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论坛 I 黄立斌:官修国史与文言史传的承续——论《国史馆馆刊》(1947-1949)

文摘   2025-01-11 08:00   河南  





黄立斌,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闽江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传记文学研究。

原刊于《中国传记评论》2024年第2期。
感谢作者授权,引用请参考原刊。



1947年至1949年,国史馆创办的《国史馆馆刊》刊有着大量的文言传记,这是一个被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史所忽略的现象。《国史馆馆刊》依托国史馆这一官方修史机构,集结了民国时期优秀的文史专家来撰写人物传记,延续了中国古代设馆修史的传统,且在体例和传叙等方面,对传统史传都有不同程度的扬弃。文言文虽然被新文化运动所遗弃,传统传记也遭到郁达夫、胡适等人的批判,但文言写作毕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部分,应当给予一个客观的评价。《国史馆馆刊》传记广泛吸收了中国史传观念,在文体上,保留了碑传、墓志铭、论赞等形式。文言传记张弛有度,往往突出核心事件表现人物性格,在写人记事方面,无论是人物刻画,还是事件描写,都注入了时代精神,展现出文言传记独特之处和文体之美。


关键词:《国史馆馆刊》 官修国史 文言传记 史传传统



“五四”时期,受西方传记文学理论的影响,中国的传记文学逐渐走向现代转型。现代传记摆脱传统史传的观念,在语言革新、传人记事以及文体观念等方面,都有了全新的突破。自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后,白话文开始占据文坛主流,四大文类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纷纷舍弃文言文的旧传统,建立起白话文学的新规范。传记也不例外,用白话文写作成为新风尚。在胡适看来,“传记是中国文学里最不发达的一门,原因有三:第一是没有崇拜伟大人物的风气;第二是多忌讳;第三是文字的障碍。”[1]中国没有一篇真能写生传神的传记,最主要的原因是“被那些谀墓的死古文骈文埋没了”。胡适将文言视为“死文学”,成为旧文学的代名词,虽有部分人坚守文言写作,但已是强弩之末,逐渐被白话文学所取代。纵观整个现代文学史,白话文学是主流,但并非全部。虽然文言遭到新文化运动的遗弃,被认为是“死文学”,但它依然占据民国文学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因此,对“五四”后的文言文写作应当有一个客观的考量。
在中国现代传记文学史中,文言传记是一个被忽视的角色。无论是在陈兰村主编的《中国传记发展史》,还是杨正润的《传记文学史纲》,论及“五四”之后的传记文学,都没有关注到文言传记的存在。如杨正润谈到现代传记革新时写到,“由于社会性质的变化和西方文化的影响……它(传记)彻底摆脱了陈旧的古典模式和文言文”[2]。事实上,在1947年至1949年,国史馆修撰民国史,正是以文言史传的方式来书写,所创办的《国史馆馆刊》(下称《馆刊》)集中展现了这一成果。作为整个现代文学时期所创作并发表的传记文字,我们不能忽视这一现象的存在。况且,这是国民政府官方修史,集结了民国时期优秀的史学家,继承中国悠久的史传传统,展现出文言传记独特的语言风格和叙事方式,具有重要的价值。

[1] 耿云志、李国彤编:《胡适传记作品全编》第四卷,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202页。
[2] 杨正润:《传记文学史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71页。

国史馆与官修国史的传统



言及《馆刊》前,首先应当知晓国史馆的来龙去脉。国史院创办于中华民国元年,胡汉民、黄兴等九十七人请呈,临时大总统孙中山批示通过,但南京临时政府未来得及施行,后由袁世凯改名为国史馆,并于1912年12月29日颁布《国史馆官制》,正式成立国史馆。国史馆负责掌撰民国史和历代通史,并储藏关于史之一切材料。设馆长一人,掌全馆事务,直隶于大总统。秘书一人,承馆长之命,掌理文书事务。纂修四人,协修八人,分任编辑事宜。主事二人,承馆长之命,掌会计及庶务。但自北京政府时代,国史馆停办,将原有馆务交由北京大学办理。北京大学也未尝全面进行,使国史大业停顿多年。南京国民政府时期,邵元冲、居正、方觉慧等有识之士深感中国国史传统将中断于民国,中国千年的修史成果巨大,而此前国史机构都未能做出明显的成果,遂于1934年提请重设国史馆。抗战爆发后,张继等人提请“建立档案总库筹设国史馆案。”1939年11月,中央执行委员会设立国史馆筹备处,同年12月25日,正式设立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张继任主任委员。

