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经历了一场毕业与分别。拍毕业照时明媚而急促的夏日气息犹在身旁,时间却已然过去了半年,心境上也已大为不同。离开大学校园之后,人生轨迹的隐约规定性似也随之消失了,同学们各自奔向不同的前程。习惯于以“时间”和“空间”来划分记忆,在一年的末尾,不免恍然发现,那些曾以为走不出去的日子,拼命想逃离的地方,随着校园卡和学生证的失效,都已经再也回不去了,恍如隔世。似乎只有在青春逝去时才知道当时的生活有多宝贵,年轻而稚嫩的想法在现在看来是难求的“财富”。天真是一种幸福,当真正被工作或成人世界捶打后才发现,长大并没有那么“光荣”,所谓的“成熟”可能也仅仅是痛苦与受锤的表现。
与昔日好友们偶尔聊起天,也常听到在从“学生”身份向“打工者”身份转变的过程中,所面临的那些成长阵痛、种种不适应与琐碎的烦恼,只是维系情谊的共同“时空”已然发生了位移,青春逐渐散场,闲谈的频次与长度也随之变化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样,都是在不经意间到来,后知后觉,太刻意便不好了,散场时也是悄无声息,浑然不觉的。缘分是如此偶然且不可多得的东西,同行者的四散分离几乎是不可避免又无法阻止的宿命。
可这一年里,我仍是感动于那些微弱的联结,感动于那些明知终会消逝,却还是想要努力留住的瞬间:住青旅时陌生人的鼓励、毕业致谢中一句句诚挚的祝福、好友相聚时的欢乐场面、收到远方来信时迫不及待拆信与读信的心情……是这些微小的日常善意构成了幸福生活记忆的一部分,而悲伤也是同理。犹记得十一月时,和朋友们聊天,一群人聊到:“什么是时间?”我问:相信“瞬间即永恒”吗?一致的观点是:相信某些时刻,那一刻会是永恒,而时间是被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过去现在未来是一样的。
可即便如此,即便我高喊着“同去,同去!”,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时间”。我仍然忧惧不确定的未来,忧愁于失去,即将失去和终会失去,忧愁于分离,即将分离和终会分离。我失落于曾经的同行者渐渐都走散了,而我不知道他们现在何方。我难过于自己已经无法理解过去的自己,连同过去岁月的内心痕迹也一并淡忘了。时光一去不回,故地踪影依稀,唯有文字是它的遗迹,心里有座废弃的游乐园,我有好多话要同它讲。但秋风起时,我只是坐在树下,和它背靠背地沉默。它被困在旧日的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我被困在此时此刻。我们都是失意的存在,词语难以出口清脆有声,唯有在叶落声中分享被捏得皱皱巴巴的彩色糖纸。每一念处,远窗又暗了几扇。
以前说一样东西,寂静、干净,像未落的雪,但是现在发现,雪也不是纯然纯粹的东西。雪地泥泞的印迹就像生活里那些密密碎碎,随时会出现的争执与烦恼、变故与转折,没有哪一时哪一刻是真正真空的。
今年暑假的时候生病,整日躺在床上。我清晰记得,有一日,自己做了整整一天的梦,或者不是梦,而是回忆。从十一岁回忆到十七岁,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才惊觉很多记忆一直都在,它们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封锁、压抑、遗忘了。或许人在死前,真的会走马灯般在脑中放映自己的一生。人生究竟是什么呢?是唯有回忆能够留存,是最后连回忆也会随肉体的湮灭而一同寂寂长往,是所有人都会死去,没有例外。若干年后,也许没有人会再记得我们,而我很想记住,这些记忆里的人和瞬间……我们全都会被忘记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有我挂念的,人啊。
不过,新年伊始,似乎不该说这些忧伤意味过浓的丧气话。二十四五岁左右的年纪,思考这些问题,总是有一种既“过于老成”又“略显天真”的尴尬感。一生还那么漫长,我们还那么年轻,可是青春却必然留不住。青春留不住,年轻的日子过一日便少一日,变老是一件无法阻止的事情,可是事业与成就还是寥寥无几,存款也几尽为零。眼前的时间被“考公”、“考研”、“考编”区分为不断重复又有些微不同的一年、两年、三年,看似丰富的选择背后其实是没有选择。既然青春留不住——我们似乎只能接受这个事实,别无他法。生活是要回归平淡的,成长是没有办法回头的,时代的背景下,每个人都只是尘埃。
三年前,我在《不断从头唱起的歌》这篇公众号文章的末尾,写下了这样两段话:
