝望”,但另一方面无法感知到这些的读者只能辨认出她文字中的“明亮”、“温柔”、“幽默”。



其次,李娟散文流露出来的“释怀”与“宽恕”暗合了当下的读者心理。李娟描写牧场中被人杀死的狗是这样的:“只好想道:那是死在愤怒中的事物,是有强烈的灵魂的。这灵魂附在植物上,植物便盛放花朵;附在河流中,河便改道,拐出美丽的河弯……自然总是公平的,总会平息一切突兀的情感。”[16]如果说上文的狗还只是因为其蹀躞情深而被作者而悲悯,她描写那只拥有黄脸矮山羊作为母亲的、爱跳跃的而最终被屠宰的小黑羊则更其无辜而令人感伤,但她随即安慰了读者:“……它从不曾经历过冬天,不曾经历过太过漫长的、摧残生命的严酷岁月。”[17]这种近乎于“认命”的思维模式也符合当下某些社会上秘而不宣的价值观。“人文精神大讨论”以降,虽然学者对于“人文精神”的本质思考各异,但是在民间“告别革命”成为社会普遍潜在意识。刘大先认为,90年代以降,“……新自由主义、消费观念、以新贵阶层为仿效对象的中产阶级美学的兴起,折射出来的是权力资本结合与正统社会主义观念的博弈在当代中国的复杂面相。”[18]人们无可逃避层次分明的社会,与其去进行必败的抗争,不若摆出一副自以为通透的面相,去迎合现实进而获得一定意义的成功;不若认为在苦难的于无声处,也存在着某种可以被发现的“爱”和“希望”。在无可逃避的“功绩社会”、“倦怠社会”和“规训社会”之中,将文化消费品转变为自我欺骗似乎是令人习以为常的事件。



最后,李娟散文透露出的边地风光受到了内陆读者的追捧,呈现了边地的魅力和召唤。李娟祖籍四川,自小在新疆长大,以“汉语”作为写作语言和身在“边地”的地理位置让她的写作恰恰合乎了处于城市、内地的读者的阅读口味。李娟散文的背景是天地朗阔的新疆,原本孤寂平凡的牧民生活也被她一颗澄澈的心打量过,变得饶有趣味。这些书中风景,身居新疆的人可能不足为奇,但当其散文成为“书籍”被推出市场之中时,“边地”、“边缘”、“荒野”、“游牧生活”这些在网络书店页面上的宣传语也不可避免地被读者猎奇、选择和观看。在豆瓣读者对李娟作品的评价中,“干净”、“天然”成为高频词。而李娟也在2013年第三版《阿勒泰的角落》的序言中对这样的读者颇有微词,她写到:“有很多读者善意地劝告:‘李娟,你一定要保持你的纯真与朴素,千万不要被城市和现实所污染……’对此只有苦笑。”李娟也在访谈中说:“我想说要我保持纯洁的人,他们已经不纯洁了,说我会被世界污染的人,他们已经被污染了。他们自己都守不住,却让我守着这世界最后的纯洁。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很不适当的口味,让我千方百计守住最后的防线,我觉得莫名其妙。”[19]如同李娟认为阿勒泰的牧民应该保留原有的生活方式,但是牧民居麻却认为牧民的苦已经足够多了一样,读者对于李娟保持“纯洁”的期许只是一厢情愿。这就展示了李娟的创作和其接受者之间的巨大断裂——李娟努力想要做到“真实地自我呈现”,而读者却在阅读中塑造着自己的神祇,妄图追寻一个远在边疆的“精灵”,说到底只是都市人的自恋投射。彭兴滔认为,“边地”是被构成的“他者”[20]。而这种“他者”的建立,是未完成现代化的都市自以为成为“主体”的虚弱,来源于都市人在现代化进程中对于逝去乡村牧歌的缅怀,是无根的现代人想要回到“原乡”的奢望。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说:“从生活的每个方面脱离出来的图像,正在融合到一个共同的进程中,而在这个进程中,这种生活的统一性不再能够得到恢复。部分地看到的现实展开在其自身的普通统一性之中,成为边缘的伪世界(pesudo-monde),成为仅仅被凝视的客体。”[21]这启示我们,在现代社会中,书籍所描绘出的世界图像,有可能成为被形塑和消费的景观,而无法达到作家想要表达的真实。李娟力图尽可能地详尽、朴素地描绘出她所处的环境中事物的真切性,但她无法逃脱出文字在变为阅读体验之时,“新疆”、“阿勒泰”、“牧民”等文中的关键词很轻易地被理解成为符号,这样的认同令她成为“阿勒泰的李娟”而受到读者追捧,又让她陷入成为甚至必须保持“纯洁”、“天然”等一成不变的刻板印象。