抗战胜利后,还都南京。延续国史馆筹备委员会所组织开展的各项前期工作,于1946年11月23日公布《国史馆组织条例》,分工明晰,制度完善,规定了国史馆各单位的职能。1947年1月,正式成立国史馆。原先筹备委员人员自然并入国史馆工作,置纂修二十至二十五人,协修二十五到三十人,助修十五到二十人。国史馆人员众多,分工明确。《馆刊》是由国史馆创刊于1947年12月,是顾颉刚在国史馆的一次纂修组座谈会上首次提出,得到与会者的一直赞同。会议决定组成馆刊编辑委员会,推选但焘副馆长担任主任委员,主持和筹划编印《馆刊》。



《馆刊》以研究史及国史上各项实际事例,并收集整理当代各家之史料著述为主旨。内容略分为论著、专著、国史拟传、碑传备采、文艺和馆务六类,内容主要是近代以来的国史及人物资料。本文主要考察《馆刊》中“国史拟传”、碑传等文言传记。“国史拟传”在《馆刊》创刊前,国史馆筹备委员会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并制定出《编撰国史拟传计划草案》,规定了史料征集的程序,修史的对象及体例。由于战事原因,《馆刊》的刊发时间不长,前后只有一年多,从1947年12月创刊至1949年1月为止,共出版2卷5期。

国史馆隶属于国民政府,掌修撰国史事宜。国史馆制度完备,所开展的修史活动属于官方修史,继承了中国悠久的修史传统。中国史官文化渊源久远,长期积淀于中华民族深沉的历史意识之中。据刘知几所载,“史官之作,肇自黄帝,备于周室。”[1]史官在黄帝时代就已存在。但早期史官之职,除了掌史之外,还担负着原始社会巫官的职能,史官还未摆脱巫史文化,尚未形成独立的职能。到了西周,史官制度日渐完备,设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之名,分工细致而明确。西周之后,历朝历代皆设有史官,史官制度不断完善。汉明帝时置兰台令史,则是中国史馆的起源。《史通》上又有记载,后魏置修史司,有专门官员,为著作郎。南北朝至隋,皆有以大臣总领来监修国史。但早期史馆制度尚未完备,加上南北朝时期战事连年,时作时停,没有真正尽到史馆的职能。真正开始设馆修史是在唐太宗时期。史馆属于皇帝直接控制下的门下省,以宰相为“监修国史”,形成了有组织的、有职位的专门机构。史馆成为唐代政府部门的常设之司,妙选通才,专门负责撰述国史。五代及两宋到延续了这一制度。南宋初设置国史院和实录院,元代置翰林兼国史院。翰林院是唐朝开始设立的,原是担任起草诏书的职责,供职者为翰林学士。翰林院沿用下来,到了元代,翰林学士兼修国史。明代翰林院掌制史册文翰,常常是科举前列前茅者担任。到了清代,清代开馆修录国史,监修清史的机构,隶属于翰林院,内设总纂修官、纂修官和协修官三级,由总纂修管统领各项事务。民国国史馆延续了千百年以来的史官传统,仿照清代史馆修史的制度,分史官为纂修、协修和助修三级,职事有分工,责任明确。

中国古代王朝虽有亡国,但国史从来不亡。史籍承载着历史的记忆,是民族精神的积淀。古人强调以史为鉴、经世致用的史学态度,“述往事,知来者”,将历史成败得失的经验与现实社会相联系,达成借古鉴今的作用。“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古人耽于反省,怀着对祖先的敬重和崇拜,总结历史经验,继承前人精神。民国的建立经历艰巨挫折,将开国的丰功伟业笔之于书,著为信史,使国史大业不中断。国史承载着民族精神,当奉为圭臬,“彰前烈而贻方来,正史裁而坚国本” [2],正是创设《国史馆》的初衷。