当晚,我又很惊喜收到了另一位朋友的电子邮件,絮絮诉说着她的人生困境。我忽然发现我们都太过依赖于文字。喜欢写信,喜欢这些浪漫的仪式,是为了给生活一些不同的闪光,还是不堪于生活的无聊和苦闷试图另寻出路?我们一遍又一遍写自我的困顿,写尚处于二十岁出头年纪、只能在最熟悉的朋友间展露的脆弱,久而久之演化为精神的依赖,就像每个换季降温的时节,一场又一场的大雨里,我们不能离开的那把伞。我们把文字当伞,快乐时遗忘它,不安时又去寻找它,却只是保护自己不被淋湿,无力阻挡雨的降落。
我和我的朋友们,熟习于各类生活的修辞术,惯用语词映射自身,擅长逃离,擅长剖析,总是从细部窥见生活的分崩离析。然而穿行于看似灯火流丽的修辞场,心内却仍是迷途的渔船。试图用语词隔离自身,仿佛将理想始终储存在生活之外,世俗的火便不会殃及自身。表达欲、疲惫感、时代症,一遍又一遍的撕扯与将自身缠绕之后,我们到底想要说什么呢?语词隐约、情感疏离,无非是欲望无法满足,不平于现状却又无法从现状突围。那些侃侃而谈的时刻,有多少是理想的表演?我和我的朋友们,分享着这些看似克制的语词,并排站在大河中央的小小木筏之上,看着眼前激流汹涌。不能进,也不能退,我们只能用修辞的美丽,聊以自娱。人皆荒醉,但唱观音。
三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写信与收信,仍然和朋友们一同迷惘着、诉说着,曾经的欲望与困顿没有“完美”地被解决,反而携带着新的内容,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着。乐观与积极是很好的品质,它给人以希望。可是我却不忍用所勾勒的美好图景来给予自己以希冀,因为那未必可以实现。因为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一个月后会做什么,明天会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我们所要的似乎只是一条出路,不是有路可以“选择”,而是有路可以“走”,像卡夫卡在《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说的那样:“唔,我不要自由。只要一条出路。要是我到了随便哪一个地方,我就不想被一面木箱壁或相似的什么东西拘留住,而是要有一条出路,右边,左边,不管去哪儿,我不提别的要求,哪怕出路只是一种错觉,这要求不高,错觉就不会更大。往前走,一个劲儿往前走,只要不高举双臂,一动不动地紧挨一面箱壁站着。”任何的变动都比停滞不前要更好,即使那变动之路也未必可以走通。该信奉时间,该信奉生命,无路可走时,那便先活着,做什么都好,“活着”是最大的哲学。
然而,行文至此,还是忍不住想要许下愿望,忍不住被这“辞旧迎新”的光明论调所吸引。既然是“跨年”,既然时间已经以“年”为计量单位来区隔,既然人生至多也不过“一百年”,那灌下一些鸡汤便灌吧,鸡汤有用就行,昂扬便昂扬吧,能维持生命就行,能往前走就好。我知道,在内心最深处,我始终未曾真正放弃过希望,始终渴望着人与人之间真诚的沟通与联结,哪怕它微弱,始终怀抱着最初的期许:
细想起来,我这一年感到最幸福、最舒适、最沉静、最值得抒写的时刻,是再一次参加考研的两天的中午,在小而亲切的考点的操场上,和周围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起,相隔很远坐着,边晒太阳边“量子波动”式翻书。那是这一年里很短暂的两个“半小时”,却滋生出前所未有的踏实与温暖——不只是因为太阳暖洋洋的,还因为,在这“两个半小时”内,我都有一种恍惚回到初中与高中时代的错觉,似乎青春又回来了,而我还是十八岁,还是十三岁。真实时间顺序下发生的故事,和回望时定义与诉说的往事,总是不一样的。可无论何时的心情,大概都可用简媜那句话来概括:“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十八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丛下,不要被命运找到。但是我了解我自己,如果重回十八岁,我仍然会从杜鹃花丛中冲出来,对命运说:我在这里。”
我如漂木,从流飘荡,不知他时他日,会到何方,但我也不急着要一个答案。或许命运会把我们带到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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