李娟的阅读热潮是在社会风气的大环境之下,经由图书策划、读者评价等制造出来的“神话”,作家抗拒这种模式化、标签化的形象塑造但不可避免地又因此获益。网络媒体上的读者对李娟的评价,又呈现出新的媒介转型对作家作品的影响。李娟散文的热度不仅仅是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更是新世纪独有的文化现象个例。李娟的“阅读热”后面,是“普通读者”隐藏着的焦灼和向往。李娟非科班出身,但文字有可喜的、非匠气的天然,在未来的文学史中,她一定会凭借她对于边地的真实记录,凭借她的“性灵”式的写作,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李娟


-END-


文章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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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胡新华、张姝雅的《边地书写中的媒介期待和个体自省》,王岫庐《‘真实性’的重构——从李娟的非虚构写作和及其英译谈起》,费文雅《接受美学视域下的李娟散文研究》等。


[2]《中国出版传媒商报》2024年10月18日第2971期第1版。


[3]同一时间,作为当代文学经典“鲁郭茅巴老曹”的作者主页关注人数分别为:鲁迅27906人,郭沫若1004人,茅盾1325人,巴金2631人,老舍10258人,曹禺1604人。(数据收集截止时间2024年9月)


[4]豆瓣用户“陈艾的慈”、“sun”对《冬牧场》(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的短评,引用时间为2024年9月20日。


[5]豆瓣用户“怀素”对《冬牧场》(版本同上)的短评,引用时间为2024年1月20日。


[6]引自豆瓣用户“Voyager”对《冬牧场》(版本同上)的短评,引用时间为2024年1月20日。


[7]引自豆瓣用户“猜猜寻”对《冬牧场》(版本同上)的短评,引用时间为2024年1月20日。


[8]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1/1224/c404090-32316441.html,引用时间为2024年1月20日。


[9]豆瓣用户“村里种树”对《遥远的向日葵地》(新星出版社2017年版)的短评,引用时间为2024年1月20日。


[10]李娟:《记一忘三二》,花城出版社2020年版,第5页。


[11]岳雯:《创造自我——李娟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5期。


[12]李娟:《九篇雪》,花城出版社2024年版,第5页。


[13]李胜清:《文学消费主义与现代性生活范式》,《中国文学研究》2018年第1期。


[14]路杨:《寓“独语”于“闲话”——李娟散文片论》,《山东文学》2018年第9期。


[15]摘自豆瓣用户“梦回都灵”对《记一忘三二》的长评《细看之下,反而时时有惊心动魄、不寒而栗之感》,引用时间为2024年1月20日。


[16]李娟:《阿勒泰的角落》,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175页。


[17]李娟:《羊道·深山夏牧场》,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75页。


[18]刘大先:《从后文学到新人文——当代文学及批评的转折》,《当代文坛》2020年第3期。


[19]孟静:《哪有比阿勒泰更远的地方?》,《三联生活周刊》 2012年第34期。


[20]彭兴滔:《从边地认识中国文学的多样性》,《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6年第4期。


[21]居伊・德波:《景观社会》,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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