《馆刊》依托国史馆这一官方机构,官方修史提供了许多便利之处。首先,国史馆直属于国民政府,设置有史料处、征校处和总务处。各处又有细分,史料处分为档案和图书二科,专门负责整理档案和保管图书事项,依托档案材料,所记之事也比较准确。征校处分为时政、实录、征集、校对四科,征校处保证了史料收集整理的准确性和科学性。总务处分为文牍、庶务二科,负责办理收发文书庶务及出纳,做一些后勤管理工作。各处分工明确,收集和整理了大量资料,为撰述国史提供有力的支持。此外,根据《国史馆组织条例》[3]第七条规定,“凡有关史料文件,各机关应抄送国史馆,国史馆向各机关征集或调阅有关资料,各机关不得拒绝。”第十条规定,“国史馆为征集史料,得委托各省教育厅、司、通志局或大学代办。”上自国家藏书,各机关部门的文件档案、公文,下至地方通志、报纸杂志、私人收藏和著述等,国史馆皆可利用。

其次,网罗史学人才,组织起一个高质量的写作队伍。“民国史馆之养成。应责之各国立大学之史学系,及史学研究所。又各国立研究院之史学研究所,亦为储备史官之所在。”[4]国史馆集结许多优秀的史学专家,如金毓黻、汪辟疆、柳诒徵都曾任“国立中央大学”教授,在各自研究的领域有很深的造诣。金毓黻是辽宁辽阳人,史学著作等身,著有《东北通史》、《渤海国志长编》、《中国史学史》等,具备雄厚的史学功底。金毓黻从1930年就被聘为国史馆筹备委员会顾问,《国史商例》一文在国史体例方面提出重要的见解,提出采用纪、传、志、表四种体例来修民国史,而摒弃“世家”。纪以总序,传以分叙。“民国立纪以记大事,直称本纪,不冠他名。”[5]“纪”成为记录大事的体例,如“革命本纪”叙写的是孙中山等革命党人从兴中会、同盟会到民国建立的革命历程。金毓黻还拟定了《中华民国史记拟目》,为撰修国史奠定了基础。汪辟疆是江西人,1918年任江西心远大学期间,就曾担任过江西通志局纂修,对修地方志非常熟悉。汪辟疆藏书丰厚,也是目录学方面的专家,著有《目录学研究》。柳诒徵也是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曾是《国风》社社长,著有《国史要义》、《中华文化史》等,以“五伦”为其文化史观的核心,倡导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弘扬民族精神。

《馆刊》的主创人员大多是经历晚清民国社会转型期的传统文人。冒鹤亭生于清同治十二年,一生经历过众多变革,他曾拜吴汝纶为师,古文功底深厚,也曾列名“公车上书”,是维新变法的参与者,协助过梁启超办报纸,民国时期曾在温州任海关监督兼外交交涉员,对地方文化十分关心。冒鹤亭学术面广泛,尤其以词学的成就最高。以诗词证史,著有《小三吾亭诗文集》,里面不仅保留了许多近代词人的作品,还记载他们的学术行踪,同样为修史提供了重要资源。再如夏敬观原是光绪二十年的举人,以诗词名扬南北,是“晚近词坛领袖作家” [6]。他们保留传统文人的治学理念,也保持了文言修史的习惯。

从国史馆纂修人员的队伍来看,他们是民国时期杰出的史学研究专家,有的还负责编修过地方通志,有着丰富的修史经验。总的看来,国史馆集全国史学精英,通力合作,既有政府官员的行政支持,还可聘用馆外专家协助修史,集体修史的成书速度比单人私修更快,成果也更多。

另一方面,官方修史也有不利的地方。官方修史首先服从于政府的意识形态,造成传记写作的功利化色彩。国史馆对传记人物的选材,所应当采取的褒贬态度,都有一定的要求。因此,《馆刊》传记对人物的认识带有很强的道德观念,体现出褒善贬恶的态度。古代史传就常常沦为宣传“忠孝”观念的工具,以满足王朝统治和社会教化的需要。此外,官修需要贯彻国史馆的规章条例,又是集体修缮,不利于作者个性的发挥,只注重对历史事件的叙写,削弱了人物个性的刻画,降低了作品的文学性。



国史馆延续中国古代一直以来的官方修史传统,也表现出中国传统史传观念的扬弃。梁启超谈到近代史学进步的两个特征,“其一,为客观的资料之整理;其二,为主观的观念之革新。”[7]总的来讲,国史馆负责收集和整理晚清至民国各种史料,延续了中国史传的传统,保存了大量民国史料。人对历史经验的认识往往是借助大量具体的人和事件,《馆刊》传记叙写了近代以来社会变革转型时期的人物群像,叙写其生平事迹,为人物注入新的时代精神,表现出人物的生命活力和个性思想。《馆刊》传记不仅是民国史的重要文献,更突显出传记的艺术特征。


[1] [唐]刘知几:《史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6页。

[2] 《国史馆成立始末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全宗号三四(2),案卷号7,第4页。

[3] 《国史馆成立始末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全宗号三四(2),案卷号7,第26页。

[4] 金毓黻:《论史官制度及其任法》,《国史馆馆刊》1947年第1卷第3号,第23页。

[5] 金毓黻:《国史商例》,《国史馆馆刊》1947年第1卷第3号,第14页。

[6] 龙榆生:《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13页。

[7]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2页。


人物的选材和塑造



自司马迁《史记》以纪传体始,后世皆沿用这一方式。传记的主体对象是人,记录人物言行和思想,通过个人经历反映出时代的总体面貌,即梁启超所谓,“正史就是以人为主的历史。”[1]“以人为主”并不意味着史传是为专人做生平谱系,而是将人物作为时代的注脚,反映出一个时期的社会状况和文化精神。



人物选材体现出修史者的眼光和观念。《馆刊》“国史拟传”主要记述的是晚清至民国这一时间段里的人物传记。邵元冲、居正、方觉慧在重设国史馆的提案中,便表露其初衷,“夫吾国之国史,不中断于千年来君主之时代,而乃中断于民国时期,不特将来之一国文献无征,而民国创造之艰难,与夫开国之丰功伟烈,亦将渐就湮没,实可深恫。夫民族主义之精神,即在民族精神关系至切之国史机关,自应从远重设,俾国史不致中断,关系实异常重大。”[2]一来是不中断国史传统,二来是记录中华民国创业艰难历程,发扬革命的民族精神。近代中国饱受西方列强欺凌,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国人不断反省自身,从制度上推翻清政府的封建统治,追求民族的独立自强。辛亥革命志士心怀民主共和理想,推翻封建皇权,在他们身上,承载着民族精神和爱国主义热情,极大地推动了中华民族的进步。

由云龙在《上但副馆长论国史体例书》[3]中谈到立传的人物选材。一是以国民政府明令国史馆为之立传,选取政府褒扬令中的人物,提取传主事略。选材首先关注的是参加革命事业的革命党人,和建设治理国家的政治家。其中多数是革命党的将领,曾参加过兴中会、同盟会,为推翻清政府统治和抵抗外来侵略做出突出的贡献。如《胡汉民传》、《宋教仁传》、《李烈钧传》等,传主早年都曾参加革命党,后又在国民政府中担任要职,塑造了具有强烈时代使命感,献身革命事业的革命家形象。“碑传”则有《故陆军上将吴公复初传》、《烈士刘静庵先生墓碑》等,歌颂革命烈士的丰功伟绩,追求生命有为,充满家国情怀。《前江西省长李君墓志铭》则是书写为社会做出贡献的时代楷模,以国家利益为重,积极进取,建功立业。二是有品学事迹优良,有特殊之行谊、鸿传之学问者。如《梁启超传》、《陈三立传》、《严复传》等。此类文人传记,《馆刊》侧重点在考镜源流,对传主的学问成就做总体的评价。

每个时代都有各自时代的命题。“每个时代中须寻出代表的人物,把种种有关的事物都归纳到他身。一方面看时势及环境如何影响到他的行为,一方面看他的行为有如何使时势及环境变化。”[4]这些人物选材满足民族革命和爱国主义宣传的需要,带有功利化色彩。但从更深层次来讲,将革命志士的生平事迹写进传记,是中华民族精神脉络的延续。许多革命党人献身革命事业,但在传记中可以“重生”。中华民族能够承载千年文化不断,原因也在于此。“竹帛长存,则其人身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汉,用使后之学者,坐披囊箧,而神交万古,不出户庭,而穷览千载。”[5]传记让千年历史不朽,即使人已经身亡,但人的精神不灭。后世能够在前人的历史中不断反思自身,不断传承民族精神。

文言传记篇幅不长,往往是简单勾勒出人物的经历,选取对传主影响最大、最能表现传主性格的核心事件进行描写,采用重点记述与具体描写相结合的方法,点线结合,以人记事。在传写人物的生命经历时,重点突出核心事件,塑造人物性格。

如《李烈钧传》重点突出李烈钧在“反袁斗争”中的事迹。“反袁斗争”作为传记核心事件,是重点叙述的对象,其他如童年经历、教育经历还有日常生活只做概括性叙述,甚至忽略不计。“反袁斗争”突显出李烈钧的人物形象。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派人暗杀宋教仁,又勉去李烈钧江西都督之职,翦消民党势力,企图恢复帝制。革命党人义愤填膺,举兵“讨袁”,推举李烈钧为“七省讨袁联军总司令”。但由于兵力悬殊,七省瓦解。“二次革命”失败后,袁世凯更加肆意妄为,明令解散国民党,撤销国会。李烈钧“闻之慨焉忧叹”,潜入云南,策动唐继尧起兵护国。李烈钧与蔡锷分任第一第二两军总司令再次反袁。通过描写李烈钧在反袁斗争中的事迹,塑造了一个大义凛然,智勇果敢的爱国革命者形象。核心事件突出传主的功绩,作者也常常带有“史官”视角,抒发个人的主观情感判断,“烈钧英迈敢为,大义所在,奋膺而起,不择利害祸福为去取。临敌敏决,骁于智略,忠党爱国,天禀自然。”[6]



《丘逢甲传》[7]则着重描写丘逢甲保台抗日的事迹。甲午战败后,清朝被迫割让台湾给日本,丘逢甲义愤填膺,首倡独立抗日,与台湾共存亡。丘逢甲“草法制,设议院,规造民主国”,拥护唐景崧为台湾民主国大总统,率领台湾军民抗拒日本。日本进攻台湾,唐景崧不听丘逢甲进言,用人不当,将士骄横,军纪涣散。一旦与日军交战,必然溃不成军。基隆失守后,唐景崧慌忙逃离,台北被日军轻易攻陷。丘逢甲“散家财,益募义勇,日夕激励,至是率以制乱”,但难以力挽狂澜。通过描写这些核心事件,赞扬丘逢甲冒死抗敌的爱国精神,和建立民主国的贡献。

再如文人传记,《严复传》侧重写严复翻译西学的贡献,以及他的“信达雅”的翻译理论。《馆刊》传述文苑硕儒的传记时,则突出人物的文史成就,侧重学问的师承源流。《王闿运传》[8]先略写王闿运刻苦励学,寒暑无间的学习经历,应礼部会试落第,后入曾国藩幕府,不久离去,专事讲学。传记最终突出的王闿运的诗文之功。“平生自诩文言诗,可追唐宋。而出入于鲍谢之间。”王闿运尽法唐诗之美,自成一家风格。“盖闿运壮年颇喜刘体,晚年虽极意仿古。”

其次,通过生动的语言描写来刻画人物。《朱大符传》[9]所记,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朱大符逃到香港幸免于难。他的弟弟朱秩符哭着让他不要再去冒险。“大符慨然曰,为人譬犹泥锅,或以炊食,经月历岁而后毁。若实爆药提击贼,随手坏裂,此吾党人常常用之。吾即用提爆药者也,又曰,吾不身蹈险,而乃望诸他人乎?又曰,吾性不喜閒散,唯冒危难杀贼,此心始快,愿弟视我如已死也。”这一段慷慨陈词,表现出朱大符誓死报国的决心,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将自己比作炸药,去击杀贼寇。后来朱大符在护法运动中被降卒狙击而死。孙中山将朱大符视为革命的左右手,听闻朱大符牺牲的消息,他悲痛地和蒋介石说,“执信(朱大符字执信)死矣,哽咽良久。又曰,此革命之最大损失也,今吾党已无坚毅果敢而精明,如执信其人矣。”而后蒋介石进克广州,孙中山又勉励蒋介石说,“执信忽然殂折,使我如失左右手,计吾党中知兵事而且能肝胆照人者,今已不可多得。唯子之勇敢诚笃,与执信比,愿继执信精神,努力革命。”蒋介石北伐功成,统一中国后,首令嘉奖朱大符。从孙中山的语言描写中,足以看到朱大符对革命事业的突出功绩,也表现出朱大符坚毅果敢、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



《馆刊》传记从时代历史的角度,通过典型事例来突出和表现人物性格,突出某一事件的事迹,使读者可以迅速捕捉到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时也造成人物单一化的弊端。《馆刊》传记热衷于叙写传主与外部时代的联系,忽略对传主人格丰富性的探究。更多的是作为特定时代具有特殊职能的人的行为和功能,突出人物身上具有英雄气概的一面,而不是尽可能呈现人全面而生动的整体面貌,甚至有些只做年谱式的介绍,缺少具体的描述,导致人物雷同化、扁平化的倾向。《馆刊》传记包含根深蒂固的史鉴意识,宏大英雄史观的建构,表露出英雄崇拜的民族心理。从选材到描写,作者常常带有主观情感介入,赞颂人物身上的优秀精神品质,达成劝惩树风的作用。


[1]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6页。

[2]《国史馆成立始末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全宗号三四(2),案卷号7,第8页。

[3] 由云龙:《上但副馆长论国史体例书》,《国史馆馆刊》1948第2卷第1号,第26—31页。

[4]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37页。

[5] [唐]刘知几:《史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75页。

[6] 熊公哲:《李烈钧传》,《国史馆馆刊》1948年第1卷第3号,第91页。

[7] 王宇高:《丘逢甲传》,《国史馆馆刊》1948年第1卷第4号,第78-80页。

[8] 汪辟疆:《王闿运传》,《国史馆馆刊》1949年第2卷第1号,第73-75页。

[9] 王宇高:《朱大符传》,《国史馆馆刊》1948年第1卷第2号,第77-80页。


文言史传的叙事之美



中国的史官文化历史悠久,史传是中国叙事文学的重要源头。由于史传本身独特的文体特点,决定了其叙事模式、叙事策略的独特之美。

《馆刊》传记的史学色彩重于文学色彩,尤其关注传主的时代背景、社会地位和历史功绩,而较少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人物性格和生活细节。《馆刊》传记延续了古典史传的叙事模式。开头一般先介绍传主的姓字籍贯。如“胡汉民,初名衍鸿,字展堂,江西庐陵县籍。先世游宦广东,遂为广东番禺县人。”“蔡元培,字鹤卿,号孑民,浙江绍兴人。”这种开场模式遭到郁达夫的批判,认为史传因循守旧,千篇一律,但这也是介绍人物登场最为直观的方式。传记按照时间先后顺序,将传主一生的经历呈现出来。在整体建构传主生平时,从一个宏大的视角出发,着重选取其中的核心事件,反映出传主的个性特质。这种叙事结构可理解为“麻绳打结”模式。核心事件是麻绳上的结,作为重点叙事,次要事件则作为串联,做简要概括。

“夫国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而叙事之工者,以简要为主。”[1]作者在为人物做传时,常常需要笔补造化,设想事件发生的场景,模拟人物所说的语言。由于史传偏重的是史学属性,所以在面对逝去的历史时,史家叙述得越简要,就越接近真实。真实是传记的生命,史家的首要任务就是如实叙述。如果史实失真,再精彩的叙述都将失去意义。

《馆刊》传记秉持“实录”的原则,表现出真实的“简洁之美”。实录人物生平的意义之真,表现在作者对事件的选择和编排过程中阐释的真实。古典传记中常常会出现神奇事件,比如刘邦斩白蛇起义,《馆刊》传记摒弃这种“神化”人物的方式。《胡汉民传》体现出简要实录的特点,传记按照时间顺序,铺陈直叙,对胡汉民的生平做年谱式的叙写,与何年何月,但任何职,所做何事,前后相陈,简要明晰。

最能体现叙事简洁的特点是传记中的战争描写。在《张定藩传》中,作者重点选取黄罔之役来描写人物。“民国七年赣南黄罔之役,不利,诸君稍退。定藩独坚守三日,至所辖死伤几尽。”[2]短短几句,简明扼要,叙写战斗局势的情况,也突出了张定藩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再如《谢晋元传》写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国军与日军在上海交战的场景,“晋元领孤军,趋闸北四行仓库大楼,濒河负固,据以死守,趣工事。又分兵布窗隙,严阵以待。寇初不敢进。亭午,敌大至,猛攻不退,敌侵迫。晋元挥兵射击,殪八十余人。苏州河北岸民众及外侨,观者如堵,糜不赞叹,以为中国之军神也。”[3] 文言传记的简洁之美张弛有度,表现出独特的艺术风格。



国史馆采用文言修史,而不是新文化运动以来所盛行的白话文。白话运动对新文学的影响巨大,国史馆纂修人员不可能不知,漠视白话文,选择延续文言文,在语言上采取保守主义态度一定是有意为之。这也说明民国文学并没有完全抛弃文言文,在全面受到白话新文学的影响下,文言文写作体现出他的特殊价值。梅光迪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写到,“作论文和庄严的传记(如历史和碑志等),不可用白话。”[4]文言传记在语言上更加简约凝练,一字之间,暗含褒贬,包含丰富的信息。“哲元从攻张勋,自右安门,克之。”(《宋哲元传》)、“藩令孙绍骞迎击四十里桥,大破之。”(《赵藩传》)。“克”、“破”,一字便写出战争的局势。文字简约,含义隐晦,具有“春秋笔法”微言大义的特点。文言多是单音节词,与双音节配合使用,形式匀称,具有和谐的美感。《徐树铮传》写到徐树铮在蒙古为民造福,“与地利,设银行,沦财源,辟工厂,创学校。”句式整齐,读起来富于节奏感。

此外,《馆刊》传记的“简洁之美”还表现在一种速写式的写作。《潘树春》传通篇主要只记述一件事。“南京陷时,有劝其夫出者。树春毅然曰,粒可绝。志不可辱也。其卓然能明大义若此。”[5]这类传记往往只选取人物生平一两件事速写成篇,具有《世说新语》式速写精简的特点,语言简洁,描绘出人物的品行风范,富有表现力又耐人寻味。

《馆刊》传记表现出史传的“文体之美”。韩兆琦将中国古代传记分为五类,分别是“以《史记》、《汉书》代表的史传;以人物为主写成的杂传或曰类传;单篇传记或逾期性质相近的行状、碑铭、自序等,又称之为散传;中篇以上的单人传记,又称之为专传;传记体小说,是模仿传记体而写成的小说,严格来说则不能算作传记。”[6]按照这一分法,《馆刊》中“国史拟传”专栏应当属于史传,兼具杂传的特点,而“碑传备采”则为碑铭。

现代以来,树碑立传的传统日渐消亡,碑传的写作越来越少。加之碑传多谀墓之词,为现代知识分子所贬低。早在北宋时期,欧阳修就曾反对碑文当作褒奖应酬文字,主张“简而有法”,“事信言文”,反对陈词滥调。但碑传并非一无是处,取其事实,以碑言可补正史之缺,而取其评价当需鉴定。至少碑传在传主的生卒年时间、籍贯、家世,还有简历的记载等方面是准确的。许多碑传囊括了地方风物和历史,同样具有文献价值。《馆刊》传记设置“碑传备采”专栏,使碑传、墓志铭一类的文体得以保存下来。

《馆刊》传记还采用“合传”形式。梁启超有言,“把历史性质相同的人物,或者互有关系的人物,聚在一起,加以说明,比较单独叙述一人,更能表示历史真相。”[7]构成合传的类型一般有以下几种。一是以类相连,如《严复传 林纾》都是清末民初的翻译家,又都是福州人,所以将二人并列做传记。篇幅上还是以严复为主,介绍完严复之后,才接着写林纾生平。二是以事相连,传主因由某一事件而联系在一起,作者统一为其作传。如《姚名达传 吴昌达》以事相连。姚名达任中正大学史学系教授期间,1942年,日寇进犯赣东,姚名达奋起组织战地服务团。在一次抗敌战中,与服务团团员借宿农家,遭到日军围困。一日军士兵让两名女团员自刃,团员吴昌达奋身击杀。姚名达本可趁机逃脱,但他又返回房中,与团员共生死。这篇传记以记述姚名达为主,也刻画出吴昌达性格刚毅质朴,文末也附上了吴昌达的个人生平介绍。三是以家族关系或地缘关系的形式,如《张世鑣传 子汝炳 姪孙庆培》是家族关系,合而作传。而《冯幵传》中还写了虞辉祖、应启墀、洪允祥、朱威明等人,都是“郡中与幵同时能问者”,因地缘而联系起来。

此外,《馆刊》还保留了传统史传“论赞”体。“论赞是纪传体史书中对所记叙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所作的评述性文字。”[8]论赞是中国古典传记的重要组成部分,通常出现在传记末尾。司马迁在《史记》中,每篇传记结尾部分加入“太史公曰”。《馆刊》传记继承了古典传记“论赞”的传统。“论赞之体,当依明史,本纪用赞,列传用论。”[9]列传结尾常有“论曰”部分,或议论褒贬,或抒发情感,或补充传主轶事,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如《丘逢甲传》的论赞,先概述了台湾自郑成功以来的抗争史,甲午战争后,清政府割让台湾,丘逢甲率领台湾军民奋勇抗日,遭到日本的残酷压制。文末赞扬丘逢甲的功绩,“其设议院,造民国,宣言民主独立,开东亚民主国之先河,壮烈远大。”同样是保台抗日的还有《刘永福传》,论曰,“永福起自太平军,太平军亡,亡命越南,其志可见。后乃受清之命,出死力保越保台湾。台湾越皆被清弃之与敌人,卒不能不归受清宫,其遇亦可悲矣。然老而犹及见民国之兴,清之覆亡,则其心之自尉又可知。及袁世凯不道,亡我台湾之敌人,且欲亡我全华。于是永福乃死。吁,可隐已。”[10]此处论赞总结传主生平,也寄托了作者的兴亡慨叹。再如《杨庶堪传》论赞部分,借时人大量的悼念诗词来褒扬传主,补充了传主的事迹和评价,也具有史料价值。



《馆刊》传记的“论赞”言简意赅,比较多的是对人物性格的概括,或对人物的功过是非给予全面的评价。大多数是以褒扬为主,起到劝惩、教化的作用,也反映出崇拜英雄人物的民族心理。史传是人物的事后记述,对人物的评价在社会中有一种基本定位。官方修史要服从主流价值规范,史官不可随意更改。但“论赞”毕竟是主观色彩浓厚的文体,作者常借此发表见解,又可直抒胸臆。在不影响实录原则的情况下,表达作者个人的情感价值判断。

总而言之,《馆刊》传记承续了中国传统史传叙事写人的传统,展现出古代史传的文体之美。传记以实录的精神,简明扼要地勾画出人物的生平事迹,具有丰富的史料价值。作者采用史传文体的形式,用文言文写作,保留了碑传、诔、墓志铭等文体,运用行状、合传,以及论赞等方式,表现出传记文体的丰富性和文学性。在现代传记文学发展的场域中,《馆刊》传记的特殊价值,是我们不可忽视的。


[1] [唐]刘知几:《史通》,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53页。

[2] 夏敬观:《张定藩传》,《国史馆馆刊》,1947年第1卷第1号,第76页。

[3] 汪辟疆:《谢晋元传》,《国史馆馆刊》,1947年第1卷第1号,第78页。

[4] 中华梅氏文化研究会编:《梅光迪文存》,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53页。

[5] 冒鹤亭:《潘树春传》,《国史馆馆刊》,1948年第1卷第2号,第104页。

[6] 韩兆琦:《中国传记文学史》,河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5页。

[7]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73页。

[8] 马刘凤、曹之:《中国古书编例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79页

[9] 但焘:《国史体例杂议》,《国史馆馆刊》1947年第1卷第1号,第12页。

[10] 王宇高:《刘永福传》,《国史馆馆刊》1948年第2卷第1号,第6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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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朱梦颖
编辑:陈云昊


元旦寄语
在《2024年总目录》之前,写一段按语。2024年9月,“文学思想史”在教师节前,回顾了做这个号的旨趣所在,形成了一篇推文《内卷时代的教学与友爱》。我们所感受到的是:今天是一个内卷时代、绩效时代,在其中的一切都被竞争的、功利的、排斥性的目光凝视着。特别是学生与学生之间,牛马与牛马之间,打工人与打工人之间,缺乏沟通,缺乏反馈,无法信任,中间似乎有着很多的厚壁障。而且,有时候甚至举报成风,恶意横行……人,难以与具体的人、具体的生活,形成心声的沟通。那么,人是其他人的狼么?
一言以蔽之,内卷时代,败坏了友爱这种东西。
为了恢复一些友爱的连带,“文思”做了一点新年的计划(不一定做得到)
(1)一个是青年论坛,主要排版、推送来自相关文科方向青年学者、博士生的论文(或随笔)。其中,在读博士生的文章,“文学思想史”原则上不拒稿,大家请放心给我们哈~(提供论文全文、作者简介、期刊信息、图片的word稿即可)每一篇稿子,都会在作者预览排版效果认可后,再予以推送。
(2)一个是青衿栏目,主要推送学生的阅读记录、学术笔记和其他图文内容,求诚朴,造风气,恢复智识的沟通和友爱。
当然,计划不一定能实现多少,反正我们也没有心理负担,“文思”的读者也能谅解和宽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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